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二年,內閣只有首輔徐階和次輔袁煒,輔臣只有趙貞吉一個。
袁煒,字懋中,浙江餘姚人,是嘉靖十七年的探花。
袁煒本來被嘉靖皇帝點爲狀元,但是在最後的禮儀性質的臨殿答對中出言不遜,被貶爲了探花。
袁煒的性格就是如此,見他人所作,稍不稱意,便大肆詆譭、譏誚。
他才思敏捷,也因爲文采好,在之前的“青詞吃雞大賽”中平步青雲,一步步高昇。
不過如今袁煒的地位卻很尷尬,他是浙江餘姚人,也就是如今朝堂上不受待見的“浙黨”。
然後袁煒主持了嘉靖三十七年的會試,申時行、許國、王錫爵,都是他的得意門生,之前他也和三人非常的親近。
如今申時行已經確認從賊,剩餘的兩個傢伙也被錦衣衛暗中跟蹤看管起來。
袁煒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上書給許國王錫爵作保,朝廷纔沒有罷他們的官。
但是袁煒也日益不受待見,每天去內閣也就是裝裝樣子,政事上他基本上不插手。
趙貞吉入閣之後,袁煒更是連內閣都很少去,告病在家。
不過這一次的元宵會議,袁煒是不得不參加了。
六部中,吏部尚書嚴訥,戶部尚書是趙貞吉兼任的,禮部尚書李春芳,兵部尚書楊博,刑部尚書黃光升,工部尚書雷禮,也全部在殿內在列。
其中兵部尚書楊博,就是之前執行了朝廷命令,掘開淮河大堤阻擋倭寇的南京兵部尚書。
楊博背鍋下臺後,因爲他了解江淮戰事,又很快被啓用爲兵部尚書。
常年道袍的嘉靖皇帝,也難得換上了龍袍,在太監們的簇擁下來到了殿內。
衆人跪下來口呼萬歲,皇帝高坐在御座之上,清了清嗓子說道:
“今日之議,史官皆不在列,也不入起居注和實錄,衆卿家可以暢所欲言。”
皇帝這句話說完,衆人更是緊張。
正常的國家會議,史官都是要在旁記錄的,會議內容都要編入實錄中,作爲日後修史的素材。
皇帝這麼說,更是說明今天會議的內容事關重大,而且弄不好就要留下千古罵名。
果然,嘉靖皇帝說到:“今日之議,就是九邊精銳南下之後,和蘇賊決戰的地點。”
果然是這個議題。
衆大臣都沉默了起來,大家都很清楚,這樣重大的國策,一旦戰事有什麼差錯,那提出國策的人必然要背鍋。
大家都已經位極人臣了,只要賴在位置上就能行,根本沒有必要冒險。
看到羣臣都不吭聲,皇帝心情更差了,他看了一圈還是先點了內閣首輔徐階的名字。
“徐閣老,你是閣揆,你有什麼想法?”
徐階也是老油條了,他直接說道:“臣不通兵事,不敢妄言,朝廷定下決戰地點,臣等必將做好後勤輜重的準備。”
徐階的老油條不出皇帝的意料,但是此時皇帝還是表現出了對他的不滿。
看向四周,皇帝還是點了專業對口的老臣,兵部尚書楊博。
楊博管着兵部,他自然不能再以“不通兵事”推脫了,楊博只好說道:
“臣以爲,賊兵火器兇猛,但是裝填需要時間,若是能以騎兵衝鋒入陣,必定能夠攻破敵陣。”
“所以臣認爲應該在適宜騎兵衝鋒的地方決戰。”
楊博這句話等於沒說,從決定調集九邊精銳南下的時候,用騎兵對付鳥銃手的戰略就定下來了。
“說地方!”
楊博只能硬着頭皮說道:“臣以爲,江淮水網密集,不適宜騎兵衝鋒,決戰之地應該放在濟寧州。”
濟寧州,就是現在濟寧市,是魯國的故都,也是運河水網上的重要城市,地處於齊魯平原地區,是大明在山東的重鎮。
楊博這個提議,也是兵部反覆討論確認的。
之所以不將決戰地點放在徐州,還是運河的問題。
在宋代之前,徐州的運河是溝通淮河和泗水,一路北上的暢通水道。
但是在南宋的時候,因爲北方遊牧民族政權的治理水平低下,導致了黃河氾濫的問題,先後發生了黃河奪泗入淮,又奪淮入海。
原本通暢清澈的泗水和大運河徐州段,也變得泥沙淤積,也也阻斷了整個徐州運河的通暢。
因爲河牀升高,所以必須要不斷的加固堤壩,導致徐州城北部的河流就同黃河一樣是地上懸河。
而徐州的淤塞,導致了大運河在徐州這一段變得非常難走,有時候船隻都無法直接通航,需要經過專門的水道人力拉過淤塞的航段。
在蘇澤穿越前那個歷史時間線上,萬曆年間就是因爲運河徐州段經常的壅塞,最後開鑿了經過臺兒莊的泇運河,繞開了運河徐州段,也讓徐州從這個時候開始失去航運中心的地位。
不過在這個時候徐州依然是航運的樞紐城市。
楊博和兵部商議不在徐州決戰,就是因爲徐州段的運河難走,將兵馬和輜重武器運到徐州耗費巨大,所以兵部才覺得應該在濟寧決戰。
但是兵部這個建議剛說完,趙貞吉立刻站出來表示了反對。
“臣反對!”
皇帝看向趙貞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趙貞吉說道:“濟寧府是魯西北的屏障,若是濟寧府丟了,北直隸將無險可守,到時候朝廷又要如何?”
皇帝皺起眉頭,不過趙貞吉說的沒錯,如果在濟寧決戰輸了,那蘇澤的軍隊就可以沿着大運河一路上北上進軍京師,那時候朝廷要怎麼辦?
總不能學着元順帝北狩吧?
趙貞吉說道:“臣以爲,應該在徐州決戰,以徐州之地利,進可以騎兵衝鋒決戰,退還可以用徐州城防守。”
在場的大臣紛紛點頭,就連楊博也說不出反對的意見。
至於大運河難走,實在不行就苦一苦百姓好了。
但是衆大臣很快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就連趙貞吉也突然閉上了嘴巴。
在徐州決戰,就意味着要放棄整個南直隸,這其中包含二京之一的南京,以及大明祖陵鳳陽。
丟掉南京和鳳陽的責任不小,在場所有人都不敢擔。
皇帝看到衆大臣都不說話,這個責任他自然不能擔,場面就這麼尬住了。
羣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低頭看看地上的金磚,全都不吭聲。
看到這個樣子,皇帝再一次懷念起嚴嵩來,以前這個時候,嚴嵩都是能背鍋的。 無奈之下,皇帝只能說道:“下令九邊軍隊在徐州城集結,輜重軍糧裝備先送到徐州城下。”
接着,皇帝又補了一句:“給南直隸總督張居正下令,二月底將士兵撤往徐州!”
“南京五軍都督李廷竹,死守南京待援!”
等到皇帝說完,衆大臣紛紛領命而出,只有趙貞吉還留在殿內。
徐階用充滿玩味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剛入閣的弟子,也大步離開了殿內。
“臣請留對。”
趙貞吉請求留下來單獨奏對,這算是明代官場上的大忌諱了。
大臣事無不可以對人言,單獨留對往往會貼上奸臣佞臣的標籤。
等到衆大臣都離開,趙貞吉這才說道:
“陛下,臣還有一策。”
“愛卿請講。”
“徐州城北河道高出城牆,是一座懸河,若是戰事不利,可以炸燬懸河,用洪水沖垮蘇賊。”
“蘇賊兵精,武器打造不易,士兵訓練也不易,只要能一舉滅之,東南就能傳檄而定了!”
皇帝雖然沒有表態,但是趙貞吉已經敏銳的感覺到了嘉靖的欣喜之情。
趙貞吉明白了皇帝的心意,立刻說道:“臣會派遣心腹佈置這件事。”
君臣二人都露出笑容,只是此時沒有人顧及徐州城內的百姓。
大明朝廷這臺破爛機器終於動了起來,各路信使從京師出發,九邊的軍隊也被集結起來。
而此時的蘇澤,已經悄然來到了上海抗倭總團。
蘇澤和林默珺並肩走在日後稱之爲外灘的上海碼頭邊上,蘇澤詢問道:“冬衣怎麼樣了?”
林默珺說道:“冬衣已經發放完畢了,如今第一旅士兵三千人,冬衣全部發放到位了。”
蘇澤掰着指頭盤算道:“第一旅(前水師新軍海軍)三千人,第二旅(前水師新軍陸軍)七千,第三旅(前浙江新軍)一萬人,這是我們開春後能投入南方的全部兵力,也就是兩萬人。”
戚家軍改編的第四旅如今在廣州鎮守,主要是安定廣州府和潮州府和維持東南地區海上的治安。
蘇澤又說道:“不過這一次陸地決戰,我們的艦船很難發揮作用了,這一次你的第一旅主要作爲炮兵,混編入第二旅指揮。”
林默珺點點頭。
蘇澤又問道:“鑽膛炮運了多少架過來了?”
林默珺說道:“四磅的已經運來二十門,八磅的十門,十二磅的四門。”
“士兵已經開始操練新式火炮了,大家都說這種炮比以前好用多了,至今還沒有發生火炮炸膛的問題。”
蘇澤滿意的點頭,技術帶來的革新,同樣類型的武器在戰場會有完全不同的表現。
而戰場上發射速度快一點,炮管炸膛率低一點,這些都有可能改變整個戰局。
蘇澤又說道:“從京師傳來的情報,明廷這次南下的九邊軍隊都是以騎兵爲主,明廷應該是想要通過騎兵衝鋒來對付我們的鳥銃手方陣,你們已經按照參謀部發來的新操典做過應對訓練了吧?”
林默珺點頭說道:“從年後就開始操練了,但是炮手和鳥銃手的配合還不默契。”
如今新軍的戰法,蘇澤沒有選擇西班牙方陣。
西班牙方陣,是如今歐洲以火繩槍爲主的軍隊,普遍使用來對抗騎兵的一種方陣。
但是西班牙方陣其實並不是以火繩槍爲主,而是對付騎兵的長矛手爲主,並且輔佐一部分輕騎兵。
蘇澤目前裝備的,除了早期的鳥銃之外,還有使用了彈簧燧石的擊發式火槍,要比現在西班牙的火槍先進一些。
所以蘇澤讓參謀部編寫的新操典,是採用的是古斯塔夫方陣基礎上的步炮方陣。
依舊是以線列射擊的鳥銃方陣爲主,以火炮的火力掩護的步兵方陣。
這也是蘇澤根據如今的裝備和訓練情況,所選擇最適合的戰鬥方法。
“騎兵籌建的怎麼樣了?”
林默珺嘆了一口氣說道:“南方的騎兵太少了,至今都沒能招募到堪用的騎兵。”
蘇澤也嘆了一口氣。
就和大明朝廷沒有認真考慮過決戰失敗會怎麼樣。
蘇澤和他的參謀部,其實也沒有認真的思考過戰勝之後會怎麼樣。
以步炮對戰騎兵,勝負要看雙方的兵力配置,臨場指揮和戰術訓練水平,但是步炮方陣對陣騎兵,還有一個最大的劣勢,就是無法追擊。
若是勝利之後,敵軍騎兵執意要逃跑,步炮方陣根本追不上四條腿的騎兵。
蘇澤意識到了這個漏洞之後,立刻給南直隸和江西的三個旅通令,讓他們就地招募組織訓練騎兵。
只可惜蘇澤一直都訓練的步兵,根本沒有能夠堪用的騎兵指揮官。
而蘇澤控制的南方地區,本身也沒有多少擅長騎射的騎兵兵源。
事情就這麼尬住了。
林默珺說道:“另外馬的問題也不小,南直隸雖然養馬,但是馬的質量不行,各地羣牧監都在用養馬來盤剝百姓,養出來的馬用來後勤輜重補給還行,要挑選出好馬才能給騎兵用。”
林默珺又說道:“另外我們的炮兵也需要馬,炮車需要馬來拉,要不然無法保證機動性。”
蘇澤看向地圖說道:“也就是說,在大戰之前,必須要攻取鳳陽府了?”
林默珺說道:“是這樣的。”
“傳我的軍令,九江的林良珺所部的第二旅從九江下安慶佯攻,牽制安慶府的張居正劉世延部明軍,以林德陽所部的第三旅從景德鎮出發,攻打鳳陽府。”
“此戰的主要目的是鳳陽府的羣牧監,根據敵軍動態再確定是否要佔領鳳陽。”
身邊的參謀立刻將蘇澤的命令記錄下來,火速將消息傳往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