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裡一直靜默得落針可聞,傅沛顫抖着手終於放下了那盞茶,茶杯上方最後一縷白霧也消散無蹤了。
“也罷也罷,看來我還是太縱容你了,今晚你便到列祖列宗面前去悔過吧。”
“爹爹,妹妹身子骨弱,您看是不是能……”
傅家二哥傅勵到底心疼自己的親妹妹,然而不等他話說完,就猝不及防遇上了父親凌厲的眼神,瞬間就噤了聲。
都說傅老爺生性溫和,這樣的父親他從未見到過,一時既驚訝又惶恐,下意識移開了擋住的去路。
傅沛寬大的袖袍中雙手微微握緊,然後一言不發,深情冷冽地與他擦肩而過。傅勵趕緊俯下身作揖,“父親慢走,還望父親切莫爲此事傷了身。”
傅瑛跟着母親蘇氏隨後而出,路過傅玦時,此刻小姑娘即便是跪在地上,卻仿若身處雲端。滿臉的矜傲難訓,眼中神色變幻莫測,腰背挺直似一杆標槍。
傅瑛能感覺得出對方身上滿溢的敵意,卻不知對方這敵意爲何而來。果然還是個小丫頭,心裡有什麼全然寫在了臉上。她一個成年人,也懶得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真有事,她也不是那膽小怕事之人。
夕陽單薄的餘暉灑在實木桌角上,大廳裡只剩了王氏母女倆。
王氏的臉隱藏在一片陰影中,許是跪的太久累了,便順勢坐在了腳踝上,纖細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像是落在蛛網上蝴蝶最後的掙扎。
傅玦敲了敲痠痛的小腿,她從小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等苦頭,如今是覺得膝蓋生疼。
“怎麼,就這麼一會兒便受不得了?前頭且有得一夜給你跪呢,可是如你所願,好好嚐嚐那滋味兒。”王氏沒有什麼情緒起伏的述說着。
“跪就跪!我還怕了不成,今日若是我那三姐姐犯下同樣的事,我看爹爹纔不會捨得這麼責罰她呢!”傅玦不撞南牆不回頭,那姿態像極了一頭倔驢。
“啪!”一聲脆響落下,面對面的兩個人皆吃了一驚。
原本便稀薄的空氣此刻彷彿完全凝滯了一般。
王氏看着那猶在顫抖的右手,整個掌心火辣辣地疼痛着。傅玦滿臉不可置信,滿腔委屈霎時找到了出口,化作熱淚滾滾流淌而出,她伸出瑩白的玉手,緩緩附上紅腫的臉頰。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第一次打我,卻是爲了別人……”
王氏終於擡頭看向了自己的女兒,屋子裡最後的亮光似乎也悄悄溜走了。
黑暗中,女兒的淚臉卻意外的清晰,像是刻在了她的心頭。打在傅玦身,卻痛在她心啊。
“我打你怎麼了,就是先前打的太少,才叫你養成了如今這副目無尊長吃裡扒外的樣子!”
淚水斷線珠子般地砸在傅玦的手背上,她整個人都怔愣了,極力透過朦朧的視線和越發昏暗的光線去看自己的母親。
“怎麼,莫不是連自己的孃親也一併要成那路人甲?”王氏強忍着傷心在自己和女兒心上重重插了最後一刀。
“母親……母親您明知……您這是誅女兒的心啊。”傅玦終於頹然的挎下了她那背脊,整個人縮成一團,以胳膊環抱膝蓋,把那高傲的頭顱埋在了上面。
溫熱的淚水滲透進了翠綠的羅裙中,不一會兒便溼了一大攤,晚風終於伺機吹拂了進來,激的傅玦膝蓋一涼。
“好一個誅心,你也知道誅心啊,那你可曾想過你那胡言亂語豈不是誅老爺的心?爲人父母,哪個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了是個白眼狼?”
傅玦終於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起來,整個人在黑暗中如飄零的枯葉,肩膀一聳一聳,甚至打起了哭嗝兒。
王氏聽着着實是心疼壞了,看着那一小團兒人一抽一抽的。摸索着探了過去,然後輕輕地撫上傅玦的頭。
“你呀你呀,叫我說你什麼好,虧得我常和你說,做人要知足,比起那些豪門大族內的齟齬,我們傅家實在是好太多了。”撫着頭髮的手一頓,雙手捧起那哭得小花貓似的臉。
傅玦雙眼通紅地看着母親,斷斷續續控訴,“我,我就是不甘心,憑什麼……三姐姐就可以得到父親那麼多……那麼多的疼愛,我難道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了嗎?”
王氏滿目溫柔地擦拭着傅玦臉上的淚水,“阿玦啊,是個人她就有偏私,你且回答我一個問題如何?”
傅玦伸手抹了把鼻涕,隨手蹭在裙襬上,聽着王氏這問話點了點頭,又忽然意識到對方這會兒怕是看不到她的動作,於是沙啞地回了聲,“你問便是。”
王氏準確地把手附在傅玦雙手上,“你父親可曾怠慢過你一分一毫?”
傅玦歪着腦袋仔細回想,半晌回道,“爹爹不曾。”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你現在可知錯了?”
傅玦細細尋思了一番,她這15年來的短暫人生。因爲早產,母親一路嬌生慣養,從來沒讓它吃過一丁半點的苦頭,那些別家小姐要學的針線活計,也是沒有強迫她學的,更是十指未沾陽春水。
這涼城裡邊有了什麼時興玩意兒,自家爹爹也是差了人便送了來。平日裡衣食無憂,逍遙自在。
她這廂一邊回想一邊或皺眉或開顏,最後全然化作一抹紅暈染上臉頰,直至整個耳根都紅透了。索性這會兒黑燈瞎火也沒人瞧見,不然她都要找個地縫鑽一鑽了。
她底氣不足地喏喏,“是,是女兒糊塗了,給母親和父親添堵了,我,我……”
“可是想通了?阿玦,你記着我的話,人啊,要懂得知足。我和你父親本就不是兩情相悅因愛結合,要說當初有多少感情,那恐怕是沒有的。這麼多年來,我爲他生兒育女,這合該是我分內之事。哪怕他不是個好丈夫,但你不能否認他是個好父親。”王氏聲音柔和婉轉,直綿綿延續到傅玦心口裡去。
“女兒知道錯了,讓母親費神了。”傅玦在黑暗中咬了咬下脣。
“我要你保證這種事情絕對是最後一次了,你可願意?”王氏站起了身,由於跪了太久一時感到眩暈難忍,幸虧傅玦及時伸手相扶這纔沒有跌倒。
傅玦語氣難掩擔憂,“母親!母親您沒事吧,來人啊,快來人啊,叫大夫!我母親她身體不舒服!”
王氏擺了擺手,“無妨,阿玦,我要聽你向我保證。”
幾個僕人匆匆趕來,掌燈的掌燈,叫大夫的叫大夫,一時間大廳被照了個敞亮,一切都無所遁形。
傅玦看着母親蒼白的臉色,撲通一聲跪了回去,“女兒發誓,以後絕不惹父親母親生氣,若有半分違背,便叫女兒……”
“行了!行了!”王氏急忙阻住了她的話頭,“如此便可,休得胡亂發誓。”
“來,過來我這邊。”王氏衝着傅玦招了招手。
傅玦忙湊了過去,她的臉此刻在燈光照耀下,明顯的比另外半邊要高出一截。
王氏滿臉憐惜,右手虛虛地攏着,“可還疼嗎?瞧這小臉蛋成啥樣了,你心裡可會責怪於我?”
傅玦堅定地搖了搖頭,“不疼了,母親教訓得是,女兒感激還來不及呢,怎會怪罪於您。”
說着還輕輕蹭了蹭王氏的掌心,看着眼前低眉順目的女兒,王氏心中的大石總算是落了地,這人一放鬆,便再也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傅玦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見王氏整個人撲向桌子,胳膊順帶將傅老爺那杯未曾動一口的涼茶掃到了地上,茶盞與地面相擊的聲音震耳發聵。
等那女使婆子撲上前去,傅玦纔回了魂,“母親!母親!快,快去請大夫啊,之前去的人呢!”
“四小姐您彆着急,先把主子送回房纔是,那大夫估計在來的路上呢,您在這裡着急也於事無補呀。”
傅玦連忙站起身,此刻她也顧不上什麼膝蓋疼不疼了,踉踉蹌蹌地搶着去扶昏過去的王氏。
一路上她那顆心千迴百轉,自責又懊惱,若不是因爲自己,母親也不會氣成這樣。
自小母親便待她極好,從未讓她受過任何委屈,如今她卻不僅傷了母親的心,讓母親傷了身子。這如若有王氏個三長兩短,她可如何是好。
傅玦畢竟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常年養在閨閣之中,被父母悉心照料,就像那溫室中的一朵嬌花。何曾遇上過什麼大風大浪,一時半會便亂了陣腳。
等到終於回了房,她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看着牀榻上那熟悉的身影,一時陷入了沉思。
她不太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如此仔細的看看自己的母親了。
分明還不到四十歲的人,鬢角卻不知何時竟然偷偷生了一絲華髮。
那根白髮突兀地夾在滿頭烏髮之中,直刺地傅玦眼睛生疼,再次落下淚來。
視線中的人,雙目緊閉,眼角紋路橫生,那是歲月無情的刻刀留下的痕跡。和自己飽滿瑩潤的雙脣相比,對方脣色煞白,血色全無。
傅玦一手不自覺扭緊了衣角,另一手指甲直掐在自己掌心,好像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