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申時行見到蘇澤,開口第一句話是:“蘇汝霖,你可把我坑慘了!”
蘇澤反倒是笑着說道:“還沒恭喜汝默兄高中狀元!”
“我恐怕要成爲青史上第一個造反的狀元了。”
蘇澤愣了一下,立刻拉着申時行手說道:“那可要祝賀汝默兄青史留名了!”
但是申時行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盯着蘇澤說道:
“汝霖兄,你爲什麼要反?”
“被逼造反,不得不反。”
申時行卻搖頭說道:“來的這一路上我都在想,你不是被逼造反,而是蓄謀已久!”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在江南抗倭,你就已經有反意了吧?”
蘇澤打量申時行,不愧是科舉卷王,日後執掌萬曆朝臣八年的內閣首輔,自己還是小看了這位友人。
蘇澤沒有直接回答申時行的問題,他說道:“那汝默兄爲什麼要從賊呢?”
何心隱投靠,蘇澤覺得很正常,因爲這些泰州學派的狂儒,本身思想上就很有變革性。
在蘇澤的歷史時間線上,何心隱、李贄這樣的狂儒,最後都被主流官方言論不容,被官府所害。
但是申時行來投,反而讓蘇澤吃驚了。
要知道申時行在萬曆朝的首輔中,也屬於好好先生那一款,做官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
和張居正這種作風強勢的內閣輔臣不同,申時行執政強調的就是一個“上善若水”,他主要就是調和皇帝和大臣之間的矛盾。
要不是萬曆搞出什麼國本之爭,申時行也不會倒臺辭官。
可他現在竟然要追隨自己造反?
野心?二十七歲中狀元,只要不犯政治錯誤,妥妥的未來內閣輔臣。
歷史上,申時行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中狀元,萬曆六年(1578年)內閣參政,也就是說用了16年就從普通百姓升到了高官。這放在什麼時候都是非常炸裂的。
申時行養父是知府,生父是富商,這種人在穿越小說中都是妥妥的主角模版。
他竟然要從賊?
申時行卻說道:“今年我入職翰林院,看到了很多的國策奏疏,終於明白了汝霖兄說的是對的。”
蘇澤也有些懵,他也記不得自己說的是哪句話。
申時行說道:“國朝只有愚民馭民之術,卻沒有富民強民之術。”
“我到京師,堂堂帝國京畿,天下首善之府,竟然還不如蘇州府繁華。沿街有衣不蔽體的乞討百姓,城裡的百姓還要去城外伐薪燒炭,要不然冬天就會凍死。”
“很多百姓竟然沒有吃過糖,連鹽也都吃不起。”
申時行看向蘇澤說道:“汝霖兄印刷《天工開物》,江南可以說是一日三變,蘇州府可以說是百業興盛,可是京師宛如一潭死水,滿朝公卿都只想着黨同伐異,諂媚君上。”
申時行看着蘇澤說道:“《天工開物》同樣也在北方刊印,爲何一南一北,卻南轅北轍呢?”
申時行對着蘇澤一拜說道:“還請汝霖兄回答我這最後一個問題。”
蘇澤正色說道:“原因很簡單,因爲有的人不願因民富起來。”
“從商鞅申不害開始,屠龍術就是貧民術。”
“對朝廷來說,百姓一輩子被束縛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耕種產出全部交給朝廷,只留下自己的口糧,這樣的百姓纔是最好的。”
“民貧,纔可以隨意徵調,纔可以肆意剝削,纔可以用幾兩銀子就買斷一個人的身契,纔可以用一點糧食收買一個人賣命。”
“之所以貧民,其實是懼民罷了。”
蘇澤說道:“光有《天工開物》這樣的富民術又如何?京師百姓可曾富裕起來?”
申時行搖頭。
蘇澤說道:“只需要躺着就能剝削百姓,又爲何要站起來開辦工坊呢?”
“憑藉血脈就能永世當人上人,爲什麼要去經商做買賣呢?”
“靠着貪污就能賺到大把的銀子,又爲什麼要讓治下百姓富足呢?”
“汝默兄,你隨我在這福州城裡轉轉吧。”
蘇澤換上了那件普通的粗布儒衫,帶了幾個便衣的護衛,就和申時行一起坐上馬車。
這馬車申時行在京師從沒有見過,京師的達官貴人出行基本上都是坐轎子,蘇澤說的沒錯,一個破產的佃農可要比一匹馬便宜多了。
拉馬車的是一匹普普通通的滇馬,本以爲會非常的顛簸,卻沒想到意外的舒適。
蘇澤說道:“我在《天工開物》中曾經寫過“鉛浴淬火”的法門,用這種方法可以打造更高強度的鋼材,此法我也只是聽西洋人說過,如何鉛浴,這鋼需要怎麼打造全然不知道,可沒想到三年時間,還真的有鐵匠坊弄出來了。”
申時行還是有些疑惑,《天工開物》他完完全全的看過好幾遍,自然記得有這個章節。
這是鍊鋼的部分,但是爲了煉製更高強度的鋼材,這又和馬車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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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澤說道:“這馬車上就安裝了減震的彈簧,有了這彈簧可以抵消一部分晃動,馬車就更舒適了。”
馬車向着城外而去,這時候已經靠近黃昏了,但是路上依然有不少人。
“福州府竟然不宵禁嗎?”
蘇澤說道:“爲什麼要宵禁?福州的工坊大部分都在城外,這會兒正是一些工坊下工的時候,晚上福州城才熱鬧呢。”
申時行還是很好奇彈簧的事情,彈簧是什麼樣子?爲什麼能減震?
在京師,申時行也是坐過轎子的,其實那玩意兒坐起來根本不舒服,只是比騎馬稍微好點。
狹窄的轎子內部空間,隨着轎伕用力不斷上下搖擺,就算是轎子外面再豪華,坐起來都像是坐牢。
但是京師的馬車也不好坐,在顛簸的道路上坐馬車,屁股都能震掉一半。
可是蘇澤這種用了“彈簧”的新式馬車,坐起來卻要舒服多了,當真是技術改變生活。
很快到了城外,申時行聞到了燃燒的味道,各家工坊冒出來的黑煙如同天柱,插入到空中。
“汝默兄,這就是生產彈簧的地方,這就是彈簧。”
兩人走進工坊,只看到很多短衫的工匠還在忙碌,他們將一種捲曲成一圈一圈的鋼材加熱,再投入到融化的鉛液中,最後就變成了馬車下的彈簧。
申時行非常驚奇,原來馬車就是靠這東西減震的啊。
申時行感慨的說道:“此物可真的是利民啊!”
蘇澤搖頭說道:“這裡生產的是減震的大彈簧,只是利民,汝默兄隨我來見一見利國的彈簧。”
申時行疑惑的跟上蘇澤,後面的工坊和前面的工坊隔了一扇門,但是在門附近有士兵看守。
經過嚴格的檢查之後,蘇澤這才帶着申時行進入後面的工坊。
只看到這裡也是生產彈簧的,但是這裡生產的彈簧很細,捲起來只有拇指粗,這就是蘇澤所說的利國之物?這麼小的彈簧有什麼用啊?
蘇澤帶着申時行繼續走,來到了一個打靶場。
蘇澤拿起一把鳥銃問道:“汝默兄,這和普通的鳥銃有什麼不一樣?”
申時行以前管過上海抗倭總團的後勤,自然認識鳥銃,他很快就說道:“這把鳥銃沒有火繩啊。”
“是的,不過這把鳥銃依然能射擊。”
蘇澤熟練的清理藥火室,裝填藥火,子彈,然後拉動槍栓,輕輕的扣動扳機。
只聽到砰的一聲,鉛丸飛射出去,正中前方的木靶。
申時行驚訝的說道:“沒有火繩也能引燃藥火?難不成這火繩藏在槍裡?”
蘇澤將這把槍遞給申時行說道:“這把槍用的就是彈簧。”
“彈簧?”
“拉槍栓就是給彈簧上勁,利用彈簧回彈的力量撞擊燧石,碰撞的火星就能點燃藥火,不需要火繩就能扣發了。”
申時行打開槍管,果然看到了彈簧和燧石的結構,他很快就明白了這種彈簧撞擊引燃的好處。
不需要提前準備火繩,在密閉的槍管中就能引燃藥火,這意味着鳥銃可以在風雨中使用!
火繩引燃的明火會暴露目標,這種拉栓槍則可以更好的埋伏。
最重要的是省去了點燃火繩這個步驟,那就縮短了準備射擊的時間,戰場上能多發射一次,那火力就增強了好幾分!
申時行已經想到這種鳥銃將會如何改變戰場了!
蘇澤卻說道:“這還不夠。”
“還不夠?”
“這把鳥銃還需要裝填藥火,塞彈丸,我正在研發一種東西,可以將彈丸和藥火結合在一起裝填,那這樣裝填射擊的速度可以提升一倍以上。”
“只是這種藥火還不穩定,太過危險,還需要繼續試驗才能大規模生產。”
“汝默兄,想一下,只需要一息就能扣發的鳥銃,無論是蒙古人、倭寇還是女真人,又有何懼呢?”
申時行已經徹底陷入到了蘇澤描繪的場景中,如果真的和蘇澤所說的那樣,只要一息就能發射一枚彈丸,那什麼來去如風的蒙古精騎,還是擅長突擊的倭寇勇士,在這種射擊頻率就是來送的。
那邊境的局勢就要完全逆轉了,甚至以後都沒有邊患這個詞了。
可是爲什麼還有女真人?現在女真人不是大明的狗,忠心的幫着大明守衛北疆嗎?
這就是科技改變世界嗎?
甚至能夠讓漢人文明跳出幾千年來的漢胡野蠻文明怪圈!?擺脫幾千年輪迴的北方詛咒!
蘇澤說道:“汝默兄,我翻譯了幾本西洋的書,你有空可以看看。”
“你問我爲什麼要造反,你可以看看西洋的艦船,火炮,還有這鳥銃也是西洋之物。”
“我大明剛剛建立的時候,西洋諸國差不多還在春秋戰國時代,小國林立攻伐不休。”
“可短短一百多年,西洋人已經可以跨越大洋,航行到我大明的海疆。”
“若是再將這馭民愚民之術用上百年,那肆掠東南的就不是倭寇,而是西洋人了。”
申時行一驚,他赫然發現蘇澤的憂慮是對的。
屯門之戰,要不是佛郎機人少,又是在不熟悉的海域作戰,最後還是佛郎機人彈盡糧絕投降的。
大明也認識到了鳥銃的好處,可是朝廷打造的鳥銃就是不好用。
區區一個倭亂,就折騰了大明幾十年,若是西洋人提前發展出蘇澤所說的擊發槍呢?
申時行已經不敢想了。
“千年前,大唐盛世萬國來朝,大唐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帝國。”
“可是現在,時代變了。”
“固步不前,愚民禁海,難不成還要再來一次蒙元入侵嗎?”
“那時候怕是連兩腳羊都做不成了。”
申時行對着蘇澤說道:“汝霖兄,我願意在都督府出仕。”
蘇澤拉着申時行的手說道:
“汝默兄,你有經世濟民的志向,留在我身邊是浪費人才。”
“不過就算是人才,也是需要歷練的,我將杭州府託付給汝默兄。”
申時行也沒想到,蘇澤上來就將浙江的首善之府交給自己。
只聽到蘇澤說道:
“不過還有一件事,爲兄不吝嗇多言。”
“請大都督示下。”
“杭州改稻爲桑,改了也就改了,切莫再改回去了。”
“改稻爲桑其實沒有錯,錯的是貪官污吏,權貴豪強通過改稻爲桑肆意掠奪百姓土地。”
“汝默兄去杭州,土地是關鍵。”
“清田,分地,對那些佔着土地盤剝百姓的劣紳,一定要堅決打擊。”
申時行連忙點頭。
蘇澤又說道:“那些願意開辦工坊,願意做貿易的進步商人,知府衙門可以扶持,杭州鬧災活不下去的百姓不少,工坊和田畝一樣,也是百姓活命的去處,不可一昧打壓。”
“大都督放心,時行明白。”
申時行在福州還沒坐熱板凳,就立刻奔赴杭州上任。
八月初,大明朝廷的對前線的詔令終於送到了南京。
張居正在鎮江之戰中的功勞,升任他爲南京兵部侍郎。
南京兵部尚書李遂,叛軍作亂處置不當,進退失據,以至丟失蘇鬆二府,罷兵部尚書職,勒令致仕。
等於皇帝將南京的兵權交給了張居正。
皇帝的密詔中,要求張居正一定要守到明年春季。
而在給南京戶部趙貞吉的密詔中,皇帝措辭嚴厲的要求,允許趙貞吉以一切手段動用民力,一定要確保湖廣的糧食送到京師。
升官的張居正卻隱約感到不安,林默珺艦隊沒有繼續攻擊鎮江,甚至連陸軍都沒有登陸過,只是不斷的在長江口巡邏。
這太反常了。
張居正再次展開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