死氣沉沉?
鄭和把這個形容詞按在我的頭上, 讓我愣怔了半天。而後問他:“……我什麼時候死氣沉沉了?”
“你什麼時候有點年輕人的朝氣了?就跟個老頭子似的。我說老秦啊,不就是失個戀麼,誰知道一個人要談幾次戀愛才能遇到能跟你過一輩子的那一個呢?”鄭和說我像個老頭子, 他這種說教的語氣比我更像老頭子吧。我被他語重心長的態度逗樂了, 古怪地看着他, “你見過我這麼年輕帥氣的老頭子麼?”
這種自戀的話倒是很不像我能說出口的, 不過假裝18歲的青年假裝了這麼久了, 加之和鄭和在一起時心態又如此地放鬆,我總覺得整個人輕鬆了起來,說起話也隨便多了。被社會打磨後的棱角漸漸又亮了出來, 說話時也再度有了年輕人的直來直去。被鄭和一提醒,我大致上回想了一下這些年的生活, 倒是對自己的漸漸轉變還是很滿意的。
鄭和還要再說什麼, 那個一開始領路的女人手機響了起來。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鄭和, 被那吵人的鈴聲煩到,鄭和揮揮手便讓她去接電話了。又看着坐滿了一地, 原本在補眠,被強行叫起來的小姐們,不免泄氣,乾脆讓她們都滾蛋。之後鄭和把自己丟在美人靠上,捻着一塊小點心咬一口, 一邊嚼一邊繼續數落我:“得啦我知道你長得帥, 我又沒說你那張臉, 我是說你的心態行不!心態!懂?你看着就跟那和尚似的!我說你能不能有點欲求?”
他說那個“懂”字的時候腔調很搞笑, 我便不給面子地直接笑了。我在想如果鄭和遇到的不是我現在這個樣子, 而是第一回發現我回到了十八歲,那個患得患失的自己會是如何?那時候的話……大概我們根本就不會成爲朋友吧。
我又想起上一輪迴的最後, 肖栩的不告而別。我以爲這對我而言是比他結婚生子更大的傷害,至少在看不見他的那時候的確是。他的消失讓我發瘋,發狂,最終歸於沉寂。就像一片剛用愛澆灌起來的綠洲,卻經過狂風暴雨的摧殘,最終又迴歸了一片荒漠。這一回再見到肖栩,我的身體仍舊有反應,我仍舊愛他,只是少了些什麼。經過鄭和一提,我才發現,原來我少了欲求啊。
我再也不敢渴望得到他的愛了,得到他全身心的愛,時間線蔓延至我們中有一個人生命結束。我一直以爲相愛的兩個人最終要相伴到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現在,我還愛他,但是我已不奢望陪伴他了。
倒是想起一句矯情的話來,我愛你,卻與你無關。
想通了之後心裡頭覺得輕鬆了很多,這時眼前卻有五根指頭晃來晃去,鄭和在“喂喂”地叫着我,手裡還捏着他吃了一半的點心。見我回過神來,他撇嘴抱怨:“我跟你說話呢結果你竟然走神了,尊重朋友一點行不行!——來,吃一口。”說着他把點心塞到我的嘴裡去。
完全沒有料到他絮叨的抱怨之後會忽然換了個甜膩到死的語氣還把點心往我嘴巴里塞,沒來得及躲,便被點心渣滓嗆住了。我咳嗽了兩聲,甚至咳出兩滴眼淚了,這才咀嚼起嘴裡的糕點。不愧是鄭和推薦的,拽我到這麼遠的地方就餵了一口吃的,至少點心做的的確棒極了。微甜不膩,嚥下去之後,嘴裡還有餘香回味。
我剛想讚揚一句,就見鄭和手裡捏着又一塊點心,咬一口下來,面部表情極爲誇張淫|蕩地嚼爛之後吞嚥了下去,而後舔一舔嘴角,裝出誘惑的聲線來:“彩雲間的白玉酥,就好像法式熱吻的美味,我最喜歡了!”
“請問少爺同誰品嚐過法式熱吻的味道?我覺得這有必要向老爺彙報。”
忽然門口伴着腳步傳來一句提問,顯然被提問的對象是鄭和。這個聲音一傳來鄭和竟然被嚇得從美人靠上掉了下去,我對這說話的人起了興致,向門口一看,見到的是那個接電話離開的女人領着一個高大的男人向這邊走來。那個男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西裝革履,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很是嚴肅的模樣。
“陳小默!我逗秦小恆玩呢,你可千萬別捅我老爸那兒去啊!”鄭和一手扒着桌子一手扒着美人靠,雙腳還搭在靠上,就是整個身子陷在了地上。維持着這個高難度動作,他一翻身跳了起來,大概是頭磕着了,淚眼汪汪地揉着後腦勺。
被鄭和叫做“陳小默”的人面癱着臉,全然沒有辦法從他臉上讀出什麼表情來,卻幫着鄭和揉起他的後腦勺來,動作中帶着寵溺。被揉舒服了,鄭和喟嘆一聲,纔想起替我和這個“陳小默”相互介紹一下,“哎,陳默,這是我同學秦恆;秦恆,這是我發小,大我那麼幾歲。他爸一直跟着我爸打天下,可鐵了!”打天下這個詞用得,好像古代君王似的。
陳默神色銳利,掃視向我,帶着審視。看樣子鄭和的身份果然不簡單吧,不過我也沒有去打聽的心思,問心無愧,便坦然地向陳默打了個招呼。他點頭示意,把不友好的神色收了回去。
鄭和問:“你來幹什麼啊?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陳默頓了頓:“少爺,老爺回來了,明天要去學校檢查你的學習情況。我原本想去學校給你送點東西順便通風報信,結果卻沒找到你。我把東西放到你宿舍的牀上了。”
“老爸不是說還要再過一星期纔回國麼,沒勁。”鄭和像個小孩子一樣抱怨,“這樣我就不能隨便玩了啊!”
“少爺,老爺送您去上大學本來就不是讓您去玩的。”陳默的眼神中終於有了情緒,卻是對鄭和的無可奈何。
“行了別囉嗦了我知道了!”鄭和跳下美人靠,叫,“陳小默,你讓花姐去找幾個塑料袋,我要把好吃的打包回去!學校食堂太他媽難吃了!那是人吃的東西麼!”
這句話說的,我提醒一句:“你每天可沒少吃那‘不是人吃的’食堂啊。”
鄭和賊賊地笑:“嘿嘿,至少今晚不用了。走,咱們回學校找個地方解決掉這些。”他拍了拍手中打好包的塑料袋,“然後你帶我去圖書館吧,我還沒去過呢。明兒個我老爸來肯定要我帶他去參觀,我都不知道哪兒是哪兒,他肯定又要揍我!”
陳默有開車來,送我們回學校。這麼一來一回也耗上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我餓了兩頓了,又被那半塊點心勾引出了肚子裡的饞蟲,我和鄭和兩個飢腸轆轆的人根本等不及回學校,在車上便把那一帶食物給瓜分了。好在陳默開車很穩,這車的通風也不錯,在車裡吃東西也沒有特別地難受。
晚上我們一起去了圖書館,從一樓走到四樓,把每片區域都溜了一遍之後,鄭和摩拳擦掌:“我剛剛在小說區看到金庸全集了,咱們去看看唄?”
無奈領着他回小說區了,看他抽出本《笑傲江湖》,我奇怪地問:“你以前沒看過?”想當初大概是初中的時候,多少學生宿舍半夜搖曳着手電筒光,女生被窩裡藏瓊瑤,男生被窩裡便是金庸。
“我爸不讓我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我就偷偷看過電視劇。”鄭和感慨自己童年的缺失。喜滋滋地翻開書,立刻又丟開了:“我靠!豎排繁體!誰看得懂啊!”
“這裡是圖書館,你小點聲。”我叮囑一句,目光卻停在一本小說上。
白先勇先生的《孽子》。
□□很少有當代名人能夠勇敢地說出自己的同志身份,白先勇先生是一個,張國榮先生是一個。儘管我並不是他們的粉絲,卻仍舊對他們充滿敬佩。知道白先勇先生還是通過肖栩,這麼多年了,我卻沒有拜讀過他的代表作。我想了想,從書櫃上把這本書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