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啦……”
“朱一顆”撕掉了醜陋的麪皮,露出了一張乾淨整潔的臉,笑容燦爛。
即便此人目中多了幾分老練,少了些許稚氣,這張臉,龍杏之靈不曾忘記。
畢竟幾十年時光,於祖樹龍杏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
猶記得那年虛空島……
依舊是奇蹟之森,就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來到了神農藥園。
同其他人類有所不同,此人十分聰穎,用秘術避過了虛空侍的感知。
他還找到了神農藥園真正的主人,也就是祖樹龍杏,並且成功喚醒龍杏之靈。
龍杏之靈給出了考驗。
這年輕人輕易通過了考驗,一面以祖樹龍杏的杏格爲脅,一面又彬彬有禮、言語得體、不卑不亢。
不得已,龍杏之靈只能分出了一顆龍杏子,讓這人摘去。
時光荏苒,龍杏之靈卻還記得……
這年輕人當時唯一一處失禮之處,是和他一身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貪得無厭”。
他在摘下屬於他的龍杏子之後,還伸手摸上了第二顆龍杏子!
龍杏之靈當然制止。
這人卻理所當然地說道:
“以當下爲考驗,龍杏前輩自是輸我一枚龍杏子。”
“以未來爲考驗,龍杏前輩該再贈我一枚龍杏子。”
“若非不能回到過去,其實我這一次該得到的,是三枚龍杏子。”
龍杏之靈嗤之以鼻,當時根本沒將這當下、未來、過去之說聽進耳裡去,揮爪就斥退了那人。
年輕人也不再冒犯,只是離開前,擠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恭敬請求道:
“龍杏前輩,我們來打一個賭如何,以時間爲局,執棋未來,落子無悔。”
打賭?
沉睡了許久的龍杏之靈對這十分感興趣,便問道:“賭什麼?”
“再說。”
年輕人十分猖狂,先聊賭注,“若您贏了,我幫您竊取祖樹九祭桂的全部氣運;若您輸了,再見之時,您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哪怕是要走全部龍杏子。”
竊取九祭桂的氣運?
你配麼?
龍杏之靈甚至沒考慮過輸的問題,當是時,毫不遲疑便答應了,復問道:
“賭什麼?”
那人帶着依舊恭敬的笑,灑然便離開了,只留下這麼一句話:
“龍杏前輩,我賭您會後悔。”
……
“道穹蒼?”
杏界內,定定望着面前人類,腦海裡一幕幕光景飄完。
龍杏之靈,最後道出了這個名字。
在漫長的歲月中,能給到祖樹龍杏如此深刻記憶者,其實不多。
更多時候,人類在祖樹的力量前,要麼驚慌失措,分寸大亂;
要麼想方設法避開正面衝突,繼而偷竊神農藥園的寶貝。
鮮少有能在那般年紀,面對祖樹,還有如此自信、風度去侃侃而談,甚至故弄玄虛的傢伙。
龍杏之靈還是過後主動去翻找鎮虛碑,回溯時間場景,才找出來碑上那人對應的名字——他果然留下了名字!
遙想彼時虛空島上道穹蒼那富含深意的皮笑肉不笑表情,對應着的,不正是現下“朱一顆”三渡杏界硬要留下來的深刻印象?
這正是這個年輕人會有的惡趣味啊!
他分明在初次登臨杏界時就開始提醒,他卻篤定,自己絕對想不起來……
也真給他猜中了!
龍杏之靈心頭閃過極度的不爽。
可是……
當回望向那令道穹蒼躋身杏界的容器,也就是最早批次締結的那顆龍杏子時,龍杏之靈又沉默了。
這,不正是當時自己不讓他採擷的第二枚果實嗎?
那個時候,他就動了手腳?
種彼時之因,結今日之果。
道穹蒼當時就敢立賭局,賭的,便是幾十年後的今天?
他能算到現在?
而自己……
輸了?
道穹蒼自是不可能在彼時就能算到神農藥園會歸入徐小受的世界。
他只是習慣性地留了一手,好在他時能更好的迴歸虛空島罷了。
陰差陽錯下,這本該用來針對之後虛空島之主的手段,變成了可以針對徐小受。
天機,無窮變化,無盡玄妙,不正如此?
“承蒙厚愛,原來龍杏前輩還記得在下,晚輩受寵若驚!”
道穹蒼正了正神色,首先恭敬地抱拳致意道:
“晚輩道穹蒼,攜祖樹九祭桂友好問候,特來拜訪前輩。”
“無意叨擾龍杏前輩清修,但時局所迫,今日冒昧打擾,望前輩莫要見怪。”
一頓後,道穹蒼直起腰來,神情略有所變。
這一瞬,在龍杏之靈的眼中,他好似再也不是當時虛空島上那籍籍無名的小人物,而是乘風化龍,變得氣勢凌人。
道穹蒼托起天機司南,眸光一斜,斜向水晶宮,似笑非笑道:
“本殿今日登門,絕無惡意,但可以先行表一個態。”
“今日之事,同前輩毫無關係!”
“聖神殿堂更不會因由您與徐小受之前的關係而牽連責怪,破壞前輩隱修之心。”
“所以,您不必擔憂。”
龍杏之靈聞聲鬆了一口氣。
但旋即轉念一想,自己現在和徐小受綁定了,他有事,不正自己有事?
道穹蒼還沒說完,接着再道:
“當然,過往既定,未來無常,這才謂之‘天機’。”
“此番事件過後,前輩如何選擇,對應的風向,自也有了無窮變化。”
“所以,之後諸事,還望前輩三思而後決。”
龍杏之靈聞言,勃然大怒。
這呼之欲出的威脅之意,幾乎鋪遍了整個杏界,誰會無察?
他,是要讓自己放棄徐小受?
“汝欲何爲!”龍杏之靈斷然而喝,同時心生懊惱之想。
當日蟲孑,竟至於斯。
若早知如此,彼時便該一爪滅之!
道穹蒼風輕雲淡一笑,他是不可能正面接話的,隨口便提到了他處:
“多年不見,前輩風采依舊,高山仰止,令人豔羨不已。”
“卻是不知,前輩依舊記得我‘道穹蒼’之名,可會忘卻當日之時間賭局?”
龍杏之靈氣勢不由得一遏。
是的,它記得,還知道自己輸了。
旋即,龍杏之靈眼眸中燃燒起了熊熊烈火。
當時賭局,無人見證,便是此時不認,對方又能如何?
可良久的沉默過後……
想到徐小受眼下之慘淡境況,道穹蒼之風頭正盛,不可硬撼之。
龍杏之靈長長一嘆:
“罷了,這龍杏子,通通贈與你便是。”
祖樹一搖樹冠,龍杏子翩然欲落。
反正已經被徐小受摘了一批,他也獲得了龍祖之力,不需要更多了。
現在樹冠上還有的龍杏子,所有權亦是徐小受的。
慷他人之慨,龍杏之靈固然肉疼,不至於很疼。
道穹蒼急忙伸手:“不,想來龍杏前輩,是記錯了什麼?”
龍杏之靈動作一停,忍着被小輩打斷的怒火,凝眸視去。
道穹蒼緩緩解釋道:
“當日之賭注,滿樹龍杏子都要贈我,只是一個比喻。”
“我們真正賭的,是如若前輩您輸了,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哦?
不要龍杏子?
連徐小受都對龍杏子垂涎欲滴,想方設法要搞去,最後弄到連用聖帝龍血拿來兌換之法都搗鼓而出。
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集齊九十九顆龍杏子更誘人之事?
“除卻拋棄徐小受,拋棄杏界,其餘之事,一概可提。”
龍杏之靈畢竟也是條老龍了,爪子一揮,便應下要求。
這既表現得一言九鼎,願賭服輸,杜絕了被再次施壓的可能。
又將道穹蒼的後路扼殺——龍杏之靈不可能拋卻它的世界之主。
同時,言辭上說的也只是“可提”……
你提你的。
答不答應,到時候還是我說了算。
是不是一條講信用的龍,就要看你道穹蒼的胃口大還是小了。
道穹蒼面色淡然。
從表情上,看不出來他心頭的想法幾何。
事實眼下情況,也確實無比棘手。
他道穹蒼是強渡了杏界,但祖樹龍杏再弱,警惕性再差,幾千萬年沒有出過手……
真要爆發,拼個你死我活,便是概率萬中只一,也不無可能。
畢竟,這可是祖樹!
而觀這“杏界”之現狀,龍杏分明演化成了世界樹,輕易不會放棄世界之主徐小受。
徐小受待人,更非是八尊諳那般薄涼之輩。
他有情有義,有血有肉,這些從天上第一樓之人的死忠都可以看出。
加恩義者,見死不救,是爲不忠。
加情誼者,隔岸觀火,是爲不仁。
龍杏之靈連對賭都敢認,龍杏子爪子一揮就想贈予自己。
它跟徐小受朝夕相處了有一段時間了,連世界樹都願意成爲,會沒有半點感情在?
那麼,想越過祖樹龍杏,想不觸發那個“萬一”,就得到徐小受,或者殺死徐小受……
可能嗎?
別人也許難有可能,道穹蒼步步爲營。
幾乎是沒有半分思考時間,他就出聲了,指着遙遠他方,意味深長道:
“玉京初雪,風雅至甚,桂折花香,孤芳自賞。”
“時值如此良辰美景,九祭桂大人早在聖山上擺下了祖樹宴席,就靜候前輩您的與席。”
“此宴不談大道、不論時局,只憶過往、只追情緣,她期盼與您共敘混沌之舊,歡喜祖樹之羈,暢聊久別之苦,相商後聚之意……”
“不論如何,還請龍杏前輩,至少聖念蒞臨聖山,同九祭大人一醉方休,莫要讓佳人自寞,空等一宿。”
“而這,也是我贏下對賭後的要求——不用龍杏子,龍杏前輩只管去赴宴就成了。”
這麼簡單?!
這一刻,龍杏之靈眼睛裡呼之欲出的是不可置信,同時涌動而出的,還有濃濃的慾火。
九祭桂……
它一下想到了那株風姿綽約、高貴典雅的桂樹。
哪怕印象其實已經隨着時間的更迭而大致模糊了,氣質不會變!
同其他凡株俗樹不同,九祭桂是如此的曼妙,那樣的婀娜多姿……
她自混沌誕生,命格天定,如那人間龍雀,血緣稀罕。
自己不同,雖亦是神株,卻是沐浴龍祖之血後,得大機緣甦醒而成。
一個土雞變鳳凰,一個是天生的鳳凰。
雖然當下二者位格一致、高度一致,本質卻是大有不同。
曾幾何時,龍杏也幻想過九祭桂……
但連東山劍麻都鄙視過自己的出身,羞於爲伍。
明明那傢伙也算半後天成就,也賴以葬劍冢之名氣而甦醒,不比自己高貴多少。
它卻還敢鄙視自己!
可想而知,在祖樹的鄙視鏈中,龍杏的地位有何等之低!
而現在……
道穹蒼竟提出,自己只需要赴個宴,九祭桂會等它,對賭之注將跟着取消。
連一顆龍杏子都不用付出,就可以獲得如此利好——這潑天的富貴,終於是落到我龍杏頭上來了?
龍杏之靈一下磕巴了,有些說不出來話。
道穹蒼委婉其辭,它就顯得有些直接粗暴些,遲豫了好久後,驚問道:
“她欲與吾雙修?”
這個雙修,不是那個雙修。
而是氣運交融,華蓋合匯,從此連理同枝,共富貴,並御災,攜手億萬時代!
呃,其實也是了……
至少在龍杏的認知裡,彼此並無二致!
道穹蒼聞聲嘴角一抽扯,斟酌了措辭後,才道:
“不無此意。”
龍杏之靈急了!
無就是無,有就是有……
不無此意,是個什麼意思?就不能給個準信麼!
很快,龍杏之靈從臆想中清醒回來,望着恭敬等待着答案的道穹蒼,驚出一身冷意。
又想差了一着……
自己走了,徐小受怎麼辦,交給這個人處置?
“吾……”
“龍杏前輩,只管去赴宴就可以了。”
“汝……”
“只管赴宴,即可。”
“那徐……”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遑論祖樹?龍杏前輩,您只管赴宴即可。”
龍杏之靈三次欲言。
道穹蒼卻三次打斷。
一時間,杏界內陷入了死寂,只餘不遠處“咕嚕咕嚕”沸騰的藥液聲。
龍杏之靈心緒也沸騰着,再無法平靜。
這個人類小子的想法,它差不多已經讀懂了。
是啊,只是去赴個宴而已,其他的,什麼都不要多想……就可以!
每株樹,都有它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
爲了這個時刻,有的樹等待了億萬年,無果而命終。
這般機會,又豈是區區千百年彈指歲月就當消逝的螻蟻生命,得以阻之?
年輕者談感情,年長者重利益。
徐小受是不錯,卻談不上天賦之“極最”,更甚者龍杏都陪伴過,也見證過其隕落。
他對自己,亦不能談及“照拂”——祖樹哪還需要人類來照拂?
相反,是自己用龍杏子幫襯過他一陣,恩情夠了!
至於聖帝龍血,那不過滿足口腹之慾,本也只是交易所得,談不上受惠。
再往前推……
之所以有杏界,不過這姓徐的先斬後奏,將整個神農藥園都偷了!
說到底,杏界和杏界之主,不過是一場彼此雙贏的利益往來。
現在,有一個更好的機會,更大的利益擺在自己面前,怎能錯過?
那可是和九祭桂雙修啊,樹樹夢寐以求!
龍杏之靈卻發現,自己無法立即作出本該輕鬆作出的決斷。
這,似乎又成了一場豪賭?
比此前時間賭局更甚的隱晦豪賭!
賭跟九祭桂雙修,自己的未來更加輝煌;還是賭人類徐小受,今後高度能超越兩大祖樹?
似乎……
這甚至都不足以形成一個問題?
龍杏之靈默然良久,如是有了決斷,嚴肅問道:
“倘吾上聖山,聖山施法拘禁,又當如何?”
“絕無可能!”
道穹蒼眼睛一亮,大手一揮,當場掏出了一份黑紅色的卷軸。
他毫不猶豫撕掉了珍貴的半聖玄旨,在大道和本我的見證下,發起了毒誓:
“九祭桂之宴,只宴一宿,錯過此時,再無他刻……桂折聖山亦絕無拘禁祖樹龍杏之惡意,一宿過後,祖樹龍杏自可離開聖山,逍遙天地……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嗡!
道音天成,誓由天證。
此誓細到了骨子裡,將一切可能性都提了進去,足以讓樹徹底放心。
末了,道穹蒼還鄭重其事,勸道:
“祖樹前輩,宴歸宴,雙修歸雙修。”
“即便您二位在此宴過後,皆有雙修之意,您也必須即刻離開聖山,不得作出失禮之舉!”
“祖樹同修,茲事體大,當昭告天下,擇以良辰吉日,恭迎龍杏上山,萬萬不可胡來。”
“這一點,希望前輩也能知悉。”
龍杏之靈頓時急了。
這聖山,還只能待一宿?
祖樹雙修,關你們人類屁事?
但一想到九祭桂當前身份爲聖神殿堂九祭神使,確實影響深遠,龍杏之靈無聲點頭,算默許了。
它依舊有些糾結,最後瞥了一眼水晶宮的方向,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徐小受,福緣未盡。”
道穹蒼何等聰明?幾乎瞬息,他讀懂了言外之意,好笑道:“本殿像是個嗜殺之人麼?”
“那……”
龍杏之靈還沒問完,道穹蒼似有讀心術:
“本殿,是爲了災難之獸而來!”
災難之獸?
龍杏之靈一怔,聖念瞥見正在煉丹閒暇時偷瞄向這邊的小白貓,沉沉頷首。
確實。
這是災難之獸。
“善!”
餘音至此,龍杏之靈消失不見。
道穹蒼沒有動,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用了長達一刻鐘的時間呵出。
在這過程中,他不再感應到杏界內有半分龍杏之靈的活性。
顯然,它走了,走得很急。
道穹蒼轉過身,一步一步,脣角上咧,走向了水晶宮。
“嗒、嗒、嗒……”
空曠的大殿,迴盪着沉重無比的腳步聲,步頻越漸加快。
“喵!”
貪神舉着前爪,望着那不速之客的到來,一身白毛倒豎,護住了丹鼎。
萬事俱備,東風亦已借來。
道穹蒼終於可以徹底撕下面皮,於猙獰一笑後,擼起了袖子,提出長劍,就往沸騰的丹鼎內的人影扎去:
“徐小獸,納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