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聖上巡幸塞外, 亦點了平郡王納爾蘇隨扈。因太后亦前往承德避暑山莊小住,所以納爾蘇也允了攜眷前往承德。待聖駕北上時, 宗室女眷可以留在承德陪太后住一陣。

離京之前, 平郡王福晉元春記掛着弟妹們的事兒, 便輕車簡從, 也未事先遞帖子,就這麼回了一趟賈府,令賈母與王夫人喜出望外。

上回元春歸寧之後, 賈母便出面, 尋了兩個妥當的嬤嬤來府裡給迎春與湘雲教規矩,且叮囑了迎春是主, 湘雲是輔。然而迎春與湘雲以前都沒學過規矩, 眼下正是走路吃飯穿衣全要一一學起。這學了沒多久,湘雲就先病倒了, 賈母心疼, 又覺湘雲反正只是小選, 裡外要撂牌子的,便讓湘雲那邊先緩緩。

迎春卻是正經明年要參選的人,沒法子, 只能咬着牙苦練。元春兩個月沒見她, 便見瘦了兩圈,元春是過來人,知道吃的這苦意味着什麼,只能勸妹妹:“你且忍忍, 這些規矩,習慣了便再沒什麼。”

迎春如今說話走路,已經都能端着架子,然而與人說話交際,卻還是不行,見堂姐勸慰,只能木然點頭,一句回話都沒有。

元春心下暗自嘆息,待迎春退下去,才問起賈母與王夫人:“二妹妹的親事,家裡若是有瞧得中的人家,我倒是可以在太后和德娘娘那裡遞句話的。”

賈母與王夫人對望一眼,都是搖搖頭。

“迎丫頭出身不高,實在不指望她攀哪一門貴親。若是能配個宗室,嫁個奉國將軍、奉恩將軍做正室,已是很好了。”賈母嘆了口氣。

元春卻詫異:“二妹妹性子綿,又不愛說話,做當家主母,怕是立不起來威。祖母有沒有想過,她若是入哪個皇子府給皇孫輩兒做側室呢?”

元春倒是一腔心思,爲妹妹考慮。她素知從宮中到各皇子府,都現有規矩擺着。以迎春這安分守己的性子,若是去了這樣的地方,自然會處處容讓,躲在後頭,反而能少好些紛爭。這些皇子皇孫們的內宅之事,也一向有人盯着,亂不到哪兒去。

王夫人卻私心裡不喜長房,心想迎春若是真入了皇子府,回頭得了勢,豈不是比元春這郡王福晉更體面,當下只幽幽地嘆了口氣說:“迎丫頭也得有這個命才行啊!”

元春見賈母和王夫人都沒接茬,便問:“祖母,大伯那裡有沒有透過話,他是個什麼意思?”她可還記得上回提醒元春之事的,是長房的媳婦。

賈母登時露出不豫之色:“別提了,你大伯正指着迎丫頭落選,好將閨女嫁與十四阿哥的門人,走那邊的路子呢。早先跟我這個當孃的叫板,怪我這個當孃的多事,犯不着請人來教迎春規矩!”

元春一時震住了沒能接上茬兒,實在是沒想到賈赦竟然是這麼個想法兒,這人指定是渾到沒邊兒了。她一着急,忙道:“老太太,您可得把着點兒,這是闔家的臉面,如今不止二妹妹一個的事兒,下頭還有三妹妹、四妹妹。”

賈母鐵青着臉,說:“大姐兒放心,你大伯就是個渾人。”

元春爲了迎春的事兒,往賈府跑了一趟,卻沒得半點頭緒,只得安慰自己,選秀之期在明年,這事兒尚且不急。她一向關心幼弟,少不得寶玉叫出來,問了他上回應試之前染病的事兒,又好生寬慰了一番,這才告辭而去。

石詠這頭,則正在接受三阿哥誠親王胤祉與禮部官員對景山神御殿的“和稀泥”式驗收。

原本內務府營造司完工的工程,都是由內務府和工部一道驗收的。可是如今十六阿哥隨扈去了承德,而工部尚書與侍郎也因河工的事不在京中。這驗收的差事就交到了誠親王胤祉手上。

在驗收的整個過程中,誠親王都坐在景山牌樓下的大樹一旁喝茶,同時以“溫煦”的目光反覆打量侍立在一旁的石詠。石詠被他看得心中難免發毛。

少時裡面禮部的官員出來,回報說是修繕工程沒有什麼問題,石詠這才舒了一口氣。

“王爺,神御殿側還有一間小院,貌似沒有修整,這是不是……也該在石主事此次的修繕範圍之內啊?”誠親王手下沒挑出毛病,就只能故意找茬了。

誠親王面上依舊溫煦,看向石詠,卻拖長了聲音問:“石主事……嗯?”

石詠無奈,只得垂手躬身回答:“回稟誠親王,那件小院卑職帶人去檢查過裡面的情形,幾處不穩固的地方也有適當加固。只是,那院子裡現住着……”

他越說越壓低了聲音,擡眼看着胤祉,露出一副“你懂的”神色。

胤祉聽他欲言又止,滿腹疑惑地想了一回,突然省過來,嚇了一跳,趕緊瞪了自己的下屬一眼,匆匆忙忙地說:“好了,石主事做事勤勉,本王都記下了,回頭見了十六弟,自然替你說幾句好話。”

石詠便不再多說,低頭謝過胤祉。

胤祉胡亂點點頭,說:“好了,石主事先忙吧!本王今日還要帶人祈雨,你說這天兒,怎麼盡是這毒辣日頭,就是不下雨呢?”

他身爲禮部的掌部親王,帶着留守京中的羣臣祈了幾天雨,五天前老天開眼,下了幾滴雨水。沒想到送摺子到承德去,皇上卻批下來說是祈雨的人心不誠,要求再祈。胤祉沒辦法,只能親力親爲,帶同羣臣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祈雨。看今天這天氣,胤祉心裡暗暗叫苦,他怎麼就那麼倒黴,今年輪到他坐鎮京師的?往年明明都是老四留守的。

石詠送走胤祉,鬆了一口氣,心想總算可以歇歇了。

這次維修景山神御殿,他這個包工頭不僅自己學到了不少東西,而且已經與整個施工隊形成了默契,磨合得不錯。石詠只不知道下一樁差事會是什麼。若是眼下沒有緊急的活計,他倒是很想去海淀幫着修四阿哥的那座賜園。

石詠有這個想法,並非因爲那座園子,就是後世爲人熟知的“萬園之園”,圓明園,他也不是想奉承逢迎四阿哥這位未來的皇帝,石詠只是想帶母親和弟弟出城小住。京城裡這天氣,委實是太熱了點兒。

石詠上次回樹村的時候,就在自家那座荒山旁邊,又買了兩畝荒地,並且拜託李大牛幫忙盯着,請了幾個工人,將地給平了,打下地基,打算將來建個磚石小院。在城外有這樣一個院子,青山綠水環繞,距離村落也不遠,安全無虞。夏天的時候出城避暑,這樣的地方再合適不過。

但是眼下小院還未建起來,如今母親嬸孃弟弟即便出城,也只能借旁人的院子暫住。以石大娘的性子,絕不肯這樣麻煩的,可若是兒子在城外當差,她這當孃的鐵定願意爲了兒子少受那奔波之苦,一起出城小住。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石詠剛剛結束跑外勤的日子,打算回內務府營造司府衙裡整理整理文書,修整一兩天,立即接到了十六阿哥胤祿的加急文書,命他速速前往承德救急,說是如今管着修整承德避暑山莊的主事告了病,胤祿是獨木難支,急傳石詠跑一趟承德,江湖救急。

石詠無奈了,外勤一跑完,就立即變了出差。可上司有命,他又不能拒絕,當下只能如上回一樣,姜夫子和街坊鄰里那裡都打點一邊,永順衚衕富達禮那邊則又去打了招呼,這才着手準備他上承德的物事。

十六阿哥的文書上只點了石詠一人,沒有點其他工匠,所以石詠只能帶李壽一個隨行前往承德。他原本還想將李壽留在家裡,被石大娘勸住,說內宅即便有事兒,李壽一個半大長隨又幫不上什麼忙,大不了回頭將永順衚衕留着的那一房家人帶回椿樹衚衕來侍奉便是。

石詠想想也對,李壽聽說能去承德,也是滿心的躍躍欲試,才叫石詠終下了決心。

石詠將家事處理妥當,隔日便帶着李壽出發,兩人因有十六阿哥的手令在,便騎了驛馬,沿官道一路往承德過去。李壽如今騎術漸長,石詠便帶着他一路疾奔,但只奔了一天,兩人第二天就都老老實實地控了繮繩,在路上緩行——前一天顛得太厲害,如今兩人全身的骨頭都跟散了架似的,再也不敢造次了。

好在這一路上風景不錯,出了古北口,沿路兩側,碧青的山巒起伏,一條清澗就在官道一側。石詠與李壽兩個年輕人,邊看邊走,談談說說,也頗不寂寞。

傍晚的時候,石詠與李壽趕到了驛館,發現驛館前前後後早已住滿了,一問才知道遇上了前任兵部尚書馬爾漢一行。

馬爾漢是順治年就出仕的人,現在已經八十好幾了,前幾年二阿哥黨和大阿哥黨鬧得最歡的時候,這位老臣報了因病乞休,康熙念他年事已高,難得又如此知趣,便準了他的摺子,讓老人家退下來過幾天清閒日子。

偏生這位老臣雖然年事已高,可是卻依舊喜歡四處走動,遊山玩水,不喜悶在京裡。皇上知他這個性子,再加上一向優容老臣,便特地允了馬爾漢,可以攜帶家眷子弟,前往承德,並陪伴御駕,接見蒙古前來朝見的王公子弟。

侍奉馬爾漢上承德去的,是他的老生子,正白旗佐領白柱。馬爾漢膝下接連生了七八個女兒,一直無子,直到將近六十了,才得了白柱這個老生子。馬爾漢一家與石家一樣,都在正白旗,白柱跟石詠家所在的佐領樑志國很熟,又認得李壽,當下招呼這兩位,並命人在驛館裡騰了一個房間出來,讓石詠主僕湊活着住一晚上,並且向馬爾漢引見了石詠。

馬爾漢年紀大了,耳朵不大靈光,說話聲兒又特別響,但聽說了石詠是石宏武之子的時候,馬爾漢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對石宏武有些印象。

石詠聽說驛館後面一進住的是女眷之後,多少有些激動,一顆心在胸膛砰砰地狂跳起來:他怎能不激動呢?眼前這位馬爾漢老尚書,就是十三阿哥的岳父,十三福晉兆佳氏之父。

也就是說,石詠上回路遇卻又無緣一見的雙胞胎,該是馬爾漢的孫女或者是侄孫女。

激動之後,石詠隨即冷靜下來。他明白得很,且不論雙胞胎那未出閣的姑娘會不會隨馬爾漢老尚書一起到承德來,單隻看這前院後院涇渭分明的架勢,就知道他一個外男絕對見不到人家女眷。

石詠撓頭,心想:果然如唐英所言,這個世道,想見個大戶人家的未婚姑娘,還真難如登天。

驛館裡不管晚飯,而馬爾漢一大家子,就從旁邊的農莊裡叫了十幾個菜,擺了一桌子。白柱盛情相邀,石詠就不再外道,坐下來和馬爾漢等人一道用了。而李壽也自有兆佳氏族裡帶出來的長隨照顧。

待到吃完,石詠謝過老尚書和白柱,藉口如廁,獨自一人轉到驛館外來走動走動,消消食。沒曾想,他腰間佩着的荷包裡,那隻頒瓟斝卻打趣着笑起來。

“小石詠——”石崇的笑聲蘊着不同的意味。

石詠臉上微紅,卻強撐着道:“你笑什麼?”

每次他被石崇喚作“小石詠”的時候,對方總會想方設法嘲笑他一番,然後順便炫一炫自己當年有多麼豪富。石詠曾經一針見血地向石崇指出過,這個習慣有多麼的傻缺,可是石崇卻從來沒起心要改過。

“剛纔我聽你問過人家女眷之後,心就跳得快。”石崇不懷好意地嘿嘿笑了兩聲,“是不是裡頭有你哪位心儀的姑娘?”

石詠一聽,立即輕斥道:“你混說什麼!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真去茅房了啊!”

可能是因爲石崇是個“老哥哥”而不是“小姐姐”的緣故,石詠對待頒瓟斝這件文物,就少了些遷就與禮遇,相反,這兩個姓石的更多時候會彼此擡槓。石崇大約覺得石詠這傻小子實在夠迂,而石詠卻覺得石崇這愛炫耀外加嘴賤的壞習慣是病得治。兩人有時爭執起來,石詠若是說不過石崇,他最終極的手段就是去上廁所。

“別,別——我不說你了還不行嗎?”石詠一使殺手鐗,石崇便要討饒。

自從石詠偶爾有一回佩着荷包去茅房“釋放自我”之後,石崇就對這個時空的廁所充滿了怨念。

“你可知當年我家的廁所是什麼樣子的?”石崇這回真的是抱怨,不是炫耀。

石詠則隨口就答:“知道!就你家那廁所,是十足的五星級豪華廁所。”

相傳石崇家的廁所修建得與宮苑殿宇一般無異,廁所中準備了各種的甲煎粉、沉香汁一類的香水香料,給如廁之人洗手、抹臉。

石詠心想,還不止這些。石崇的廁所之所以聲名遠揚,還不止是硬件設施出衆的緣故。

傳說中形容得神乎其神,說石崇家的廁所中始終有一羣美貌的婢女恭敬侍候,在廁所門口列隊侍候如廁者。等到石家的客人上過了廁所,這些婢女要客人把身上原來穿的衣服脫下,侍候他們換上了新衣才讓他們出去。

石詠想,這已經不止是五星級豪華酒店的水準了,別是《世說新語》編出來唬人的吧。豈料他一問石崇,竟是真的。

“不少客人到我家,都不好意思如廁。”石崇得意洋洋,“怎麼樣,有美如雲、服侍更衣的廁所,我這可以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吧?”

石詠老實不客氣地回道:“錯!”

“漢書衛子夫傳中有云,‘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更衣’就是上廁所,所以你這種廁所,人家漢武帝、衛子夫那時候就有了。”

石詠毫不猶豫地將石崇懟了回去,打壓一下石崇這胡亂炫富的氣焰,好讓他知道天外有天,他那些炫富的手段,都是前人早已玩過了的。

可是私心裡,石詠有數,要充分了解研究富人的心理,賺起富人的錢,沒準兒還得從石崇這裡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