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十六阿哥遇襲的消息傳至康熙耳中之時, 聖駕已巡至錫林郭勒盟,聽聞皇子在熱河當街遇刺, 還是被火銃擊中, 自然是無比震怒, 當即命隨行的兩名太醫快馬疾奔, 趕回承德救人。太醫們都是有些年紀的,如此一番顛簸,自然是遭罪;待趕到承德, 見十六阿哥已經轉危爲安不再那樣兇險, 更是感嘆這番罪遭得不值得。

得知是於老太醫和民間的牟大夫聯手治的十六阿哥,太醫們難免欽佩, 畢竟在火銃之下能逃得性命的人並不多。

這於老太醫是在太醫院有資歷的人物, 便自吹自擂一番,其他後輩都只有捧着的份兒。倒是那牟大夫見了其他太醫, 很是不好意思, 偏生於老太醫仗義, 幫着一道吹捧牟大夫的功績,倒是令他看到了一兩分進太醫院的希望。只是傳聞說要進太醫院必須經過考覈,需要獨力治療病症若干, 其中便有跌打外傷之類, 難免見血,牟大夫當即歇了這個心思,只打算老老實實地跟着於老太醫。

這邊廂十六阿哥的傷勢漸漸轉好,但是熱河這一出兇案, 始終都未找到兇嫌,更不知到底何人與十六阿哥有仇,竟然下此狠手。

八旗駐防熱河步軍營協領楊琰老實自覺地上摺子請罪,依舊被康熙斥了個灰頭土臉,降兩級留用。同時康熙命掌着刑部的八阿哥胤禩,趕赴承德,協查此案。十阿哥一向喜歡看熱鬧,便也向康熙求了,與兄長一道趕來承德查案。

十六阿哥傷勢穩定之後沒多久,十六福晉便親自上老尚書馬爾漢家,拜見馬爾漢夫人喜塔臘氏,鄭重道謝。

從十三福晉身上算起,十六福晉是尚書府老太太的晚輩,當下執了晚輩禮,又奉上謝儀若干,謝過當日尚書府仗義援手之德。

喜塔臘氏老太太心裡得意,只樂呵呵地說了一聲:“福晉要謝,就謝我們英姐兒,那天老身不巧沒在家裡,是她請人去說,那才說動了於老太醫。”

老太太把話說完,心裡才“咯噔”一聲,爲了如英的名聲着想,原本要將這事兒瞞得死死的,沒想到這會兒心裡一高興,就把實情給說出來了。

可是十六福晉全然沒有想到別的事情上去,聽說是英姐兒的功勞,連忙軟磨硬泡,說動了老太太,請如英出來相見,一出手便送了如英一隻水色極好的翡翠鐲子做見面禮,並將如英的品貌讚了又贊。

老太太喜塔臘氏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來。

豈知十六福晉離去之後不久,十四福晉又單獨造訪尚書府,說是來拜見老太太的,可言語之中又提起,聽妯娌十六福晉說起過英姐兒,只可惜上回在孫哈齊府上無緣得見。老太太無奈,只得將如玉與如英兩個一起叫出來拜見十四福晉。

“這真真是一模一樣的出挑,一模一樣的好相貌!”十四福晉吃驚地望着雙胞胎,見如英如玉兩人容貌完全一樣,甚至笑起來的時候面頰上一對小小的酒窩都一模一樣。

十四福晉此前見過如玉,但這次卻是初見如英,少不得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羊脂白玉鐲子贈給如英,又不好落下如玉,補贈了她一隻碧璽福瓜玉掛件。

見過雙胞胎,十四福晉又與喜塔臘氏老太太單獨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告辭離去。

老太太送出來的時候,面上就有些喜憂參半。

如英並不覺得此事有什麼特別的,但是如玉卻覺得不妥,悄悄去尋老太太說話。十四福晉給如英送的見面禮很重,而如玉當初得的一隻攢珠寶石頭花與之相去甚遠,所以如玉悄悄尋過來,就是想要探探伯祖母的口風。

果然只聽老太太喜塔臘氏嘆了口氣,說:“福晉的意思,是覺得英姐兒不錯。若是再沒別家姑娘入她的眼,只怕明年選秀的時候就會向宮中德妃宜妃求你妹妹了。”

十四福晉膝下長子弘春,原是側福晉舒舒覺羅氏所出,但是一直由福晉完顏氏親自養育,待之與嫡子無異。加之十四福晉尚無嫡子傍身,不少人都猜這弘春將來是要繼承十四阿哥的爵位的。因此弘春的正妻之位,不少人都盯着。

如玉卻沒想到,十四福晉竟然看中了如英。

她臉色微微一白,馬上恢復如常,微笑着向老太太蹲下去,恭喜喜塔臘氏:“老太太教養出了一位皇子福晉,如今府裡怕是又要出一位皇孫正福晉了。如玉真是爲妹妹高興。”

然而喜塔臘氏卻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伸手拍拍如玉的手,開口道:“你們額娘去得早,兩個丫頭從小在幺嬤這兒長大,你們的性子,幺嬤這兒會不知道麼?”

她出了一會兒神,對如玉說:“你的性子外和內剛,是個暗自有主意的,與英姐兒比起來,宮中阿哥所這種地方,你更適合……”

如玉雙頰豔似紅霞,搖了搖頭,剛要說話,喜塔臘氏卻道:“……然而十四福晉卻相中了英姐兒,這就可惜了啊!”

如玉凝神:這“可惜”二字,又從何而來?

只聽老太太不無惆悵地說:“你們阿瑪現在廣東巡撫任上,明年選秀,若是聖上加恩,你們兩姐妹中,能有一人嫁入皇家,那麼另一樁親事便會平庸些,無論是龍子鳳孫,還是爵位高些的宗室,都不可能了。聖上斷不會有將你阿瑪放在那等左右逢源的位置上……”

如玉聽得震住了,櫻口微張,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從未想過,這官宦人家選秀結親背後,竟還有那麼多門道,也全沒有想過,妹妹若是被指了顯貴的夫婿,她便失去了一朝飛上枝頭的機會。

可是英姐兒與她,分明生得一模一樣,容貌上沒半點差別;若論起性子,老太太剛纔也說了,若說做皇家媳婦,她比如英更適合些。

這真是不公平,明明是一樣的人。

如玉一凝神,手裡的帕子就在指尖上繞了幾繞,糾結在一處。細想來,這難道真是運氣的緣故,如英使性子,不肯去孫哈齊尚書府赴宴,所以才能在這府裡擅作主張、獨當一面……若是這樣說,她這樣從來都循規蹈矩、兢兢業業的,卻因此而倒了黴麼?

如玉舒了一口氣,搖搖頭說:“妹妹若是能指個好人家,我這做姐姐的,只會臉上更加有光彩。”

喜塔臘氏老太太望着如玉點點頭,說:“玉姐兒能這樣想是最好。這世道,禍福相依,嫁入皇家未必就是好事,倒是你們姐妹兩人這輩子能相互扶持纔是最緊要的。”

如玉聽了老太太教誨,連忙起身蹲了蹲,只說是記下了。老太太沒忘了又補一句:“知道你與英姐兒要好,但這事兒十四福晉也沒說準,不過是我老婆子瞎猜,八字都沒一撇呢!你聽過便聽過吧,且不要教英姐兒知道。”

如玉應下,從老太太那裡退出來,如英問起,她一概只答無事,對於老太太所說的那番話隻字不提。

十六阿哥將養的那會兒,賈璉與薛蟠聞訊都趕了來。

賈璉七月七日那天剛得了個閨女,正歡喜無限呢,就聽說了承德出事,只得放下月中的妻子和沒滿月的小閨女急急忙忙出京。薛蟠也是一樣,剛剛料理了些家中的生意,也全放下了趕來。

賈薛兩人,名義上說是幫十三阿哥張羅自鳴鐘的生意,但兩人都知道這自鳴鐘的生意也由十六阿哥出面,投了五成的乾股。若是十六阿哥有事,令這生意有什麼變數,兩家都損失不起。

賈璉薛蟠趕回承德之後,打聽了說是十六阿哥“健在”,同時鬆了一口氣。兩人商議一番,先來見石詠。見到石詠臉上的傷,賈薛兩個都是駭然不已,再聽了石詠重述了當日兇險萬狀的過程,賈璉是當真嚇白了臉;薛蟠雖是個愣的,也直呼“性命沒丟就好”。

這時候石詠臉上的傷已經結痂了,據於老太醫說,完全不留疤是不可能的,多少會留點兒印子。薛蟠聽說,扭頭吩咐自家隨從,不一會兒,薛家家僕就拿了一隻匣子過來,薛蟠拿了塞給石詠。

石詠打開匣子一看,只見匣子裡面全是小指頭大小的珍珠,圓潤而有光澤。

薛蟠只說:“石兄弟儘管磨了粉抹在傷處,就不留疤了!”

石詠聽了哭笑不得,說:“我這又不是女娘……”

薛蟠卻說:“石兄弟原本就生得磕磣些,這多添一道疤,豈不是更不招人待見?還是多抹些珍珠粉保養保養的好。”

石詠無奈了:都說人醜更該多讀書,薛蟠卻叫他人醜便該多保養。他添上了這道疤以後,究竟該是有多醜啊!

只不過,這一件事又刷新了他對富人們的觀感:薛蟠轉眼間就能捧出這樣一隻盛滿了珍珠的匣子,匣子裡的珍珠又都是成色上佳的,薛蟠竟只管讓他把珍珠都磨成粉來抹臉,這……“護官符”上說薛家是“珍珠如土金如鐵”,真是一點兒都沒有誇大其詞。

當下這三人組便商議着什麼時候去十六阿哥府探病。石詠心想,這十六阿哥養傷養到可以見人的時候,估計會第一個傳他相見。他去見過,探探情形,然後再通知賈璉與薛蟠兩人前去請安。

賈璉與薛蟠都應了,專心張羅起自鳴鐘的差事。

不出石詠所料,過了兩日,胤祿便命人來請石詠。石詠趕到十六阿哥府,卻吃驚地發現,這一位竟然又從內室裡挪了出來,如今還是歇在外書房裡養傷。

十六阿哥見了石詠,見了他面上那道傷疤,忍不住笑:“原本你長得挺不容易記不住的,如今這樣倒是多了些棱角!”

石詠心中悲憤:這是咋說,什麼叫“長得挺不容易記不住”的?

“十六爺傷勢如何了?”石詠就算再悲憤,也不敢搶白自己的頂頭上司。

十六阿哥臉色兀自有些發白,靠右倚在一隻大迎枕上,聽見石詠詢問,挑挑嘴角笑笑:“大夫都說過命大了。如今已經沒有大礙,只是恐怕以後陰雨天要多受點兒罪。”

當夜於老太醫至少從他皮肉和骨頭裡起出五十餘枚大大小小的鉛子兒,就算如今已將鉛子兒全部清理乾淨,十六阿哥這裡還是免不了一些後遺症,唯一幸運的是他傷在左肩左臂,比傷了他的右肩右臂總要好些罷了。

石詠滿以爲十六阿哥要問他外面的情形,可十六阿哥一開口,卻問:“你將送我回府之後發生的事兒都向我說一遍。福晉,還有……李氏,都是怎麼說怎麼做的?”

石詠暗暗吃驚,倒是沒想到十六阿哥竟然會問妻妾的事。他與側福晉李氏接觸不多,如今只記得那位的哭聲了。此後十六福晉倒是出來過幾次,石詠對這位有魄力將丈夫的性命全權交到自己手上的婦人充滿了敬意。見十六阿哥問,他便一五一十,將這幾次短暫的接觸都說了。

十六阿哥臉上透出幾分黯然,低聲說:“爺都知道了!”

他之所以又從內宅搬出來,原因不外乎妻妾鬥法。側福晉李氏每每覷着空子溜到十六阿哥身邊,“悉心”照料之餘,則少不了埋怨十六福晉,指責對方想方設法攔阻,不讓她前來探視,又說福晉當晚險些耽擱了十六阿哥的救治云云。

十六福晉則沒多少功夫爲自己辯解,她管着承德府裡一大家子的事兒,又要去太后那裡報十六阿哥的平安,又要到各家女眷那裡走動致謝,一時也顧不上李氏,自然也不曉得李氏已經在丈夫面前給自己上了這許多眼藥。

十六阿哥終於再不耐煩這後宅的傾軋,索性從內宅又搬了出來,慢慢養傷,聽了石詠的話,他便也明白了,曉得自己這一妻一妾,是截然不同的做派,一個只會說,一個只會做。可話雖如此,李氏畢竟是他長子的生母,幾年的情分,也頗難割捨。

“今早有人送信過來,八哥與十哥剛到熱河。最早今晚,最晚明日,他們都要過來探病的,順便會問一問那天的情形。茂行,見他們之前,爺想問你一句,是什麼人行的兇,你心裡可有眉目了?”

十六阿哥正是想在見八阿哥和十阿哥之前,與石詠通一通氣,這纔將人請過來的。

石詠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起先卑職曾不確定那殺手的目標是十六爺還是卑職,後來十六爺受傷之後,卑職天天在街上亂轉也沒事,可見那人是衝着十六爺來的……”

十六阿哥登時被逗樂了,笑斥道:“你這廝,還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石詠接着往下說:“卑職推測,襲擊十六爺的人,應當還是與以次充好的木料,或是澹泊敬誠殿的藻井有些關聯。”

十六阿哥雙眉一挑,問:“怎麼講?”

石詠只說:“十六爺受傷之後,山莊裡內務府保管文書檔案的屋子走水,損失不大,但是好些文件都燒沒了。”

走水的這件事剛發生沒多久,除了內務府的人,外人還都不知道。石詠儘管懊惱不已,可還是非常警惕地掩蓋了所有的情緒,彷彿這只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連帶在澹泊敬誠殿修繕的工匠們也大多鬆了一口氣。

十六阿哥卻很激動,伸手一拍身邊的大迎枕,登時牽動左肩的傷處,疼得他“嘶”的抽了口冷氣。

“十六爺請稍安勿躁,”石詠連忙規勸,“八爺和十爺前來承德,顯然是爲查問此案而來。到時候該說什麼,怎麼說,要不要將這些事兒都說出去,全憑十六爺拿個主意。”

十六阿哥點點頭,說:“有道理,這兩位過來怕是來看好戲的,若是傻不愣地將一切都和盤托出,爺這些火銃的鉛子兒就白捱了。”

他想了想,說:“不能一上來就點明這件事兒,得尋個別的什麼緣由,最好能將八哥他們也拖下水,迫着他們不得不去詳查這件事的緣由纔好……”

他一瞥石詠,便笑道:“你這小子,這是已經想到了卻還吊着爺的胃口呢!”

石詠一摸腦門兒上的頭皮,忍不住傻笑:“被十六爺看出來了!”

“十六爺還記得那天遇襲之前,曾經有人跑過來請安,禮都行過了才說認錯人了?”石詠說。

胤祿點點頭,他也記起了那件事兒。甚至他當日穿的那件竹青色緙絲外袍,十六福晉命人剪了才從他身上“脫”下來的,如今也作爲一項“證物”,留在府裡。

石詠一本正經地說:“卑職如今回想起來,十六爺穿上那件緙絲外袍的樣子,很有些像——八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