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滿天。
出了梨園總局的門,門口專門有小廝拿個挑子,給戴春林父子二人挑了一盞【揚州備倭衙門】的燈籠,這是張石洲借了他小舅子王學甫常年備在這兒的,“戴先生,小戴先生,天黑慢行。”
戴春林剛把燈籠接在手上,冷不防角落撲上來一個黑影,還是康飛眼疾手快,飛起一腳,噗通一聲,就把黑影踹出幾個跟頭,在檐階下一撞,居然一翻身連滾帶爬,就在戴春林跟前幾步處跪倒,連連磕頭,“戴老爺,戴老爺,俺曉得你是揚州府一等一的大善人,發發善心,與我家二老爺說一說,饒了小的則個……”
康飛一看,這不是剛纔被自己一腳踢暈過去的萬家的狗腿子麼?不明所以,旁邊小廝就說,“萬二老爺嫌萬三兒丟了萬家的臉面,叫人把他丟出來……”略一猶豫,小廝左右看看,低聲繼續說道:“萬家規矩大,丟出來就是逐出家門了,小人看他可憐,讓他蹲在拐旮旯,倒不是故意驚擾戴先生。”
康飛扭頭就對自己老子說:“老頭你看,你平時太好說話了罷,連看門的小廝都不把你放在眼裡頭。”他這是現代人的思維角度,哦!你做好心人,讓別人來求我?憑什麼?我告訴你,舅奶奶倒在地上我都不敢扶一下……
不過這個思維角度恰好符合以前康飛的性格,大甩子。
他這話一說,小廝臉色頓時就變了,他們這種人,眼眉挑通,別的不講,但凡城裡面的財主,體面人,那是都要記在心裡面的,甚至你身上衣裳是哪裡出產的布料,是揚州城那個大師傅裁做,人家肚子裡面都有一本賬,像是之前康飛和二狗子進梨園總局,要是二狗子一個人,連大門都進不去,而康飛有現代意識,堅信顧客就是上帝,進門連眼都不斜一下,落在別人眼裡面,這妥妥就是讀書老爺,還得是世代簪纓的那種,鄉下中秀才中舉人的都不算。
換句話說,【現代人格,以人爲本】這種隨便普通人身上的氣度,放在古代,那就是豪門世家才能培育出來。
當然,古代人學這種氣質,學不好,就成了【店家,上兩角酒,再來二斤上好的牛肉】這種輕俠氣,這就好比五百年後香江屯屋出來的仔,想模仿富貴氣,最後成了獨特的古惑仔氣度。
總之,康飛一開口,對面小廝以爲他要翻臉,頓時就嚇住了,生活不易,即便想幫人,總不能把自己的飯碗都給砸了吧!當下翻臉,一腳踢在旁邊跪在地上的萬三兒身上,“去去去,戴先生何等樣人,那是我們揚州府屈指可數的大才子……”他這話,也不算錯,但落在康飛耳朵裡面,未免就想:這傢伙是諷刺老頭子二十年沒考上北大清華吧?
可憐萬三兒,那也是一身的好功夫,放五百年後,或許隨便來個練散打的二級運動員就能暴揍他一頓,但是在大明朝嘉靖年,他已經夠資格被人稱之爲好漢了,甚至如果揚州城評選一百條好漢,他很可能闖進前十,要不然,怎麼能被萬石齋帶在身邊呢!
可這時候一個小廝都能隨便踢他兩腳,因爲,沒了鹽商萬家的頭銜,他就是一個最底層的人,哪怕他想振臂一呼喊一嗓子【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也得有人響應才行,誰搭理他?江南一直到崇禎十幾年,北方糜爛不可收拾了,依然奢靡**,一張嘴,依然是【方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故此萬三兒只能硬抗,不敢還手。
小廝踢了他幾腳,才轉頭對康飛諂笑,“小戴先生何必跟一個徽州侉子計較……”康飛冷着眼看他,覺得以前還看不懂朱自清文集裡面《我是揚州人》中說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可看這小廝明明想做好事幫人一把卻又逢高踩低的嘴臉,真是覺得朱自清說的一點兒沒錯。
冷冷掃了那小廝一眼,康飛轉頭問四爺,“老頭,你身上有碎銀子啊?”四爺伸手入懷摸了摸,掏出一錠銀子來,康飛忍不住就嘀咕了一句,“老孃就是偏心眼兒,給你就是大錠雪花銀,你兒子我求了半天,只給了幾個碎銀子……”
四爺就瞪他一眼,“我出去相與,哪處不使銀子?你一個小兔崽子,相與……”他看看康飛身後側躲躲閃閃站着的二狗子,終究沒好意思說【相與個兔子】這樣的沒臉皮的話,只是哼了一聲。
康飛笑嘻嘻從他手上拿過銀子,“行行行,老頭你頂頂地行,相與的都是大財主,也不見你騙兩個錢家來花花,怎麼最後還要花老孃的錢……”差一點吧四爺氣個仰倒。
拿過銀子,撥開那小廝,康飛彎腰把萬三兒拽了起來,就把銀子往對方手裡面一塞,說道:“我看你相貌堂堂,怎麼偏要到萬家做奴?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說着,轉臉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廝,“像他這樣只剩下一張嘴,你這個身手,着實不醜……”
那一錠銀子被四爺塞在懷中,暖得熱熱的,這時候被康飛硬塞在萬三兒手上,萬三兒只覺得手上滾燙,心裡面也是滾燙,忍不住,眼眶都溼了。
四爺是個豪傑,爲人大路得很,這時候從旁就說:“我看你身高體長,兩臂有力,我有心要推薦你去備倭衙門做事,只是備倭衙門的上官是張石洲的小舅子,看你的言行舉止,也是忠心,萬家對你不起,怕你不肯對不起萬家……何不往北邊去,所謂英雄起與邊郡,多少英雄豪傑,不都靠一刀一槍博個封侯……”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一時間,萬三兒眼淚滾滾而下,哽咽道:“蒙,蒙,大戴先生,小戴先生高義……”
要說萬二爺喜歡他,那也是真喜歡,幾年前看他【清俊】,就帶在身邊【聽用】,看他喜歡拳腳,又專門請段天涯教他槍棒拳腳……卻何曾如這般,雙手執着他手,語重心長。
二爺那臉,是簾子做的,要捲上去就上去,要放下來就放下,多少奴婢被打發了,那些嫉妒他的,平日諷他,都說他自從跟了二爺,上面兩隻眼睛也被撐大了……今兒在西商頭領張石洲跟前落了二爺臉面,哪裡還有什麼出路……他自己何嘗心裡面不清楚,只是抱着萬一,卻不想,大戴先生、小戴先生,都是這般以德報怨……
他鬆開手,噗通又往地上一跪,咚咚咚就磕了三個響頭,“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三兒今日去了……異日當效犬馬之勞……”說完爬了起來,擦了擦臉上淚水,衝那小廝拱了拱手,大踏步就去了。
四爺看着萬三兒背影,說道:“倒也是一條好漢。”
這時候二狗子偷偷看四爺,康飛就悄悄對他揮揮手,意思讓他先閃,結果二狗子噗通往地上一跪,給四爺磕了一個頭後,起身撒丫子就跑,這蘇唱街,離校場也不遠,二狗子一下子就不見了。
看二狗子給自己磕頭,四爺微微頷首,“倒也懂點道理。”說罷,把手上燈籠交給康飛,瞪他,“還不在前面走。”後面小廝點頭哈腰連道兩位慢走。
走在路上,父子二人也沒說話,走了好大一截路,四爺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康飛說話,“有孟嘗之舉,類我。”
前面康飛其實正在心疼那錠銀子,聽見老子這話,有心反駁,不過想想,算了,且讓老頭自己心裡頭快活快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