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張居正允許張敬修和王世貞接觸後,張敬修就一發不可收拾,不僅僅親自上門拜訪了王世貞,還參加了王世貞主持的各種文會。
到了今天,張敬修已經親自下場,在相府舉辦文會,邀請王世貞出席。
文會,無論南北的讀書人,都熱衷於舉辦這種活動。
最早的文會其實很早就有了,讀書人以文會友,在家中或者酒樓茶肆舉行文會,暢談文學時政。
但是如今一南一北,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文會風氣。
南邊的文會更重視談論政治、經濟等話題,往往都和時政相關,文學方面的討論當然也是主體,但是在東南提倡文學通俗化的大方向下,那種賣弄才情的文縐縐聚會幾乎很少了。
除了儒生聚會之外,東南還涌現出各種各樣的聚會。
船長和探險者組成的地理學會,這個學會會討論最新的地理髮現,會交流最新的航海圖,也會討論海外的地理和人文。
博物學會,這裡會討論最新的博物學,天文學和東南日新月異的新學科發展。
算學會,這是熱衷於用數學解決問題的研究者聚集的學會,也是東南第一份擁有自己學會刊物的學會,得到了東南大都督蘇澤的大力贊助,親自出資創辦了《算學》這本會刊,每三個月會將整個東南最前沿的算學成果編纂成刊物,分發給所有的會員。
還有討論醫學的醫學會,討論商業的商會,各種學會層出不窮。
但是北方的士大夫卻對這些蘇澤提倡的雜學不感興趣。
在高拱執政的時候,各種文會會抨擊明廷的政策,一些對明廷政策不滿的讀書人聚集在一起發發牢騷。
高拱對於這些在野的批評聲,往往都是不在意的,只要他們關起門來討論,高拱也是不管的。
但是等到張居正執政以來,對於朝局的控制更加嚴格。
就算是私下聚會,要是在會上說了張居正不好,一旦傳到張居正的耳朵裡,參會的人都會被遷連打壓。
有幾次聚會的年輕讀書人被張居正打壓了之後,至少在京師中,已經很少有人在公開的文會上批評張居正執政了。
甚至爲了安全起見,在參加會議人數比較多的文會上,也很少有人批評明廷的政策了。
甚至那些舉辦文會的酒樓茶肆,爲了不惹火上身,也會在醒目的地方貼上“莫談國事”的警示語。
既然不像是東南有那麼多的學會,也不能談論國事鍵政,那能夠大規模聚會討論的,就只剩下文學了。
北方文學氛圍大大增強,在這種情況下,當世文宗王世貞來到京師,那真的是如魚得水。
因爲王世貞拒絕明廷徵辟的理由是守孝,所以邀請王世貞出席的文會都是不設酒宴的。
張敬修在後宅設下茶宴,邀請的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官宦人家子弟和在京師有文名的年輕讀書人。
不過這一次的相府聚會人數並不多,這些年輕人還有一個身份,就是鑽研新學的年輕人。
如今北方明廷的思想也很分裂。
一方面張居正也明白,如果不用新政,那是絕對無法和東南競爭的。
在撲滅各地農民起義的戰鬥中,已經說明了新軍的實力。
雖然對上東南新軍還是很拉胯,但是對上普通的起義和匪盜,明廷新軍也有碾壓優勢了。
這一點還體現在九邊上。
曾經蒙古人和遼東的各種異族,都是明廷邊疆的大患。
北方草原的瓦剌人,甚至還搞出過瓦剌留學生這種天子留學的驚人戰績。
在東南崛起之前,北方一直都是明廷的頭號敵人。
當年高拱開邊貢,還曾經向如今的草原霸主俺達汗交換戰馬,並且和俺達汗簽訂了借兵的協議。
但是最近幾次北方零星的北下掠奪,都被九邊軍隊用火炮和火槍擋住了。
明廷的九邊軍隊還不算是新軍,只是用上了新式裝備和武器,用了新式的操典。
明廷和北方遊牧民族的力量對比也在逐漸發生變化。
所有人都看到新務的好處,張居正自然也不例外。
這也是爲什麼張居正也要推進新政,甚至將蘇澤的《三經新注》改頭換面,搞成自己的學說出版推行。
但是張居正能夠接受的極限,也就是《三經新注》了。
蘇澤的學說也在不斷的進步中。
蘇澤在世博會上的公開講話,已經公然講出了“先賢不足法”的話,這已經是否定了先賢文書的神聖性,蘇澤新的文章已經不再從先賢的典章中尋求法理性和合理性了。
這其實也是正常的,東南的法理本來就是“主權在民”,既然是主權在民,那先賢所說的就不再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更不是奉爲圭臬的聖言,而只是先賢根據他們自己所在的時代,提出解決那個時代問題的方法和學說。
如今這個時代已經和先賢所處的時代完全不同了,先賢沒有遇到過現在的問題,他們的指導也不再是絕對正確的。
當然蘇澤這一套新理論在東南也是激進的,可確實在潛移默化的影響了東南的讀書人。
而他自身又是當世文宗,他這套理論也到了很多年輕人的追捧。
但是對於底色是保守的北方明廷來說,蘇澤這一套主權在民的學說就是他們不能接受的。
而爲了科舉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的讀書人,更是無法接受推翻先賢聖言的理論。
所以張居正推行的新學,也就到《三經新義》爲止,刪除了有關“主權在民”的論述,只是增加了一些限制君權的內容。
這就是北方明廷改良的新學,蘇澤對於張居正篡改抄襲自己的學說毫不在意,公開嘲笑張居正的所謂“新學”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張居正倒是並不在意蘇澤的評價。
張敬修這種小規模的文會,討論的主要內容自然不是文學了。
這種文會其實就是關起門來鍵政的聚會,張敬修是文會的發起者,而邀請王世貞來,一方面是張敬修仰慕王世貞的文名,另外也是因爲王世貞從蘇州府過來,張敬修準備向他詢問一些東南的情況。
王世貞進入後堂,這裡已經坐着幾個年輕人了。其中一個王世貞還認識,這個年輕人叫做佟安,是在左順門公車上書的學習會的青年領袖。
公車上書算是導致了高拱下臺,張居正上臺的導火索,在張居正執政以後,對於當年參與公車上書的年輕讀書人都給予了優待,其中不少人蔘加科舉進入官場,都得到了張居正的提拔。
但是佟安不肯參加科舉,更不肯出仕,而是留在京師研讀新學。
而經過公車上書之後,學習會也聲名大噪,不少有志向的年輕士子,紛紛要求加入學習會。
曾經那些學習會的領袖,則因爲進入官場而放棄了學習會的事務,佟安一邊讀書一邊經營學習會,儼然成了京師青年人的領袖。
張敬修雖然是宰相之子,但是也是考上了舉人的,如今在國子監入監學習,自然會認識在國子監讀書的佟安。
王世貞也曾經應邀去國子監講過學,自然是認識佟安的。
而佟安也是京師情報站站長陸二的重點關注名單上的人,王世貞也正在和這些名單上的青年接觸。
環視一圈,張敬修這次文會邀請的都是京師比較進步的青年讀書人,主要是國子監的學生,還有一些思想進步的官宦子弟。
等到王世貞落座之後,張敬修命令書童關上門,掏出一份報紙來。
王世貞一看,這是一份東南發行的《警世報》。
按照張居正內閣最新的法令,在京師藏匿東南的報紙可是要吃牢飯的,而聚衆宣讀東南的報紙,那更是要流放邊疆的重罪。
不過這條禁令顯然不適用於宰相公子,張敬修拿起報紙就讀了起來。
王世貞皺着眉頭,張敬修讀的就是蘇澤在世博會開幕式上的演講,可這是十五天前的報紙,王世貞也是昨天才從陸二的情報站裡讀過。
而陸二那邊的報紙,是東南用快船從上海送過來的,是伴隨東南優先級最高的命令一起送過來的。
張敬修手裡竟然已經拿到了《警世報》,看來明廷上層已經有了穩定獲得東南情報的渠道,速度也不亞於東南的快船運輸。
雖然已經讀過蘇澤這篇演講,但是王世貞依然裝作頗受震撼的樣子。
等讀完了之後,張敬修說道:
“父親說過,蘇汝霖是他生平所見學問第一,若是不叛亂,日後必定要進文廟的。”
“這篇演講雖然用的是白話,但讀起來大氣磅礴,果然是天下文宗。”
說完這些,張敬修看了一眼王世貞,接着說道:
“今日邀請王先生來,一方面是想要請王先生品評一下東南盛行的白話文運動,一方面也請王先生講講東南的變化。”
王世貞看了看,坦然說道:“蘇汝霖所提倡的白話文運動,在下是不贊成的。”
在文學上,王世貞和蘇澤確實有分歧,他接下來的一番話倒是也是出自真心,說完之後衆人紛紛點頭。
大部分讀書人還是反對白話文改革的,文言和口語混同,那就等於取消了讀書人在文化上的特權。
北方比南方又要保守一些,王世貞一番話說的衆人連連點頭。
王世貞也在觀察張敬修,雖然張敬修對他很尊重,但是畢竟人家是明廷宰相的兒子,王世貞自然要謹言慎行。
接着王世貞又說起了自己守孝三年期間,蘇州城內的變化。
衆人聽得很認真,等到王世貞說完之後,張敬修接過話茬說道:
“感謝王先生告訴我們東南的真實情況。”
王世貞明白接下來就是正餐了,果然張敬修說道:
“王先生,以您看來,東南之強盛富庶來自於何處?”
王世貞想了想,挑了一個最不犯忌諱的回答:“東南工商發達,源自於東南的財富。”
這個論點也算是如今京師輿論的主流論調了,畢竟明廷輿論控制再嚴,李成樑在山東忙着救火的事情還是會傳到京師,若是一昧的貶低東南,反而顯得明廷更無能了。
所以這個觀點也經常出現在明廷的官方報紙上,算是討論東南問題的常用答案。
張敬修說道:“我父親也認爲是這個原因,東南的工坊技術先進,又有海貿的地利,正是因爲東南財富纔有了那支強軍。”
“家父以爲,國強在於聚財。”
衆人紛紛點頭,就連佟安也點頭表示贊同,畢竟東南還在大明控制下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富庶。
“父親認爲,蘇汝霖有一點說的沒錯,時代已經變了。”
“以前是君子喻以義,小人喻於利,君子是不屑於談利的。”
“可現在小人言利,君子也不得不言利,想要富國就要興實業。”
王世貞從東南過來,自然明白張氏父子的意思,將東南的強盛歸因於經濟上的優勢,反而排斥其主權在民的思潮,這比高拱的新務運動算是進步了一些,但是進步不多。
但是張敬修接下來的話,倒是讓王世貞側目了。
只聽到張敬修說道:
“我以爲,我們北方也是有優勢的,並不是全然落後於南方。”
“蘇汝霖搞什麼制憲會議,是因爲他得國不正,所以只能喊着主權在民。”
“而我北方皇明正統,反而有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體制優勢。”
“所以我以爲,只要我們朝廷辦工坊,辦更大的工坊,就可以和東南競爭。”
“更重要的是一點,我剛剛聽王先生說了,東南蘇州府一名織工一年就要十幾兩銀子!”
“現在東南仗着工坊多,技術先進,才能給織工發十幾兩銀子。而我們北方地大物博,人口繁多,我們的百姓吃苦耐勞,一年一兩銀子就可以進廠幹活了!”
“更別說東南還要出臺什麼保障僱工的法案,簡直就是自縛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