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召妹妹進宮,眼看君命難違,韓子謙急中生智,連忙說道,“謝皇上恩賞。只是臣的四妹她已經有了意中人,兩人情投意合。嗯,情投意合。”
李北辰皺着眉掃了韓子謙一眼,淡聲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明日宣她入宮,朕問問她的意思。”
他沒有強人所難、拆人姻緣的愛好。但總要當面問清楚,這樣纔算盡力而爲。
如果明天她說願意,那就安排即刻進宮,反正宮內亦還有尚未臨幸過的新人,不多她一個;
如果她說有意中人,那就當即給他們賜婚,國喪期後完婚。
總之得要有個交代。
但韓子謙誤會了李北辰的意思,以爲就是當面用聖旨逼迫妹妹入宮,看李北辰的眼神就跟看人渣沒什麼區別。
他都已經爲了江山社稷斷子絕孫不能人倫了,包裝都沒拆,一次都沒用過。渣皇居然毫無人性地想要強迫他妹妹。
韓子謙倍感無語。這一刻,他對自己這麼多年一直堅信的東西產生了微微的動搖。
眼前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成爲帝王后是否還記得自己做皇子時的初心?
這種疑惑比昨日在高處目睹江月白把世子頭顱綁在腰間時還要沉默和紛亂。
李北辰沒有看出韓子謙的不滿,他的注意力在桌子上的物件上,心中正在感嘆,韓少傅真是個狠人,說切就切,朕大發善心讓安回去,還死鴨子嘴硬。
等着以後後悔吧!
沉吟片刻後緩聲說道,“韓少傅先回去休息幾天。等傷養好了再進宮不遲。召姜院使進來。順便喊樑小寶進來,取個錦盒把這個裝好。”
韓子謙心想,皇上還挺體貼。絲綢柔軟,形狀一覽無餘。方纔自己不好開口,皇上比他想得周到得多。
正要謝恩,想起來還有臺詞沒說完,轉身走回來重新跪下,跟領導彙報工作。
李北辰正在打量着那一大包東西,想要拆開看看,發現韓子謙又回來了,立馬正色道,“韓少傅還有何事?”
韓子謙磕了個響頭,磕得太用力,腦子裡嗡地一聲響,“回皇上,臣糊塗了,方纔忘了太后還交代了一件事。”
“什麼事,快說。”李北辰危襟正坐,急切地說道。
“太后交代的最後一件事是瑞婕妤賢良淑慧,忠心耿耿,勇猛忠義,屢次對太后施以援手,於太后有救命之恩,同時平叛謀逆護駕有大功,故而晉升她爲三品妃位,賜字寧,以示嘉獎。”
韓子謙一口氣說完之後,伏在地上,垂眸看向地面。
反正她都已承受滅門失怙的代價,反正是破格晉升,反正是遭人嫉恨,反正是沒有家族的依仗從此只能靠自己,那我做個好人好事,乾脆再送她一程,助她再升兩級,從此除了皇后再無人敢欺負。
而且是以太后遺旨晉封,直接以絕對的權威蓋棺定論,前朝後宮皆無法駁回。皇帝孝順,更會無條件支持維護。
這樣一來,除了皇后,這後宮再無人敢欺負她,璟妃跟和妃都不行。
昨日韓子謙在高處親眼目睹了江月白沉着冷靜地救火,英勇無畏地殺敵。
最讓他震驚的是,她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吃了這麼大的苦,大半夜穿着一身溼衣服凍得瑟瑟發抖,還想豁出命去救駕。最後竟然不貪功爭功,把斬殺二世子這麼大的功勞讓給一個毛頭小子。
勇的根本是仁,智的根本是誠。
在江月白身上,他看到了同類。看到了那個獨立於世,心中有信仰的自己。
何況,立了如此大的功勞,如果是男子可以加官進爵。而作爲後宮女子,這樣的瑞婕妤值得一個妃位。
同時,這樣的晉封對太后也有好處,彰顯太后的智慧賢良。
既體現了太后知恩圖報、坦蕩大氣,亦公開彰顯了皇家對努力進取、忠勇之人的傾力嘉獎。
後宮如此,前朝定然亦如此。以功績論爵位,寒門亦有出頭之日。
“母后她”
李北辰聽到太后的第三條遺願,大爲震驚,說了半句說不出話來。
這一條比前兩條更令他感動。他沒有想到母后不僅沒有爲他越級晉升江月白爲婕妤而生氣,甚至還進一步晉升爲妃。
就他看來,這是太后臨終前跟他之間無聲的和解,是對他的立場,他的決定無條件的支持,是愛屋及烏式最深沉的愛。
這讓他突然釋懷。
就像嬰兒終於剪掉了臍帶,飛鳥終於掙脫出了牢籠。
從小到大,太后是個很強勢很專制的人,對他管教十分嚴格,多數時候都在指出他的缺點和不足,很少誇獎。
他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一絲笑意,恍然中,對沉默着的韓子謙說,“韓少傅你先退下,在門外候着。謝謝你陪母后安心走了最後一程。”
“皇上請節哀,保重身體。”韓子謙行完禮後站起身,走到皇上身邊,輕按了下皇上的肩頭後拿開。
亦師亦友亦君臣。
如清風之於明月,如山川之於河流。
一切盡在不言中。
韓子謙從皇上的反應中已經知道皇上相信了他說的話,因爲這正是皇上所希望的,無論是對太后,還是對江月白。
最重要的是,他從不與前朝後宮來往,無心於名利官位,包括上次當面拒絕做江月白的圍棋老師,他與太后此前從未有過接觸,與江月白更是陌生人,沒有任何利益牽扯,在皇上看來,沒有撒謊的動機,沒有冒險爲江月白謀利的必要。
李北辰望着太后沉靜的面容,突然喃喃低語道,“少傅,朕從此再也沒有母后了。”
韓子謙溫聲說道,“皇上,太后一直活在我們心裡。只要有人記住她,她就還活着。”
李北辰握着太后冰冷的手沉默不語。韓子謙等了一會,見皇上沒有說話,便大步走了出去。
姜餘跟着樑小寶走了進來。很快樑小寶拎着個烏金錦盒出來,上面甚至還隆重地紮上了錦帶。
韓子謙拎着錦盒擡頭望了望太陽,有些刺目。視線的盡頭是他和江月白昨晚一起躲過的那棵大樹。
有的人註定會活成一道光,照亮別人的黑暗。
今天是個悲傷的日子,但也是個令人高興的好日子。
在屋內,李北辰向姜餘詳細瞭解了寒毒的相關信息和太后的治療信息。姜餘不得不給皇上如實講解了寒毒的後果,跟韓子謙師父筆記上記載的一樣。
同時不得不告訴皇上,太后身上的劍傷加劇了太后的疼痛程度和治療難度。其痛苦程度堪比用刀緩慢地鋸斷手腕,噬心亂神程度堪比每時每刻肉下有千萬條蛆蟲一點點地啃噬全身的骨頭。
據醫書記載,中毒之人非死即瘋癲,太后雖然同樣失聲痛苦尖叫鬼哭狼嚎,但相對於她承受的折磨而言,實屬於意志力極度強悍之人。
聽得李北辰身上一陣發寒,對母后愈發敬仰與心痛。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一種毒?是如何煉製出來的?”李北辰腦中念頭閃過,沉聲問道,“能否下旨禁止煉製和使用?”
姜餘沉吟片刻回答說:“皇上,此毒恐怕很難明令禁止。此毒乃從風寒病人身上提煉而成,輔助以其他的毒物增強藥性,煉製難度極高。這世上能煉出此毒的人恐怕本身就在法條之外。很多藥物本用作救人,但稍微加點東西,增大點劑量,就成了害人的毒藥。毒的並不是藥物本身,而是人心。”
李北辰沉默不語。
拿出韓子謙給的小盒子,遞給姜餘,“你聞聞這個有毒沒有?”
姜餘聞了聞,一股清新的草藥芳香撲鼻而來,拿起來對着陽光看了看,“臣只能聞出裡面有薄荷和苦艾,按照這兩味藥來看,應該有清熱燥溼,殺蟲止癢,治療腫痛的作用,不敢斷言是否有毒。”
李北辰蹙着眉,不置可否,“你先退下。傳朕旨意,在瑞婕妤來之前,任何人不許入內,保持肅靜,禁止喧譁。違令者鞭笞。”
姜餘離開後,屋裡靜得連針掉下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李北辰跪在太后牀前,拉着太后的手,頭枕在太后的胳膊上,淚水打溼了太后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