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樹林露水很重,寒意凍人。
張也卻渾不在意。
朝陽初升,春風吹襲,萬物復甦。
有道是: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
春日、清晨,本爲寓意新生,萬物勃發、積極進取。而在張也眼中,這卻是自己的催命符。他很清楚,屬於“沈奇”的這段旅程、自己在萬靈天的任務,就要走到盡頭了。
雲嶺渡口位於雲河上游,是連接塞上雲州與奉天州的水路要衝。平日這裡來往的船隻衆多,渡口各種攤販走足、雜耍藝人不一而足。
可今日,渡口碼頭外只有一艘小船泊在岸邊,船上並沒有任何人影。倒是遠處的樹叢後人影攢動,樹枝搖擺不定。
“踏、踏——”
張也的腳步聲果斷而乾脆,臉上的神色平靜而淡然,完全看不出是要去赴死。
當他的身影出現在渡口的那一刻,樹影后隱藏的衆人似乎都忍不住了。
“鏘、鏘……”
刀劍出鞘的聲音不絕於耳,張也恍若未聞,一步步走向了渡口碼頭。
“沈奇,站住!”
一道怒喝聲響起,緊接着樹叢後走出了一大隊人影。
張也腳步一頓,撇過頭去,目光中終於有了一絲感情色彩。
“……許真齊、莫取深、柳近安、段予歸、紀成河……怎麼,清水河八大世家只來了你們五個?章、溫、何三家的人呢?”
張也看着站在衆人中面色最難看的五人,臉上依舊無喜無悲。
清水河八大世家,便是當初被江心劍蠱惑要圍殺沈奇卻反被他幾乎屠盡、造就“人屠”之名的江南最負盛名的八門武術世家。也因爲當初那一役,致使東方大青武林混亂、幾乎凋敝,險些掀起青、益兩國之戰。
被張也點名的那幾個,便是清水河八大世家的人。
“哼,沈奇!你今日插翅也難逃,還有心思去管別人?”那個名爲柳近安的黑衣男子怒喝一聲,手中的片手刀直指張也。
張也沒有說話,反倒是看向了人羣的另一邊。
江心劍手持長劍而立,臉上帶着儒雅溫和的微笑,僅看上一眼就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心中舒暢。站在他身後的,便是當世最負盛名的武林世家——原州江家的人馬了。
“‘四大金剛’齊聚,看來江家很看得起在下。”
張也看了看站在江心劍身後那四個面目肅然的中年漢子,默默點了點頭。
“對付‘人屠’,須得全力以赴。”江心劍溫和一笑。
“全力以赴?”張也邪笑一聲,輕蔑道:“半年前你若全力以赴,便不會有今日的‘人屠’了。”
江心劍溫和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怨毒,但他並沒有辯解。或許在他心中,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辯解。
張也的目光繼續向右看去,在看到那個身穿綠色儒衫、臉色陰沉的中年人時,他的臉色倏地變白了。
“原來沈莊主也來了。”
不錯,那身穿綠色儒衫的中年漢子,正是映雪山莊莊主沈無意。
“映雪山莊出了你這等逆徒、狂徒,我身爲莊主,自然要親自清理門戶!”沈無畏說得擲地有聲,但是眼底深處有着一絲難掩的悲痛與絕望。
沈無意身後,三爺沈無明像是老了十歲,嘴角緩緩張開,嘴脣哆嗦着,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痛苦地轉過臉去。
站在沈無意身邊的,還有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於劍聖,此刻他身穿映雪山莊長老服飾,對着張也輕輕頷首示意。
張也知道他這樣做是不願意泄露自己的身份,於是隱晦地回了個弟子禮。
再看去,還有不少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武林名宿,但是沒有一個人給張也好臉色看。
粗略一數,在此地現身的江湖上有頭有臉的高手,少說有四五十人。而這些人,一大半都是名字刻於“江湖高手榜”上的絕世高手!
我這是與整個中原武林爲敵了嗎……
張也不禁在心底苦笑一聲。
“沈奇!念你出身名門正派,速速束手就擒,我們或者給你留個全屍!”
喊話的是江心劍身後“四大金剛”中的一位,但從外貌看去,也是年紀最大的一位。
“多羅金剛既然發話,小子自然洗耳恭聽。只是……束手就擒,在下恐怕做不到!”張也咧嘴一笑,臉上絲毫不懼。
多羅金剛姓江名懷空,據說是號稱武林泰山北斗的‘明覺寺’的俗家弟子,一身橫練外家功夫已達刀槍不入之境。同時還身具號稱“天下第一神功”的“無相神功”第一層功力。在場衆人能鬥得過他的,不過寥寥數人。
“好你個豎子!”多羅金剛雙目一瞪,一股雄渾的氣勢驟然爆發而出,當真有些“金剛怒目”的意味。
“真不愧是多羅金剛,這身氣勢已不輸明覺寺的度遠大師了。”沈無意讚歎一聲。
度遠大師是明覺寺羅漢堂首座,也是多羅金剛江懷空的授業恩師。沈無意這一句吹捧,雖是投其所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故意如此。
至於爲何如此……
“沈莊主謬讚。老夫本事不及恩師一二。”
提到度遠大師,多羅金剛語氣謙卑,神色也不像剛纔那般兇狠。
江心劍雙眼微眯,嘴巴輕張,對着張也說了句口語。
張也目力過人,自然看出了他的口型——去死吧!
嘴角撇起一個不屑的弧度,張也回敬了一個白眼。
小樣,你這心性還不夠啊!想要做大BOSS,還是回去再練幾年吧!
就在這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從江家衆人中響起——
“衆位武林同道,今日我們在此設局,爲的就是除掉‘人屠’沈奇!此乃第一要務,其他之事,容後再提,可否?”
話音落下,一個鬚髮皆白、彎腰駝背的灰衣老者緩緩走出了人羣。
“江……江盟主?!他也來了……”
“江盟主!”
“江盟主?!”
看到老者的那一刻,在場衆人除去以江心劍爲首的江家弟子外,盡都有些吃驚、錯愕。表現最明顯的就是映雪山莊衆人了。
看着這位不知七十歲還是九十歲的老者,張也的臉色變得極爲鄭重。
江乘文,原州江家上任家主、江心劍的爺爺、“江湖高手榜”排名第三的絕世高手、當今世上唯一一個將“無相神功”練到第三層的猛人……
他的名頭有很多,但最讓在場衆人敬畏的,便是——武林盟主!
“怎麼回事?那沈奇雖然有着‘人屠’的名號,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晚輩,怎麼也不至於勞煩武林盟主親自出手啊!”
“誰說不是呢……據說江盟主已經快十年沒有離開江家了!上次出手,還是‘天都峰’那一戰,江盟主對戰大魔頭姜懷離呢!”
“姜魔頭是魔教教主,江盟主出戰不足爲奇,可這沈奇有這麼……”
“禁聲!武林盟主的事,是咱們該議論的嗎?”
“是是……”
……
在場衆人都是高手,雖然那些議論聲已經壓得很低,但還是逃不過衆人的耳朵。已經有不少人臉上出現了疑惑地情緒,其中最明顯的,還是映雪山莊衆人。
“盟主,您爲何在此?”沈無意拱手問道。
江乘文擡起頭,渾濁的雙眼看向了沈無意,良久之後才緩緩開口道:“你就是映雪山莊的新莊主?”
“在下沈無意,恭忝映雪山莊莊主之位。”
“不錯,不錯!”江乘文點了點頭,道:“你的內力比沈無忝那老不休強了很多,也很精純。”
“盟主謬讚。”沈無意忙拱手道。
“只可惜……不會當爹。”江乘文撇了撇嘴,斜着眼瞥了下站在對面的張也。
這下,全場譁然。甚至連江心劍都瞪大了雙眼,不明所以地看向了自己的親爺爺。
“江盟主這是什麼意思?”
“好像是說……沈奇似乎是……沈莊主的兒子?”
“我聽着好像也是這個意思啊!”
“怪不得這沈奇殺了人之後還能逍遙這麼久,原來是背後有替他撐腰的!”
“哦——兄臺高見!”
……
聽到那些所謂的高手開始詆譭映雪山莊,詆譭沈無意,張也不禁怒哼一聲,死死盯着江乘文。
沈無意的臉色也十分不好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江乘文淡淡地看了張也一眼,道:“若非沈小友你當日濫殺無辜之因,鑄成大錯,哪會有今日之果?”
“呵呵……哈哈哈……”
張也誇張地大笑起來,繼而不屑地瞥了一眼江乘文,道:“武林盟主?不過如此!”
“混賬!”
江家衆人頓時對張也怒目而視。
“休要胡言亂語!”
沈無意大喝一聲,想要阻止張也繼續說下去。
張也看着沈無意,然後抿起嘴、咬着牙,兩步來到他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緊接着“砰砰砰”連磕三個響頭。
“義父,孩兒不孝!”
“原來沈奇是沈莊主收養的義子啊!”
“可惜沈莊主爲人正直,沒看出這義子是狼子野心……”
……
隨着張也的磕頭認錯,衆人便自顧自爲了先前的猜測進行了開脫,從沈無意縱子行兇到沈莊主被人矇蔽、義子狼子野心欲要嫁禍。轉變之快,令人咋舌。
不過是從父子關係轉變成了義父、義子,這些所謂的江湖豪傑就自己做出了“完美”的解釋……看來不論什麼年代、不論什麼國度,對於血緣親疏的判斷,總會令人們陷入愚蠢而不可自拔的境地。就好像親兒子就一定孝順,養子就會爲了圖謀家產不擇手段一樣……
呵,愚蠢的人類。
沈無意張了張嘴,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他深深看了眼張也,猛地一咬牙對着江乘文一抱拳,冷聲道:“盟主,此子既是出自我映雪山莊。我等爲了避嫌,便不再參與此次事件。請盟主准許我等映雪山莊弟子先行離去!”
“爺爺,不可!”
江心劍忙大聲反對,見江乘文沒有說話,便轉向了沈無意,大聲道:“沈莊主!既然沈奇是您的義子,您不是應該清理門戶、自證清白嗎?”
“自證清白?”沈無意雙眼微眯,冷哼道:“不知江公子要我自證什麼清白?還是在江公子眼中,沈奇之所以做出這等惡事,是沈某人指使的?”
說到最後,沈無意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一身磅礴的內力也不停鼓盪,彷彿一言不合就要出手。
江心劍頓時一驚,這才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剛要再說什麼,江乘文卻開口了。
“劍兒,你退下!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
“是。”江心劍忙拱手後退。
“沈莊主,我這孫兒不會說話,你莫要放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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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乘文的語速還是不緊不慢,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態度。
沈無意雙眼微眯,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江乘文的雙眼“不經意”間掃過沈無意身旁的於劍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駭,旋即他像是想明白了什麼,開口道:“沈莊主方纔所言極有道理。捉拿沈奇有我等在此便足夠了,映雪山莊的衆位可自行離去。”
沈無意對着江乘文拱了拱手,然後看了眼張也,張也卻不敢擡頭看他。
“我們……走!”
隨着沈無意一聲令下,映雪山莊衆人便紛紛轉過身離去了。看到那些熟悉的面龐在自己眼前一個個閃過,張也心中滿是苦澀。
他知道,自己決不能表現出與映雪山莊還有什麼瓜葛,否則以江乘文爲代表的江家衆人絕不會輕易罷休!
眼看着雲嶺渡口越來越遠,沈無意的臉色愈發蒼白,三爺沈無明終於看出了不對。
“莊主?”
“噗——”
沈無意猛然噴出一口鮮血!
“莊主!”
映雪山莊衆弟子立刻就要圍上來,沈無意卻猛地一揮手製止了衆人。
“傳我命令:自今日起……莊內再無‘沈奇’此人!與之相關的一切記錄統統銷燬!以後……莊內也不許再提起這個名字!就當他……從未存在過!”
“莊主……”
“聽明白了嗎?”沈無意大喝一聲。
“明白了!”衆人只得應了一聲。
“大哥……”沈三爺臉色同樣難看。
於劍聖跟在隊伍最後,臉色依舊平靜,什麼話都沒說。
與此同時,正準備動手的張也卻猛然間發現,那灣在雲嶺渡口的小船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身披蓑衣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