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石崇是富一代, 乃是因爲史書曾記載石崇之父石苞給諸子均分家產,唯獨沒分石崇。當時石母爲其討情, 石苞卻說:“此兒雖小, 後自能得。”果然日後石崇白手起家, 成爲富商巨賈。
世人傳說石崇發家, 乃是因爲石崇身上長了一枚“富貴痣”的緣故。然而石詠卻想,若石崇本人並無從商的天賦與才具,哪怕渾身都長滿了痣, 也成不了“石首富”。對於石崇的生財之能, 石詠還是很欽佩,甚至是有點羨慕的。
少時石詠下了景山, 與工匠們一起在神御殿外面吃午飯。施工現場地方侷促, 再加上天氣和暖,大家就一起坐在石階上。石詠也順手將荷包裡的頒瓟斝取出來, 盛了一點兒涼水, 稍許喝上兩口。
“伙食不錯麼!”石崇突然冒出來一句, “看起來比我那時好多了!”
石詠心想:那可不,差了一千四百多年呢!
這一千四百年來,中華的飲饌之道早已有了長足的發展, 尋常人家的家常小菜, 拿到千年以前,都是珍饈美味。
石詠手中食盒裡,是母親石大娘給做的家常菜,小蔥拌豆腐, 幾粒響油蠶豆,外加老滷滷製的一枚滷蛋和一小塊蹄筋,配上雪白的米飯,看起來賞心悅目,不用嘗,就知道一定美味。
自從西華門修繕工程完成之後,石詠就婉謝了唐英的好意,請唐夫人不用再給宮中送飯了,畢竟天氣漸熱,冷飯冷菜吃起來也不算太難過了。這時候石大娘就接過了唐夫人的班,每天給石詠帶個食盒,還經常做些滷味,給大家夥兒中午分了下飯。
“你家莫不還專門養着廚子?”石崇問。
石詠輕咳兩聲,提醒兩人的“約法三章”。石崇登時訕訕地改口:“我當年也算是在吃食上用了心的,可看起來,連你這修宮苑的小吏午間隨隨便便的飯食都比不上。”
石詠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什麼叫隨隨便便的飯食?這是我孃親手做的!”
這是愛心午餐吶!
旁邊有工匠聽見,瞅瞅石詠,連忙送上馬屁:“石大人,令堂的手藝看起來真是沒話說,與當初唐主事夫人所做的簡直不相上下。”
“原來是這樣啊,……”
石崇沉默了好一陣,纔開口,說:“當年我家廚子做的,但凡我稍有不滿,或是前來作客的客人對飯食稍有不滿,立時就拉出去砍了……您家這位廚子,怕是不能這樣對待!”
石詠立即又無語了,他突然又想起,這位石崇,不僅是個富商巨賈,還是個三觀扭曲,視人命爲草芥,物化一切的人。
據說石崇每次宴客飲酒,都要讓家中豢養的美人出面斟酒勸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讓侍衛把美人殺掉。這個石崇,可能因爲太富有了,金錢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相反,只有聲名、面子、壓過旁人一頭的感覺,甚至是殺人嗜血的快意……對他纔有觸動。
石崇這個人,一生掌握了天量的財富,反觀其一生,也未嘗便不是石崇被他的財富所掌握了,令他終身麻木,最後也將送他上了刑場。
想到這裡,石詠難免對石崇心生鄙夷,擡手將頒瓟斝放在掌中,壓低了聲音輕輕地說:“你怕是一輩子都沒體會過,最重要的人親自爲你下廚做飯的滋味吧!”
石崇被石詠噎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可算是沉寂了好一陣,待到石詠將午飯都扒完,頒瓟斝那邊才幽幽地冒出一句:“珠兒不會炊飯……若是她會,可能也不敢!”
石詠沒想到這竟令石崇想到了綠珠,更沒想到石崇竟也直承綠珠爲最重要的人。
在石詠心中,石崇與他原身那個石呆子多少有些相像之處。兩人都有各自心愛的人和東西,都有權勢滔天的豪強來搶,兩人的反應也都差不多,都是放出狠話來:要東西不給,要命倒是有一條!
可惜對手真的是權勢滔天的豪強,導致這兩個姓石的最後結局相似,一個被押上刑場、東市斬首;一個被抄家下獄,生死不知——說來,都只是因爲這一點兒的癡。
想到這裡,石詠對石崇的觀感也稍許轉回來一點兒,見其餘工匠已經陸續離開,返身工作去了,石詠便低頭面向那隻頒瓟斝,小聲說:“抱歉,以後我……再不說這種話了。”
對方“嗯”了一聲,似乎帶了些鼻音,開口又問:“你可曾見到世上有另一隻‘頒瓟斝’?”
石詠:……啊?
“這隻頒瓟斝做出來之後,我非常鍾愛,便命人做了一隻仿品。可是仿品做出來之後我卻不喜,便將那隻隨手贈給綠珠。後來我身死魂未滅,只附在這舊日把玩的器物上,心想綠珠那裡或許也是一樣,但綠珠那隻頒瓟斝卻從此不知去向,大約是被王愷老兒奪去了。”
石詠默默出神,自然是想起了另一隻杯身上刻着“王愷珍玩”字樣的頒瓟斝。
若是曹公所寫俱是實情,那麼綠珠的魂魄,則可能會落在妙玉那裡。
“沒見過也沒關係,”石崇情緒低落,“綠珠與我無緣,可能天意就是如此吧。”
石詠下衙回到椿樹衚衕,李壽恰好得樹村來人送信,趕緊將事情告訴石詠。
原來今年春季北方大旱,樹村那邊也受了影響,如今各家各戶爲了不減產,都在絞盡腦汁地想各種辦法。至關重要的,自然是水源。而石家早先買下的那座荒山上,就正好有一座泉眼,天旱若此,那眼泉水卻一點枯竭的跡象都沒有。
李家侍弄佃來的五畝地,便是從這荒山的泉眼裡取水。別家看到了,就向李家求援。李大牛本想這山泉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就點頭應了,同意別家也到這荒山上來取水。
豈料這一好心,反倒又惹出了亂子。李家原本是在荒山上放養雞鴨的,今年春天更是嫁接了一片桃林,盼着這些山桃野桃樹日後能出產賣得上價格的甜桃來。
然而李家既允了別家上山汲山泉,可又沒有能力時時在這荒山上盯着,李家的雞鴨便隔三差五地丟,而且前兩天更是出了一事,山上李家嫁接好的桃林,竟被人砍了一片。
“這叫什麼事兒!”石詠也忍不住生氣。他能理解那些順手牽羊、偷了雞鴨去的人的心態,可砍桃樹是什麼鬼?這不典型的損人不利己麼?
“我記得你家在樹村人緣兒算好的呀?”石詠問李壽。
李壽尷尬地笑笑:“以前是……最近我家日子好過些了,眼紅的人就多起來了。”
原來是紅眼病啊!
李壽便又說起,李大牛見情形不大對,便不想再讓人上山汲山泉水,讓李福去攔了上山的道兒。村裡立時就有人鬧了起來,說是李家爲富不仁,自家有水,偏不讓全村人用,到村長那兒去告了李家一狀。村長那邊,雖然心知李家未必便不佔理,可是扛不過那些上門哭鬧撒潑的,便推說李家只是佃戶,做不了主,便找人給石詠捎話,想請他拿個主意。
“村裡的意思,讓咱家忍忍,等到下雨了,這事兒自然就沒了。畢竟誰樂意那麼大老遠地上山裡去取水。可若是現在攔着大家不讓取水,回頭真減產了,交了賦稅就沒了口糧,小心村裡那些愛撒潑的直接上我們李家來,吃李家的睡李家的。”
石詠聞言,忍不住笑了,說實話他是氣笑的。
他能理解村民們因爲天旱而心急,可是用這種手段賴上李家,實在是太不光彩了。
這件事李家的處理也有些問題,一開始沒考慮到那麼多,單憑着一片好心就讓大家去汲水,後來發現問題,再想要攔,又怎麼攔得住。
也因爲這個,李壽向石詠說這事兒的時候,就一直訕訕的。他來城裡有段時日,自然也明白李家做得不妥當,而石詠也有理由生氣。
“大爺,您要不給我個指示,改天我自己回樹村一趟,把這話給轉告了。”李壽說。
石詠想了想,搖了搖頭,說:“不了,還是等過幾日休沐,我親自跑一趟。對了,你能騎馬不?”
李壽原本不會的,但是前些日子在正白旗旗署跟着那些八旗子弟習武練騎射,如今倒也會了一些,雖然不如石詠,但是也夠了。到了休沐那一天,石詠好說歹說,勸下要跟着一起出城的石喻,帶着李壽,兩人兩騎出城,趕往李村。
當然石詠也沒忘了帶他的頒瓟斝荷包。而石崇聽說有機會出城,也很興奮:“怎麼,你竟然在城外也有地有園子?”
石詠心想:跟你的金谷園肯定不能比。
而石崇聽說了荒山取水的事兒,很不屑地“切”了一聲,說:“尋一隊侍衛,守在山前,彎弓張努,來者射之,不就結了?”
石詠無奈了,心想:法制意識,法制意識呢?
他真想問問這石崇,知不知道律法爲何物,知不知道殺人犯法這一說。
豈知石崇又補了一句:“說笑的啦,知道你這磨磨唧唧的性子,鐵定沒有這種魄力。”
石詠被他堵得無語:這不是磨嘰和魄力的問題,雖說不止一個人批評過石詠磨磨唧唧,然而要他因爲這取水的事,就冒天下之大不韙,得罪全村的人,實在並非石詠所願。
接下來石崇卻難得地說了一句正經話:“可你若是怕得罪人,我勸你就別往鄉下去了,趁早把地賣了,回家修修古董,侍奉老孃,挺好的。”
“這件事,最緊要的,是讓全村人都知道,這是你石詠的私產,不是他們可以肖想的東西。若是誰敢染指,是要付出代價的。”
石崇說得十分霸氣,一時倒讓石詠覺得,這人能斂下如此鉅額的財富,也不是沒有道理。
“可是水的問題……”
“水的問題是另一件事,另尋一個法子解決便是。”
石詠得了石崇的指點,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他帶着李壽一到樹村,先去查看荒山的情形。
石家當初買下的這片荒山,的確物超所值。如今京郊已經半個多月沒下雨了,大太陽一直那麼高掛照耀着,這片荒山依舊鬱鬱蔥蔥,泉眼也沒有半點水量減少的跡象,看起來地下水資源十分豐富。
難怪村民們都認爲上這兒取水是天經地義的。
而原本山間一條小道如今被踩成了黃土大路。李家原本在山上設的雞籠鴨舍被廢棄了一處,搬到離泉眼較遠的另一面山麓去了。遠處原該已經長出毛桃兒的桃林被砍了一半去,山頭上便禿了一片,十分難看。
石詠點點,曉得石崇說得對,這是石家的私產,他得讓這些村民建立起他人財產不得侵犯的意識,否則他還真不如賣了這片地和田算了。
下了山,石詠徑直去見里長,和村中幾位有頭有臉的老人,幾家大族的族長。李大牛和李壽則一言不發,跟在石詠身後。
見了人,石詠開門見山地直接說:“諸位心憂旱情,本官十分理解。可是這紓緩旱情的責任,原不該落在本官一人身上吧!”
石詠這回是故意亮出他身上有着官職的事兒,果然,一上來就將里長和村中那幾位鎮住了。里長還好,知道石詠的官職與他無涉,旁邊幾位卻相互看看,站起身,顫巍巍地要拜,口中高呼:“見過石大人!”
“石大人來了可也太好了,這天旱這麼久,村裡的水井都要見底了,求石大人替樹村百姓着想一二吧!”也有那機靈的,趕緊向石詠求情。
可是石詠卻一步不讓,只說:“不行!”
“本官好歹是漢軍正白旗出身,如今正白旗可能會於村東征地,籌備修建八旗護軍營之事。若是教八旗旗署知道了,樹村村民如此怠慢正白旗官員的私產,你們以爲他們會做何想?”
這並不是石詠危言聳聽,八旗出城駐防勢在必行,這樹村的村民遲早要習慣在軍營附近和官員們的眼皮底下過日子,他們若始終都如這般,偷雞摸狗,貪小便宜,甚至損人不利己地損毀他人財物,那麼將來倒黴的,只會是樹村的這幫人。
他今日在這裡點醒這些村裡的老人和族長,就是要他們去各自約束族人,省得將來大禍臨頭的時候後悔。
石詠這番話果然震動了里長和村中的老人們,有些人知道自家子侄手腳不乾淨的,早已變了臉色。連李壽也在旁邊暗暗稱奇,心想自家家主果然是正白旗都統的侄子。他在正白旗旗署待了這麼久,可還從來沒聽過出城駐防的風聲。
“可……可是……”
里長犯愁了,“最近旱情嚴重,大家是實在沒法子了,纔想起去石家的荒山汲水。若是石大人不准許,那……那該怎麼辦纔好?”
李大牛心裡也有些不忍落,在石詠身後低聲開口相勸:“大爺……”
石詠卻坐在里長身邊,在這廳中環視一圈,緩緩開口道:“如今鄉里大旱,本官也不願看到百姓們飲水無着,田畝歉收。所以,本官決定牽個頭,帶頭捐些銀子,資助村裡打兩眼深井,供村中百姓飲用灌溉。不知,鄉里其餘各位,可有願意與本官一起,共同行此善舉的?”
石詠早先見石家的荒山那一眼山泉水源充足,料定此處一定有地下水。所以只要打深井,就一定會有足夠的水供村民們使用。
此外,他也試圖通過此舉說明,困難時刻,便當同舟共濟,大家一起出力。各家出力可以根據實際情況有多有少,但這絕不是該推至一家一戶頭上的事兒。
“嘿嘿,先甩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兒,”旁人還沒出聲,石詠佩着的荷包裡那位“石首富”倒先開了口,“看不出來,小石詠,你還可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