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去職後,一直到了九月份,京師已經開始進入秋季,中書丞相終於定了下來。
主要是實在拖不下去了。
九月份要開始秋稅徵收了,如今三萬九邊新軍停在鴨江邊上,朝鮮的國主在平壤,一天給大明朝廷寫一封信,請求大明朝廷出兵幫助他平定國內叛亂。
除此之外,各地徵收的糧食需要入庫押送京師,京師的工坊需要生產,將武器運送到各地的新軍。
這些都需要一個強力的中書省協調,千頭萬緒的工作都需要有人來組織。
在這種情況下,就是比誰先耐不下心來屈服。
第一個屈服的自然是李春芳。
他也清楚自己的威望不足,不可能和張居正一樣大權獨攬。
都是當丞相,人和人還是不一樣的。
李春芳認識到了這個事實後,果斷認清了自己的定位。
他向皇室屈服,雖然不同意交出去奏章的批駁權,但是同意每15天舉行一次大朝議,到時候由兩宮太后垂簾,共同商議朝廷的大事。
這等於將一部分的權利讓給了皇室,李太后很快就同意了這個方案,開始支持李春芳擔任中書丞相。
李春芳又向文官集團屈服,他同意廢除張居正實行的“考成法”,又增加了在這一次倒張出力不少的清流言官的權利,宣佈了每一個言官和御史都擁有獨立的建言權利,並且不需要爲自己彈劾的內容負責。
這條舉措類似於武周時期的“風聞言事”,果然這條建議一出,就得到了清流言官的支持,李春芳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最後就是各地督撫了。
李春芳同意各地巡撫的要求,給他們都加尚書銜,允許他們和李成樑一樣,擁有任免九品以下官員的權力。
更高品級的官員,他們也可以向朝廷推薦,只要吏部同意就可以任免。
這三個讓步措施一出,李春芳的名望立刻超過了張居正,成了整個大明呼聲最高的丞相人選。
這些消息,自然被京師情報站送到了南京,送到了大都督府的案頭上。
蘇澤看到了李春芳的改革方案,忍不住笑了出來。
申時行正在帶着妻子在大都督府做客,看完了蘇澤遞給他的京師情報,申時行忍不住說道:
“沒想到張居正也鎮不住啊,汝霖,我們現在要進攻嗎?”
蘇澤搖頭說道:“現在進攻,反而會讓明廷團結起來,李春芳的位置是坐不久的。”
在失去了張居正之後,皇帝年幼,太后又是不懂政治的普通婦人,明廷中樞的權威很快就會蕩然無存。
等到失去了中央權威,接下來就是各省軍閥自立的劇本了。
申時行看着情報說道:“央地的矛盾,古已有之,李春芳將官員任職權力讓渡給地方,這是取禍之道啊。”
蘇澤也點頭說道:“這央地問題,是最難處理的問題,我們東南現在也出現苗頭了。”
申時行雖然是教育大臣不是財政大臣,但是教育是地區差異和全國矛盾最突出的問題,反倒是最先能看出央地矛盾的苗頭。
申時行說道:“如今南直隸、福建的教育比較好,官辦書院也比較多,上一次春闈錄取的進士中,也是以這兩省人數最多,如今在士林中也有頗多的異議,認爲我們禮部不公平。”
“進士考試還好,如今矛盾最大的是吏員考試的矛盾。”
蘇澤問道:“吏員考試?”
申時行點頭說道:“是的,因爲各地情況不一樣,需要的吏員也不一樣,所以如今各府的吏員都是由府縣一級舉行招錄考試,最後名單交給吏部備案就行了。”
“吏員考試基本上都是由府一級的學政部門組織的。”
蘇澤點頭,東南如今正在鋪設鄉公所,各級官府都很缺乏吏員。
如果按照科舉考試那樣進行全國性的考試,一方面是成本太高根本組織不起來,另外也不靈活,不方便及時補充吏員。
所以如今東南的吏員考試,都是下方到各府一級的官府直接招錄的。
“難道是有舞弊現象?”
申時行搖頭說道:“舞弊現象還好,御史臺對於考試舞弊是查的最嚴的,而且吏員考試也按照鄉試的標準和流程進行的,制度上還是有保證的。”
“那又是什麼問題?”
申時行嘆息一聲說道:“就是各地發展不平衡的問題。”
“我們東南的吏員待遇高,而且這些年來風氣也變化了,不再將吏員視爲下吏,所以很多讀書人都願意做吏。” 蘇澤點頭,東南建立的時候,他手上的行政力量主要就是靠的進步吏員。
比如現在戶部的班底,就是當年方望海在南直隸浙江實行鈔關稅時候徵募的吏員,而各地市舶司系統的官員,基本上都是福州市舶司的顧吏。
而且東南的吏員都是有俸祿的,六級吏員的體系,讓吏員也有了升遷的空間。
而工作優異的吏員,同時還能夠參加官員的考試,不像是以前那樣一輩子都是吏員了。
而且吏員畢竟不用在吵鬧的工坊中工作,也不用辛苦的背井離鄉,冒着出行的風險去做生意。
這已經是讀書人能夠選擇的比較好的職業了。
在東南擴張的初期,蘇澤也在福建、浙江和南直隸辦了一些吏員學校,專門培養行政和經濟方面的吏員人才。
而本來南直隸、浙江和福建就是科舉大省,這三個地方的讀書人是最多的,而能夠通過進士考試的畢竟是少數,還是有大量的秀才和舉人沒辦法入仕。
這樣,成爲吏員似乎是一種不錯的曲線救國之路。
如果只是這樣,那也不過是一件好事,一臺國家機器不僅僅需要官員,也需要大量的行政人員。
申時行憂慮的說道:“南直隸、浙江福建的教育最好,吏員學校也是最多,但是競爭也是最激烈的,有的崗位甚至達到了五十個人競爭一個職位,難度要比我們之前參加的縣試還大。”
“於是有一部分的讀書人,選擇到別的府縣,乃至於別的省參加吏員考試。”
“尤其是南直隸地區的讀書人,江南本來就比較富庶,書院也比較多,如今甚至還有私人性質的書院,專門研究吏員考試的題型,還是專門的卷子彙編印刷出版。”
“我聽說蘇州府和松江府,還有人專門包下馬車,去江北地區甚至江西等地區,專門送人去參加吏員考試。”
“這就導致一些文教比較落後地區的讀書人,非常憎惡這些外地人來考當地吏員。”
蘇澤想到了穿越前的考公熱,果然無論怎麼變,都無法改變各地進入體制的熱情。
申時行憂慮的說道:“其實這就是各地教育發展不平衡的問題,而且我東南以海貿立國,這份差距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
申時行的憂慮也是有道理的。
從財政上看,南直隸、浙江、福建,以及最近崛起的廣東,佔據了整個東南財賦的近九成。
這個比例就算是放在大明,也是相當誇張的。
南直隸佔據明廷稅收比例很大,但是也沒有形成如此巨大的差距。
僅僅是松江一府,收上來的銀子就和江西一省差不多了,而且松江府的財政還在增長中。
而教育,就是當地財政最直接的體現。
只有經濟比較好的地區纔會大力投資教育,吃飯都吃不飽,就不要說讀書了。
蘇澤也思考起來。
教育不公平,這只是諸多省份之間不公平的一個方面,也只是輿論最大,讀書人最關注的一個方面。
相比於教育不公平,各省之間的發展不公平還有很多。
甚至這也只是發展不公平的表象之一。
在蘇澤穿越前,發生的債務問題,纔是各地發展不公平的最大地雷。
蘇澤想了想說道:“禮部可以在這些內陸地區投資建設一些學校,特別是專門培養吏員的專門學校。”
“那這些前往其他省參加吏員考試的讀書人呢?現在江西、廣西都有呼聲,要求只有本省讀書人才能參加本地吏員考試。”
蘇澤搖頭說道:“這就不必了,競爭是一件好事,而且外地人擔任吏員,對於吏治也是好事。”
申時行也點點頭,他不由想到了明初南北榜的事件,這就是地域不平衡導致的南北矛盾,在朱元璋時期的集中體現。
朱元璋用殺來壓下了問題,又通過強行分榜來解決南北矛盾,但是給後期南北分裂埋下了隱患。
用行政手段干預,最後總有人會不滿意,這是歷史已經無數次總結的教訓。
蘇澤說道:“但是這種不平衡恐怕會越來越大,汝默,你覺得地方發展不平衡的關鍵原因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