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山,月色下。
花香鳥語,時鳴幽澗。
從山下走到山上,從山間曲直來到山後瀑布。
每一個腳印的留下,藤木花鳥,石水雲風,萬物成象,皆匯星瞳。
“嘩啦啦……”
當從樹叢中折花而出時,柳暗花明。
眼前的景色爲之一新,比林中空曠了太多、太多。
但見幽谷中闢有小石潭,懸瀑間飛流如洗,歸於潭中後,急湍又以山石憑靜。
龍魚嬉水,生機盎然。
“好一方人間仙境!”
一身星紋羅紗輕裙的魚知溫訪山於此時,都爲眼前美景而感到震撼,發自內心生出一種歡喜。
她手裡抓着的,一捧剛摘下的白天星。
白天星細枝韌柔,尾花繁碎,在白日亦能如天上星辰般閃熠星光。
此花雖不入品,卻比大多數靈藥更加美麗,特別是繫於一捆之時。
然而便是這一捧蒐羅了整座青原山才湊成捆的白天星,魚知溫覺着,遠比不上眼下小石潭中的一尾金色龍魚來得美好。
美好,無處不在。
善於發現美的眼睛,在煉靈界已是不多。
魚知溫來到了岸邊上,提着裙角蹲下,小心翼翼地將手探進了潭水之中。
“冰冰涼……”
清輝下,龍魚驚怯,月色如剪。
魚知溫笑了,在潭水中揚起水花,頓時嚇得魚兒們更加是慌忙逃竄。
今夕月圓,如玉盤般綻放華光,是見不着星星的。
魚知溫便將手裡的白天星散開,放進潭水之中,任波流將其衝散、帶走。
不多時,她的星瞳之間,已可見波光粼粼,繁星點點。
“這纔是人間美好……”
“打打殺殺的,多無趣啊。”
低喃一聲,繞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星潭走了一圈,再揚了幾手水花,逗弄了幾番魚兒。
魚知溫斂回了歡喜,小嘴很快癟了下來。
她還是有正事要做的!
道殿主令她訪山,也不說原由,只說了將青原山遍走一遭,觀星成陣。
“三十三天紡星羅紋陣,半天內要布成,道殿主都得費些氣力,也就是欺負我有星瞳了……”
魚知溫暗自譴責着道殿主。
這天機大陣號“三十三天”,其實是有三十三重大變化。
不同於其他大陣,它先看地利、再看天時,後才重人和。
因爲十分麻煩,故而“三十三天”,也就有了最低月餘時間才能佈置成功的說法。
道殿主或許不用,一日即可。
但換做師兄司徒庸人還在,他是沒有珠璣星瞳加持的,怕得佈置一月,才能布出。
因爲此陣,因地制宜。
最關鍵的一步,是“訪山”!
此陣最多勾畫三十三道人爲的天機道紋,其餘的全靠花鳥成道、山水成紋,順應自然而成陣。
因而“訪山”是最至關重要的環節,費時費力,錯漏了哪一個細節,都可能導致最後成陣失敗。
這麼麻煩的陣,道殿主那個懶人,當然不可能親自來布。
所以早在日前玉京城外,魚知溫得了來自徐小受的天機傀儡手臂後。
道殿主就下令,命她提前過來此地“訪山”。
這山訪了大半天,因爲不能出現紕漏,連細枝末節都要考察在心,珠璣星瞳自然也開了大半天。
魚知溫此時已是心力交瘁。
還好,現下只差最後一步了。
“只要將這瀑布、石潭,和周圍的樹叢締連到一塊,三十三天紡星羅紋陣……”
“不,青原山大陣,也就成了!”
每一個三十三天紡星羅紋陣都是獨一無二的。
這麼長的名字,魚知溫願意改名爲通俗易懂的“青原山大陣”。
她倒是也想冠以另一個更爲美麗的名字。
無奈現下,她只想儘快結束此行,在美好的夜晚伴着潭水和飛瀑之聲,渡過良夜。
“咦?”
越過小石潭,來到瀑布口。
清水漫石,瀑布邊竟布有一方小桌,桌上筆墨白紙,一應俱全。
顯然,有人在此居過。
如此清幽山境,有修行者客居於此,再是正常不過。
在小石潭外,魚知溫就見着了幾處劍痕,顯然這裡有人練過劍。
她來到了小桌前。
石凳就在水上,位置和高度,仿恰好是爲自己準備的一般,十分完美。
“耶。”
心情更愉悅了!
魚知溫撫裙坐了下來,擡起桌上的鎮紙,才翻過一頁宣紙,星瞳陡然一顫。
月色下,赫然可見紙上書有娟秀三字:“徐小受。”
徐小受?!
在這個地方,還能見到徐小受?雖然是以另類的方式相見……
道殿主寫的?
魚知溫凜然心驚。
但瞧這字跡,分明該出自女子之手纔對……
不,這麼看來,還真有可能是道殿主的惡作劇了!
魚知溫可是知道的,道穹蒼的“道”字該怎麼寫——反正裡裡外外,不外乎透着一股騷氣!
正當她想拾起那張寫有“徐小受”三字的宣紙,收下珍藏,告謝天緣之時。
不遠處瀑布之下,甕聲甕氣傳來一道警告聲:
“那是俺的你不能偷。”
有人?
魚知溫眸底一驚心頭一凜。
自己在小石潭邊走了足足一遭,踩過了水,餵過了魚,怎麼會沒有發覺有人在此地?
“誰!”
她左手當即翻出了星盤,周身靈元一震,天機道紋成型,跟着往聲源處望去。
“嘩啦啦……”
瀑布直下。
瀑下石上,靜坐着一個盤膝的魁梧巨人。
他長得憨頭憨腦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努力想要擠出一股憤怒,但還是……
可愛?
是應該這麼形容吧,感覺有點冒犯……
這般瞪眼望來時,本如枯石一般毫無生息的大塊頭,此刻也就能從靈念中感應出來他的存在了。
“好強!”
“這斂息術……”
靈念都不曾發覺出此人來!
魚知溫自認爲自己其實不能算弱了。
就算修爲再弱,察覺到危機後,星盤瑰斕也會自動提醒自己,但也沒有。
——在這一方凡山之中,竟存有這般能欺瞞過自己靈念、欺騙過瑰斕的存在!
細細一探後,魚知溫卻發現,這大塊頭的氣息最多不過先天。
他的身下青石旁,還佇有一柄石劍,聯合方纔在小石潭邊見着的劍痕……
“莫不成,他就是那個劍修?”
這麼大塊頭的劍修,魚知溫是第一次見着,感覺比徐小受耍賤還要來得新奇。
且此人相貌,真和“奸邪”二字扯不上邊。
魚知溫不住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此刻望向那個大塊頭,不由也心生了這般想法:
“也許瑰斕沒有提醒我,是因爲他真的對我沒有惡意……”
魚知溫放下了手上寫有“徐小受”的宣紙,略帶歉意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是小偷。
她從石桌上退後了幾步遲疑了下,這纔出聲試探道:
“你好?”
曹二柱沉默了。
他望着那個受了些驚嚇的仙女,望着她手上一閃而逝的那些“靈紋”,心頭無比複雜。
本在此山靜坐,在老爺子的石墩子上回味過往。
他的心,已重新做到無波無瀾。
連“出山”這等想法,都再次壓了下來。
突然,天外走出來了一個仙女,在潭邊踩水餵魚,惹人波瀾。
這幾乎是不亞於八月妹子的容顏!
她,絕對也是有着神秘的背景,指不定就是又一個八月!
曹二柱卻已經不想交朋友了。
他體驗過一次朋友分別的滋味,就不想要再有第二次。
他更懂得什麼叫神聖不可褻瀆。
這一斂息,待仙女玩累了,自會歸回天去,不可能發覺自己。
哪曾想,這人玩着玩着,竟走到桌前,要偷八月妹子贈予自己的最後一紙!
曹二柱不收那紙,是因爲當那桌那紙還在原位時,當自己也還坐在石墩上時……
就像是老爺子還在笑着,八月妹子還在伏案寫字着。
只有熊白君死了。
沒所謂,可惜了熊掌而已。
所以,那紙是用來緬懷的,不是用來等待被偷的!
因而,曹二柱看到那姑娘想要偷東西時,纔會忍不住破功結束啞巴扮相,出聲警告。
這一出聲……
那仙女果不其然,其實也是個魔女!
她的手上,出現了那種“圖紋”,和早前那個怪叔叔一樣的“圖紋”!
老爹的警告還記憶猶新:
“以後碰見玩那種圖紋的,繞着點走,你腦子不行,玩不過他們,容易被弄死。
一夥的!
他和那個怪叔叔,是一夥的!
曹二柱輕易得出了這般結論,已不想多說話了,畢竟老爹的警告還有這些:
“多事之秋,遇到陌生人不要交流,特別是那種你看起來覺得像好人的。”
陌生人……
像好人……
還是個小偷……
這個魔女,纔剛出現,就佔了三條罪行!
再要交流下去,自己怕不是骨頭都要給她啃了去?
曹二柱內心的小本本上,已經給這個“你好魔女”,畫上了紅色的大叉叉。
對於她的話,他打算一句不回!
……
魚知溫是絕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形象會和“魔女”兩個字扯上邊的,更何況還是在乍見之時。
她訪山到了最後一步,也不可能因爲這個人不理睬自己,就轉頭離開。
別說“徐小受”的出現,有可能和此人有關了。
這大塊頭所處的位置,鍾毓青原山之靈秀,以此來成天機大陣,是最好的選擇!
“無意叨擾,敢問此地可是……唔,前輩的隱居之所?”魚知溫施了一禮,斟酌措辭。
先天有可能不是先天。
石劍有可能非常之劍。
自然,這相貌憨厚之人,也有可能是個老怪物!
魚知溫是不敢冒犯到一上來就用靈念掃一下人家骨齡的,這和登徒浪女有什麼區別?
“前……輩……?”
哪曾想,一聲“前輩”,直接給曹二柱腦瓜子喊得嗡嗡作響,比瀑布當頭劈下來給的衝擊力還要足。
他臉色一紅,差點就起身要連連擺手。
哪裡是前輩啊!
自己最多,不過大這仙女幾歲!
不……
魔女!
從這如鳥鳴般悅耳的聲音中緩過神來,曹二柱定力更穩了。
他沒有起身,更沒有擺手,臉紅在夜色、瀑布下也無從察覺。
他不能說話,但點頭是不礙事的。
而當曹二柱腦袋一點後,突然感覺自身的氣質變了。
那是一種……
大氅加身,化身老爹的前輩風範!
“是了,模仿老爹,把她逼退就可以了!”曹二柱腦海裡出現了一個絕妙的點子,我真是一個天才。
魚知溫也感覺到周遭氣場變了,是一種無形的變化。
人同山,山連勢。
念同道,道化生。
遠處那人,一瞬之間,像是變得了個人般。
再一眼看去時,那傻大個臉上的憨厚,成了高深莫測。
他的勢如高山、如瀑布,如徐小受才能變化的那種原始巨人,壓得人險些喘不過氣來。
“不好……”
曹二柱瞅見那魔女臉色開始發白,意識到這人應該是煉靈界少有的菜雞,竟比自己還弱,急忙鬆了幾分勢。
魚知溫心驚不已。
他,真的是一個世外高人?
可現下的他,和此前喊出那句“那是俺的,你不能偷”的他……
嗯,哪個纔是他呢?
魚知溫不敢造次,鞠身一拜,全完大禮,這才自稟身份道:“小女魚……”
一頓,小魚腦海裡閃過了小受的無數個化名,一句順滑無比轉成了這般:
“小女餘星星,見過前輩。”
曹二柱險些又給這畢恭畢敬的一禮拜得跳腳,他在瀑下石墩如坐鍼氈。
使不得啊,使不得。
俺只是個冒牌的前輩……
這個時候,曹二柱總算吃到說謊的苦頭了,說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去圓,真的不好。
悔不聽老爹言,走上了這麼一條邪路!
但人家拜都拜了,自己受都受了,再要自亮平輩的身份,跟戲耍良家婦女有何區別?
曹二柱默不作聲不下去了,只能嘴巴往側邊一努,下巴一擡,極力言簡意賅道:
“滾。”
瀑布下,瞬間也就安靜了……
“哈?”
魚知溫傻眼。
她良久才反應了過來對方是何意,應該是讓自己離開此地?
但她卻無法將這個“滾”字和努嘴的動作結合起來,就像她無法將“俺”和隱世前輩連在一起一樣。
什麼感覺呢?
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格格不入的感覺!
是錯覺嗎?
是錯覺吧!
我要試他一下嗎?
不好吧,萬一人家前輩,就是這種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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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知溫抿了抿脣,將那一抹差點溢出嘴角的笑意偷偷藏好,抱拳鄭重道:
“小女訪山至此,本無意打攪前輩清修,只是偶遇昔日好友之名,竟提於此桌之上,不由心生好奇。”
她回身,指了指桌上那張墨字宣紙,也不試探,只是正兒八經地問道:
“敢問前輩,這名是何人所提?”
“前輩,可認識徐小受?”
哪怕是正經發問,魚知溫暗設機關。
這字,必不可能是這大漢寫的吧?
他要用字,那得比桌還大的紙,比手還粗的筆,才能寫得出字來,否則和拿繡花針何異?
倘若他承認是他所提的字,那此事,就有古怪了。
事關徐小受,動手試試,一探究竟,也並無不可。
倘若他否認……嗯,再說。
曹二柱又一次沉默。
只不過這次,他是沉默在了那姑娘文縐縐的詞句上,險些沒繞過來。
待得縷清了之後,他幡然醒悟好多個點:
總感覺怪怪的,原來當前輩,也得這麼說話?但怎麼開口啊……
她原來不是壞人,是偶然走到這裡的,跟當年的自己一樣?那她就不是魔女了,因爲俺也不是魔子……
還有,她認識徐小受!
曹二柱思及此,眼睛都亮了幾分。
猶記得此前他追問八月妹子要等什麼,或是等誰時,八月妹子沒有回答就走了。
但最後那一縷掠來的劍念,卻指引自己去看桌上,於是得到了“行天七劍”的劍譜,和“徐小受”三個字。
曹二柱在瀑布下靜坐了大半天,終於得到了“徐小受”也許是一個人名的答案。
好像,自己也曾聽到過?
他卻是沒想到,纔剛入夜,有人找上了門來,還認識八月妹子留給自己的這個人名。
曹二柱猛地從瀑布下站了起來。
“你認識徐小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