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微涼夜風拂過。
那隻八尾白狐無聲無息出現在了道觀門外,就蹲踞在顧判身旁。
而除了白狐之外,還有幾道形態各異的身影同時出現在了附近。
其中便有顧判曾經去過數次的飯館的掌櫃,一個總是滿臉溫和笑容的微胖男人。
“原來整座牢籠的核心就在這裡啊,當真是出乎了吾等的預料。”
八尾白狐低低嘆息一聲,目光落在門內的重臨身上,接着說道,“多年未謀一面,原來這位就是吾等從未見過的第二位囚犯。”
“能成功嗎?”
飯館掌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不知道。”八尾白狐搖了搖頭,身後的八條尾巴也跟着左右擺動,“成功了固然驚喜,但就算是不成,我們也不過是再次喪失清明,在渾渾噩噩中失去一切而已。”
不遠處的陰影中傳來一道女子聲音,“但是比起那種情況,吾還是更喜歡在清醒中看着自己真正死去。”
“七樟所言不錯,若是成了,吾等最起碼能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又是怎麼去的。”
“只是可惜了珞珈聖女的一縷殘魂,纔剛剛被這位小兄弟一斧頭劈入沉眠,不能和吾等一起見證這個時刻。”
“吾倒是覺得珞珈聖女不僅不可惜,甚至還比吾等更好,也許比起在此等待的焦心憂慮,不思不想的被動接受似乎更加美好一些。”
“黑山君,你可知道,那位叫做什麼名字?”白狐目視左右,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將開口說話的權力全部交出。
顧判收回四下觀察的目光,收斂思緒緩緩說道,“他像是業羅重臨,但又不是業羅重臨。”
“業羅重臨……”
八尾白狐默默重複一句,忽然毫無徵兆朝着自己的身後咬了下去。
鮮血飛濺中,一條長長的尾巴掉在了地上。
它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表情,低頭將那根尾巴叼起,送到了顧判的腳下。
顧判微微有些驚訝地挑起眉毛,“你這是要做什麼……現在什麼都還沒開始,就要斷尾求生了麼?”
“之前你曾經問我要一根骨頭果腹,吾思慮許久,覺得一根骨頭拿不出手,不如一條尾巴顯得更有誠意。”
“這東西能吃?”顧判深深吸氣,品味着虛空中盪漾的血腥味道。
白狐露出一絲笑容道,“真正餓極了的時候,連屎都能吃,更何況是有血有肉又有骨頭的尾巴?”
顧判沉默片刻,將那條可當圍脖的粗長白尾拿了起來,盤在手上緩緩摩挲,“你的意思是,還是想讓我真正殺死你?”
“若是裡面的那位成了,就不需要,若是不成,的確還是要勞煩黑山君和我一起嘗試一下,到底能不能真正將我送入黃泉。”
“要是我和裡面的那位都做不成呢?”
“那就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怨不得別人。”
“好。”顧判點點頭應承下來,卻又將那根長尾又丟了回去,“幫我把上面的毛給拔乾淨吧,這樣毛絨絨的實在是讓人難以下口。”
白狐眼神複雜接過來自己的尾巴,真的就開始低頭仔細拔起毛來。
接下來,出乎顧判預料的情況出現了。
短短一兩個呼吸時間,他的身前忽然間就擺滿了各種鮮血淋漓的東西,空氣中也在此充斥着鮮甜的血腥味道。
“有百家宴那種感覺了。”
他深深吸氣,又重重呼出,“行,殺一個也是殺,殺一羣還是殺,我都答應你們了。”
重臨對身後出現的情況似乎毫無所覺,不見不聞,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他雖然知道後面發生的事情,卻對此並不在意,一點兒都沒有放在心上。
在門內駐留片刻後,他便一步步來到那張空無一物的供桌面前,認真整肅衣衫,行三跪九叩之禮。
接下來,他緩緩起身,凝視着那尊空空如也的香爐,語氣平靜說道。
“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久遠到了即便是以聖尊之力,竭盡所能建起這座牢籠都無法迴天,末了只能落得個龜縮起來苟延殘喘,這樣一種悲慘無奈的局面。”
“不對,好像不該用苟延殘喘來形容如今吾等所面臨的狀況,嚴格說起來,吾等就連苟延殘喘都算不上,其實應該是一點點失去了自我,最終便會被抹掉一切,被這座牢籠同化,再連同牢籠一起,被外面的天地同化。”
“好叫聖尊知曉,吾剛剛從那位可能是晚輩的小傢伙口中聽到一句話,叫做只求心安,那麼在如今已然無法挽回的情勢下,若是就這樣慢慢沉淪下去,不僅吾不會心安,就連聖尊本身,恐怕也無法心安吧。”
“所以說敗了就是敗了,不需要再自己欺騙自己。”
他話到此處,倏然閉口不言,最後又回頭看了顧判一眼,慢慢拔出了鞘中長劍。
一道璀璨光華沖天而起,剎那間便將整個小鎮的夜空全部照亮。
星月黯淡,燈燭無光。
小鎮內外所有的一切,在這道光華照耀下完全失去了覆蓋其上的保護色,露出來下面斑駁陸離的奇詭景象。
顧判緊緊閉上眼睛,卻還是感覺到上下四方,前後左右都是一片刺目的白色。
再也容不下其他。
…………………………………………
出了大魏京畿之地,再向北四百里。
已經靠近了傳統意義上大魏國土的邊緣。
望北城,原是當初大魏太祖一統中原之地後,親帥大軍在此駐紮,與北地草原的遊牧大軍隔河相望,最終誰也沒佔到誰的便宜,唯有各自撤軍退去。
事情還要追溯到當初中原之地諸侯大戰時,北地草原鐵騎趁此機會大舉南下,在魏國一統前便滅了佔據北方的藩鎮勢力,突破傳統意義上的那道分界線,深入到了中原大地內部。
不僅佔據住了豐潤富饒的一大片土地,而且就像是一把鐮刀,直接橫在了大魏都城的脖頸一側,隨時都有斬落下來的危險。
經歷過連番血戰又盡皆獲勝後,大魏兵馬軍威正盛,可以用驕兵悍將來形容也無不妥,而剛剛立國稱帝的大魏太祖,也將冷厲的目光投向了北方那個強大而又統一的草原。
因此便有了三次北伐,血戰望北城的故事。
直到魏太宗繼位後,魏軍自漠北之地由西向東迂迴穿插,大敗草原王庭大軍,這才動搖了東部望北城河界對岸的遊牧統治根基,後續又經三次大戰,纔算是將大魏的勢力範圍擴張至傳統分界線北側,並且將之慢慢穩定下來。
隨着時間的推移,尤其是隨着魏朝與王庭之間漸漸步入相互對峙,互通有無的局勢之後,西漠北、東望北便成了連接中原與北地的兩條最著名商路。
每日都有無數車馬商隊在此駐留,補充給養後便帶着滿滿的貨物再次踏上征途,也因此不過短短數十年時間,望北城這座原本的軍鎮堡壘便一擴再擴,發展成了北地有名的通衢重鎮。
望北城向西數十里外是一片依山傍水的美麗景色,城內的富豪大戶便將此處納入手中,建起一座座山莊園林,作爲避暑消遣的大好去處。
但是,如今這些山莊園林早已經破落衰敗下來。
不僅如此,自異聞事件起始,到天降大雪不去,整個望北城都已經饑民遍地,搖搖欲墜,除了最有勢力的幾家大戶還能屹立不倒,其他人拼了命最多也就是苟且偷生,更不要說貪圖溫飽之上的精神享受了。
在漫天風雪剛剛顯露出戀棧不去的威力時,也有不少居於偏僻鄉野的農戶吃光了家中餘糧,便攜家帶口朝着望北城逃難過來,只是隨着時間推移,聚集到城內的人數急劇增加,卻讓望北城守和城中望族本能地感覺到了不安。
若是在往年還好,大家勒緊褲腰帶苦等明年收穫之時,雖然艱難,但總算是有個盼頭,尤其是家大業大的名門望族,更是可以趁此機會吃進更多的土地和人口,實力更進一步也未可知。
但今年這個勢頭的風雪,卻是讓所有頭腦清醒的家主們都心中發麻,渾身冰涼,他們的想法從最初的求利,到後面的求穩,然後很快便到了求存的地步。
他們迅速達成了共識,雖然望北城作爲曾經的軍事重鎮,後來的南北通衢,糧倉還算是充足,但災民是不能再進城了,甚至還要趁着人心未亂之際,將已經進了城的災民給全部驅趕出去。
畢竟饑民聚集,難以安置,一個不好便有可能引發暴亂。
安置地點也是現成就有,幾家大戶和城守商議後,便把城西的山莊園林丟給災民隨便去住,再每日給他們蒸一鍋夾了沙子的陳糧粥湯賑災吊命,不管會不會凍死餓死,只要能讓他們穩住不亂,就已經是燒着高香拜來的結果。
再向內走了一段距離,他們更加驚恐地發現,一座座山莊內部猶如死地般寂靜無聲,而且到處都是灰濛濛的古怪霧氣,呆的時間稍長,便更感到陰森可怖,如同身入冥域。
一羣府兵頭也不回地逃了出去,沒過兩日卻又都盡數慘死,所有人全都化爲灰燼散去,由此帶來的便是新一輪的恐慌。
所以,城東的園林山莊、亭臺樓閣,便又都重新交還給了山林野獸,或許還有靈異之物與妖邪之物出入其中,只是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去探查,至於那些曾經被安置在其中的災民,則更是不會有任何人提起,就像是他們從頭到尾並不存在一般,完全消失泯滅在了所有人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