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都饒恕了他的過失,你還不願意放過?”
皇帝的聲音還回蕩在蕭長夜的耳畔,面對如此質問,是個人都會害怕。
蕭長夜也是人,他很早就對封七娘說過,自己只是芸芸衆生當中的一個俗人,面對皇帝,他當然也很害怕。
所以他背脊生汗,腳底發涼,轟然跪下,然後一本正經的說道:“回陛下,小臣不過芸芸衆生一俗人,有七情六慾在身,如何能做到像陛下這樣寬仁的胸懷。”
“小臣以爲,當今天下,能做到形器不存,方寸納海的,唯有陛下,畢竟小臣等人,俱是肉體凡胎,不見大道,不得造化。”
陛下您不與他計較,是因爲您已經看見大道,得到造化,所以已經擺脫物質形態的困擾,方寸之地也可容納像海一樣大的東西。
我還這麼計較,是因爲我是個俗人,不見大道,不得造化,身懷七情六慾,自然會與之計較,此爲人之常情。
這便是蕭長夜的回答,既拍了馬屁也沒有否定自己。
而皇帝,明顯在聽見這句話後,進入了短暫的沉默。
而後輕聲自語:“形器不存,方寸納海。”
蕭長夜沉默的跪在地上。
如果他沒有猜測到皇帝有意賜婚,他一定會給皇帝一個非常聽話,非常順和,說什麼應什麼的第一印象,哪怕給皇帝一個沒有原則,事事迎合的形象也沒有關係。
反正沒有原則的原則,就是陛下您說的話就是原則。
但是既然知曉,他就不能繼續這樣。
他需要讓皇帝看到,自己其實是一個講理的人。
不是要和皇帝講理,是要讓皇帝看見,自己並不是一個害怕麻煩,害怕權貴的人,只要有理在,就沒有道理退讓。
既然是人,就沒有道理讓別人隨意擺佈。
沒有人會喜歡被人擺佈。
秋風十四的事情便是如此。
皇帝看出了他的堅持,在一陣沉默之後,皇帝帶着幾分感慨說道:“好一個將門虎子,骨子裡果然藏着硬氣,那麼朕問你,若你是刑部侍郎,如何處置駱白藏?”
真是人生無常,蕭長夜怎麼也沒想到第一個說自己是將門虎子的人會是當今天子。
要知道不論是封七娘還是陳士先,又或者沐雲英,都不認爲他出自侯府。
“當然是依律懲處,”
蕭長夜淡定說道:“既然陛下令他戴罪立功,他又未能立功,身上的罪自然不能免除,而且,他接到諭令,數日來卻無所作爲,可見他並未用心,理應罪加一等。”
聽見這話,皇帝脣角微微勾勒而起。
這小子何止是講理,這是明擺着要揪着不放。
“朕記得,你入京第一天,駱白藏出了刑部衙門便去了侯府,聽說是你將他趕了出來。”
皇帝語調清淡,就像池邊掠過柳枝的樹。
蕭長夜心中驚駭,皇帝說的聽說怕不是什麼都知道,於是坦然說道:“小臣讓他道歉,他不願道歉,小臣就將他趕了出去。”
皇帝輕笑出聲,卻仍未轉身,只是走到旁邊修剪花草。
而後將剪下的碎葉灑進池裡,下方的鯉魚像是看見無比珍稀的天材地寶般,爭相搶奪,有的魚甚至被咬傷,乃至被咬死。
“起來吧,”
皇帝平和說道:“來的路上,高公公許是與你說了不少話,適才朕也看見了你的才思敏捷,應是猜到朕的決定了,你有什麼想法嗎?”
他就這樣轉移了話題,也沒有說秋風十四會不會遭到律法的制裁。
然而蕭長夜也沒法問,他站起身微吸一口氣,心想這是進入主題了吧,說道:“小臣想不明白爲什麼朝廷選擇了我。”
“因爲是朕的決定,所以是朝廷的決定,也是你心甘情願的決定。”
從語氣上,這句話聽不出絲毫強硬的感覺,可是卻又處處透着強硬。
既然你喜歡講理,那麼朕便與你說理。
因爲所以便是理,這就是天子之理。
蕭長夜面無表情,其實在來的路上他就沒有想過在皇帝面前反抗,因爲這肯定沒有任何意義。
就如來時謝香君說的,朝廷想要這個婚約,可天下近八成的恐怕都會持反對意見。
這對於蕭長夜來說,似乎是好事。
更何況無論是他還是沐雲英,都是不願意接受這所謂的天子賜婚的。
那麼反抗的事,就讓那些衝動的人走在前頭,自己藏在後面推波助瀾便好了。
“你既身爲朝廷勳貴子弟,應當明白其中道理,何況天下多少人渴望迎娶這位聖女,這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蕭長夜沒有回答皇帝這最後一句話。
因爲他不想認可,也沒法反對,也就保持了沉默。
皇帝也並沒有要向他解釋這場婚約所關乎的利害關係,這些不需要天子來向他說清楚。
“下去吧,”皇帝淡淡的說。
蕭長夜躬身行禮,“小臣告退。”
皇帝感知到蕭長夜轉身離去,自己也轉過身來看着少年不服的背影,手裡握着的剪刀微微用力。
片刻後,高升從一旁走了進來,說道:“皇上,教宗大人似乎看錯了,蕭公子和聖女殿下,似乎並無情意,蕭公子的反應也超乎強烈。”
皇帝掃了他一眼,笑道:“這世間,那有男子不垂涎美色的,他能堅持幾何,他的堅持又有什麼用?”
“是。”
“去將昭兒和弘兒叫來。”
……
蕭長夜出宮,離開皇城,很快便回到府中。
正在府中院子擺好豐盛飯菜的趙勁草看見蕭長夜回來,立馬衝上前去,欣喜道:“公子,你回來了?還順利嗎?正好開飯了。”
“你們吃吧,我想靜靜。”
蕭長夜頭也不回的向自己院子走去。
正端着一碗雞湯走出來的七娘正好瞧見蕭長夜穿過月洞門,從他急躁的步伐和背上隱藏於細微處的汗漬,她能確定,蕭長夜此行非常不順利。
“怎麼回事?”
趙勁草現在也很錯愕,“不知道,公子只是說想靜靜。”
“靜靜?”
陳士先叼着塊烤肉極突兀的從兩人身後鑽出,望着蕭長夜消失的背影,皺眉道:“看他這樣子,似乎被打擊得不輕,難道是被騙了?”
封七娘和趙勁草齊齊看向他,七娘說道:“被騙?誰騙他?”
陳士先故作深沉,說道:“難道你們忘記了白天到府門前那輛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