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嚴嵩倒臺之後,徐閣老的心情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嚴嵩勒令致仕,嚴世蕃被處斬,橫貫在大明朝堂二十年的陰雲終於散去,大明朝終於迎來了“衆正盈朝”的偉大時刻。
徐階就任內閣首輔,終於可以一展多年來的抱負,朝廷終於迎來了新的時代!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徐階的好心情開始打折。
一封奏章參倒嚴嵩的御史鄒應龍,一疏出而天下聞名,從御史升任通政司參議。
通政司參議是正五品的朝官,還屬於清流官序列,鄒應龍從正七品連升三級到了正五品,可以說是一步登天,跨越了大部分官員都難以跨越的五品關卡。
言官們大受鼓舞,就有了陸鳳儀上本參奏胡宗憲。
徐階其實對於胡宗憲是有好感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同意自己的得意門生張居正去勸說胡宗憲背棄嚴嵩。
其實徐階作爲一代心學大儒,說他老烏龜也好,說他司馬懿也好,說他僞君子也好,但是徐階爲官品性還是可以的。
當時很多有名的官員,包括海瑞在內,都是徐階推舉升官的。
徐階本來不想要動胡宗憲,可是下面等着升官的言官御史們已經完全失控了。
在嚴嵩這個敵人還在的時候,徐階的威望尚且能夠約束住手下。
可是嚴嵩倒了,他再也無法約束手下了。
原因很簡單,以前嚴嵩在,我們要齊心協力鬥嚴黨,苦一苦也就算了。
現在嚴嵩倒臺了,難道還要繼續甘居人下,夾着尾巴做人嗎?
我爲清流賣過命,到現在了還不能享受享受?升官發財?
胡宗憲這樣的嚴黨,本來就是應該打倒的,況且他屁股下面還佔着位置呢?
胡宗憲被彈劾,這不過是嚴黨倒臺的連鎖反應。
大明政治鬥爭的殘酷性就在於,後臺倒了就會被徹底清算,這和個人爲官品性無關,和對朝廷的貢獻無關,只和自己的靠山有關係。
就算是徐階本人,也無法控制這樣的反攻倒算,因爲如果徐階擋着下面的人升遷,他就會被打成徐黨。
此時徐階終於體會到了自己的老上級嚴嵩的難做了。
內閣首輔這個位置,簡直就等於一屁股坐在火山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胡宗憲是保不住了,緊接着皇宮裡傳來一道命令,讓徐階的長子徐璠,被皇帝任命爲工部侍郎,執掌修復三大殿的工程。
而之前這份差事,就是嚴嵩之子嚴世蕃在管。
徐閣老終於明白了,在嚴嵩離開京師之前,讓陳洪交給自己那封信是什麼意思了。
嚴嵩在離開京師的時候,留給皇帝和徐階各一封信。
陳洪交給徐階的時候,徐階當着這位東廠提督拆開,只見信上只有一個字——“子”。
嚴嵩雖然是奸臣,但是他的書法造詣斐然,徐階家中也有嚴嵩的字。
但這個“子”讓徐階萬分不解,不明白爲何嚴嵩要寫這個字給自己。
等到聖旨送到徐階府邸中,徐階這才明白了嚴嵩的意思。
何其相似啊!
嚴世蕃也是科舉不第,以蔭官入官,在皇帝的不斷提拔下,做到了翰林官都做不到的高位上。
徐階是科舉上的天才,做題家中的卷王,但是他三個兒子在科舉上都沒有天分,連舉人都考不上。
長子徐璠就是蔭官入仕,在地方上做官也沒有建樹,之後就被徐階帶在身邊。
嚴世蕃最後的職位是工部尚書,差事是主管修復三大殿的工程。
現在自己是內閣首輔,自己的兒子是工部侍郎,差事也是修復三大殿的工程。
皇帝好厲害的招數啊!
徐階看到兒子激動的表情,宮裡這位皇帝實在是太懂得權力了。
就算是徐階貴爲內閣首輔,難道還能擋着兒子進步嗎?
讓徐璠主管修復宮殿的工程,日後徐璠要向戶部要銀子,徐階還能不給嗎?
徐階墜落的心情還沒到底,接下來又接到了從南京三百里加急送來的軍情。
蘇澤在福建起兵,扣了巡案御史鄢懋卿,造反了!
徐階拿到消息的時候,首先是不相信。
徐階曾在延平府做過推官,在延平府也有故吏,對蘇澤也有所耳聞。
福建解元造反?你怎麼不說今科狀元謀反呢?
可是接下來傳來的消息,讓徐階不得不相信,蘇澤真的反了。
蘇澤不僅僅反了,他還聯合浙直總督胡宗憲一起謀反!
徐階的心情一路向下,等他最後接到學生張居正的來信,又拿到了蘇澤刊登在《警示報》上的檄文,徐階差點昏過去。
張居正分析的沒錯,若是蘇澤佔據福建浙江,蘇南二府,若是再切斷漕運,那朝廷真的要大難臨頭了!
徐階急匆匆的夾着軍情奏報進入皇宮,他剛剛踏入玉熙宮,就聽到了萬壽帝君瘋狂的咆哮聲:
“蘇汝霖!幹恁娘!”
徐階在福建做過官,對於閩南這麼一句極具地方特色的髒話記憶猶新。
徐階不由感慨,皇帝真是天資不凡,連語言上都這麼有天賦,這句閩南話學的惟妙惟肖。
等等,這是什麼時候了!
徐階連忙回過神,在大太監黃錦通報之後,徐階快步進入玉熙宮。
皇帝恢復了原本那副神仙模樣,他端坐在蒲團上,帷幕擋住了他的面容,讓徐階無法判斷皇帝的神情。
但是從剛剛那句話中,徐階就知道皇帝是怒極了,他小心的將東南軍情介紹了一遍。
看到帷幕後的皇帝依然沒有任何表態,徐階再次說道:
“要動員九邊南下平叛,怕是要等到明年了。”
一聲銅罄響起,徐階知道皇帝不滿意這個答案,但是他依然要硬着頭皮說道:
“今年夏秋二糧還沒有徵收,朝廷根本沒有足夠的糧食供應九邊精銳南下平叛。”
“就算是夏秋的糧食徵收完畢,等到北方入冬天寒地凍的,也沒辦法行軍,只有等到明年開春之後才能動員邊軍。”
皇帝沒有繼續敲打銅罄,徐階這才說道:“爲今之計,穩定住大運河漕運,只要揚州不丟,湖廣的糧食就能轉運入京,那明年邊軍南下,蘇賊頃刻可破!”
皇帝終於放下銅罄,張口問到:“那江南呢?”
徐階硬着頭皮說道:“陛下,蘇賊所佔領的松江、蘇州二府,早就已經不種糧食,改種桑棉了,蘇賊看起來佔了富庶之地,可沒有糧食就沒有兵,他還要從其他地方調集糧食養二府,反而是得不償失。”
“湖廣熟天下足,只要運河漕運不斷絕,朝廷就能平叛。”
皇帝又問道:“那北邊呢?”
徐階硬着頭皮說道:“蒙古俺答寇邊,其實是求互市,莫不如就在大同開互市,邊患可解,另外我大明還可以從邊市換馬,爲南征做準備。”
其實北方互市的問題已經提了很久了,只不過嘉靖皇帝一直不鬆口,一直等到隆慶繼位才同意開邊市。
如今徐階提出來了,皇帝想了想還是敲了一下銅罄,算是答應了下來。
可是如何守住大運河漕運,君臣都是無言。
過了半天,皇帝這才說道:
“逆賊蘇澤,在京師之中可有同黨?”
終於問到這個問題了,徐階硬着頭皮說道:
“臣有罪。”
“首輔有何罪?”
徐階說道:“蘇澤的蒙師海瑞,如今任戶部雲南清吏司主司,是臣推升的。”
皇帝說道:“海瑞朕聽說過,當年改稻爲桑,這個海瑞爲博直名,在浙江攪合,竟然教出如此逆賊,此人必定有不臣之心!”
“前南京戶部侍郎方望海,是蘇澤的岳丈。”
“這個朕知道,方望海擅離南京,是蓄謀已久隨同蘇澤造反的,日後也要隨蘇澤一起千刀萬剮的。”
徐階再次硬着頭皮說道:“今科狀元徐時行,榜眼王錫爵,探花許國,都曾經在南直隸和蘇澤結交爲友。”
“還有呢?”
徐階知道皇帝有東廠錦衣衛作爲耳目,早就已經打探清楚了,這是故意反問自己。
徐階連忙說道:“現任廣西布政使,前福建學政汪道昆,是蘇澤的房師,是他知貢舉的時候點的蘇澤爲解元。”
“前浙江總兵俞大猷,蘇澤曾經上京師營救,俞大猷之子隨戚繼光一起叛亂了。”
“還有嗎?”
徐階緩緩跪下說道:“臣之兒子徐琨,和蘇澤做過棉布生意,曾經租用過上海碼頭。”
皇帝的語氣變得尖銳問道:
“依照愛卿來看,這些從賊的人應該怎麼處理?”
徐階的汗水流下來,不過他還是將自己的說法直接說了出來:
“臣有罪,管束家中子弟不言,以至於和逆賊來往,臣已經寫家書,命令他們立刻來京待罪。”
“不過臣還是建議陛下,先將這些逆賊穩住!”
“如今軍糧不足,朝廷無法和蘇賊開戰。臣所說的是和蘇澤有勾連的大臣,朝廷中福建和浙江籍的官員衆多,如今他們家鄉都在蘇澤手裡,真要清算朝廷必然大動盪,那不是反而幫了蘇賊?”
皇帝沒有說話,徐階繼續說道:
“臣以爲,在京師的蘇賊親友都是小臣,不足爲慮,反倒是處理了今科三甲,狀元榜眼探花全部從賊,朝廷顏面何在?”
“海瑞不過是戶部一小官,一兩個錦衣衛就可以制服,而且蒙師只是開蒙,這蘇賊也不會在開蒙的時候就準備謀反吧?還不如留着他,顯得陛下寬容之量,也能穩住朝堂上浙閩官員的心。”
皇帝敲打銅罄,算是同意了徐階的意見。
“唯有廣西布政使汪道昆,和蘇澤牽連甚深,而且蘇賊也有可能南下吞併兩廣,汪道昆要是從賊,嶺南就要糜爛。”
皇帝立刻說道:“立刻派遣錦衣衛南下,速速將汪道昆革職械送京師,若是反抗直接斬殺。”
“另外,俞大猷朕饒了他一次,沒想到他兒子竟然謀反,派錦衣衛去大同衛,將俞大猷的腦袋帶回來!”
徐階想要張口,請求皇帝停止修建三大殿的工程。
可是他想到剛剛得到任命的兒子,又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
等徐階從玉熙宮出來,就見到宮內不少太監宮女都被押送往掖庭。
徐階立刻明白了緣由,市舶司陶公公和蘇澤一起造反,而陶公公在宮中牽連甚廣,這些估計都是和陶公公有關的太監。
太監宮女是皇帝家奴,皇帝的疑心病本來就重,對這些近身服侍的人更是不留手。
徐階嘆息一聲,真的是伴君如伴虎啊。
七月十一日,張居正調集長江所有船隻,連同停靠在揚州的漕船,全部拉到鎮江鑿沉,徹底淤塞了長江航道。
林默珺駕駛的海船,本來就不適合在江內行駛,如今徹底是被阻擋在了鎮江。
林默珺命令艦隊,對着鎮江金山炮轟了半日,將山上的金山寺都轟平了。
仗着有媽祖保佑,林默珺也不怕那法海禪師來找她麻煩,帶着艦隊揚長而去。
長江戰事的消息用飛剪船傳到福州,這個結果也在蘇澤帶領學生組織的推演結果之內。
蘇澤起事實際上有些倉促,如今佔領兩省二府之地,還沒有能穩固根基。
不僅僅是大明朝廷沒有準備好,蘇澤也沒有準備好。
實際上蘇澤現在連南京都不想要,進攻揚州不過是碰碰運氣,若是能切斷大明漕運就是中大獎。
現在張居正雖然用漕運船阻攔了艦隊,但是損失的這些漕運船又要消耗大明朝更多的人力物力,也等於給蘇澤爭取了更多的時間,也算是不賺不賠了。
返回福州的蘇澤,召開了自己起事以來第一次的軍事會議。
水師學堂的軍官基本上都在座,蘇澤將川石島水師新軍學堂的學員全部升級。
林良珺原本是第二營營長,升任第二旅旅長。
馮碩、孫旺這些連長,則升級爲營長,不過他們手下統轄的兵力還沒有增加。
蘇澤還在整編各地的團練、鄉勇和衛所兵,反正軍官骨架都有了,只要整編完畢就可以迅速拉出一支軍隊來。
除了第一旅的林默珺留在上海,第三旅的俞諮皋攻入漳州,沒有能夠列席會議之外,徐渭、林顯揚等蘇澤都督府的親信也列席。
蘇澤讓人搬來沙盤,衆人立刻安靜下來。
“今日軍議的內容,事關未來閩浙聯軍的進攻方向,今天不論資歷級別,大家都可以暢所欲言。”
“但是等到軍議結束,就要統一思想,對都督府的命令要嚴格執行!”
“林良珺,你先來。”
和昨天一樣,晚上爭取12點前,這一段真的不好寫,肥鳥也刪改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