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兩日之後, 王子騰離京,臨走承諾一到杭州就將王氏的“新”身份證明和認親擡旗的文書送到京中來。

而賈府這裡, 則由鳳姐兒下帖子, 邀請石家的妯娌兩人一道過府敘話。鳳姐是小輩, 所以這事兒由她出面, 言辭上既能顯得恭敬,又不損賈家和王家的顏面。

石家二嬸王氏在過府之前心裡好慌。她一向是個溫柔安靜的性子,不善言辭, 也不喜與人交際。陡然有這麼一天, 她被推上臺面,不得不去認什麼“姐姐”、“侄女兒”之類, 王氏早已慌得手足無措, 不知怎麼辦纔好。鳳姐兒也是聽說過這個,才做主連石大娘一併請來, 一來石大娘如今也是親戚, 二來有石大娘在, 王氏多少會自在一些。

賈府這日擺出了宴客的架勢,自賈母以下,邢王二夫人、尤氏鳳姐兒李紈幾個都在, 薛姨媽因是王家的外嫁女, 便也請了來一起見“親眷”。

待王氏一進花廳,來到衆人面前,賈府花廳中瞬間鴉雀無聲。王夫人與薛姨媽驚訝尤勝,她們單隻看王氏這副樣貌, 便知傳聞中的“舊事”屬實,王家老太太竇氏確實是心存嫉妒,所以將王家的血脈給搗騰出去,流落在外。

鳳姐兒忍不住起身,來到王氏跟前,親熱地扶住王氏的胳膊,比劃着自己的臉蛋兒問賈母:“老太太快看我這姑姑,這容貌,這通身的氣度兒,我及得上萬一不?”

王氏今日穿着一件鴉青色的綢面氅衣,底下繫着月白裙,頭上戴着銀飾,模樣兒甚是素淨,立在年輕豔麗的鳳姐兒身邊,立時便是另一種清雅風韻。只是她低眉順眼慣了,見鳳姐這樣,也不敢開口說話,只默默無言地站着,任由鳳姐兒扶着自己。

賈母看看王氏,再看看鳳姐兒,又望望王夫人與薛姨媽,心知此女定是王家骨血無疑。她也是執掌過一大家子的當家主母,忍不住心裡要暗暗責怪王家老太太沒見識——這麼大一家子,給婢生女留個位置不過是添雙筷子的事兒,就算以後不想給添嫁妝之類,內務府小選的時候往宮裡一送便是,萬一人也有自己的造化呢?

到如今,人夫家這樣強勢地迫着王家將人認回來,王家簡直是又丟面子又丟裡子。不過,好在有個“被拐走失”的由頭在,外人跟前充充面子,也還算說得過去。

想到這裡,賈母便故意拉了臉覷着鳳姐兒,半着惱似的教訓她:“猴兒!這是逗着我誇你不是?可見得你們是親姑侄了,這容貌跟一個模子裡倒出來似的俊俏,誇了你姑姑,就連你一道誇着了。”

鳳姐卻不依,瞬時滾到賈母懷中,逗得賈母笑着只管戳她的臉。

此間全是與鳳姐相熟的親眷,所以鳳姐只管撒嬌賣乖,逗衆人一樂。

整個過程之中,王氏始終淡淡而笑,立在一旁,表情一成不變,彷彿只是個偶人兒。王夫人偶爾問她幾句話,她也答得甚是侷促。旁人都看得出來,王氏是個不善言辭的,性子又和順,且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一時有些應付不過來。

王夫人與薛姨媽彼此互視一眼,心裡都是感慨:明明這王氏與鳳姐兒是差不多的容貌,可是性子卻一個天一個地,若是王氏有鳳姐兒一般精明,她就也不至於到今兒個才藉着夫家的力量認回王家來。不過她這副性子也有長處,石家小門小戶,漫漫寡居歲月,也只有王氏這樣安靜的性子,才熬得下來吧。

一時賈母放開鳳姐兒,鳳姐兒趕緊伸手將鬢邊散發攏了,恭恭敬敬地請老祖宗和幾位太太奶奶前去喝茶。石大娘纔有機會來到王氏身邊,給她遞一個安撫的眼神,王氏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在賈府,石大娘的對答談吐倒是贏多了些女眷們的尊重。賈母一見她便知是大家出身,當下問起孃家親眷,賈府中人偶有聽說過的,也有認識的,大家便有了共同話題,談談說說,纔將一頓茶點給岔過去了。

少時王夫人問起王氏:“聽說妹妹有個哥兒,幾歲年紀,可進學了?”

王氏點點頭:“八歲,前些日子他哥哥給尋了個師父……”

賈母最喜歡小孩子,當下便扼腕嘆息,只說怎麼這次沒帶來。石大娘則在一旁笑說:“回老太太的話,帶是帶來了,只是已經八歲了,不好意思帶他來內院,讓先在外頭候着。”

賈母便一疊聲地命人去請,只說:“才這點兒大的孩子,怎麼就避忌了?石太太實在是太見外了吧!”

一時賈府的人將石喻小哥兒帶進來,賈母見了這副脣紅齒白的小模樣,喜得不行,只管叫到身邊來,拉着手上下打量,又問他念過什麼書,聽說喻哥兒剛剛開始念“五經”,轉過臉望着王夫人,笑着說:“可把我們寶玉比下去了!”

王夫人:……您這是謙虛!

石大娘卻也聽說過寶玉之名,連忙問:“莫不是府上銜玉而誕的那位哥兒?”

王夫人立時露出笑臉,謙虛地點點頭,命人將寶玉叫來,只說來了外客,讓來見見。

這日寶玉本該隨着教書的師父在外書房讀書的,只偷懶了說不舒坦,在自己院兒裡看鸚哥兒打架,聽說老太太這裡有外客,有鳳姐兒的姑姑和表弟,連忙來看。待來到賈母這裡,問清楚姓名,寶玉這纔想起:眼前這小哥兒的兄長石詠,竟還是與自己見過一面的。

“帶弟弟吃茶去!”賈母吩咐寶玉,“你問問人家喻哥兒,我瞅着人家呀,讀書比你勤快,比你好!”

寶玉趕緊衝着賈母笑着一揖,說:“我一見了石家表弟,也覺得是如此!”

當下他只管扯了石喻下來,走出花廳,來到榮禧堂跟前的抄手遊廊下,小哥兒倆齊齊地舒了口氣。

寶玉一瞥身邊八歲娃娃的小模樣,當即笑道:“老太太說你讀書厲害啊!”

石喻笑着拱手謙虛:“過獎過獎!老太太不過是隨意鼓勵兩句我這後學晚輩罷了!”

寶玉“呀”了一聲,覺得面前的人對答老道,實在不像是個八歲小兒:“你都讀到‘五經’了?哪裡是後學晚輩?”

他平生最不喜歡與人談起經濟仕途,看見這八歲的小哥兒鉚足了勁兒讀書,忍不住問:“等你念完了四書五經,學塾裡就只會翻來覆去地教你那些八股制藝,你難道喜歡那些?”

石喻扭頭看了看寶玉,對他問這等話,似乎有些吃驚。

想了想,石喻忽然向寶玉一笑,說:“我其實也不喜歡。”

寶玉:……?

“沒辦法,我哥說了,我們這樣人家,靠不了旁人,只能靠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擔着,爲了我娘將來的日子能輕省點兒,就算是不喜歡,也只能咬着牙苦讀。”

寶玉一怔,當即想起了去年林姑父進京,向自己說過的“科舉八股,只是晉身的手段途徑,可以不喜,然而身爲賈家子弟的責任,卻無法規避。”

石喻小哥兒靠不了旁人,他難道就能靠得了旁人了?

寶玉一時陷入沉思,石喻則笑笑說:“寶玉哥哥的心思我能明白。我哥也說過,八股制藝確實是沒什麼意思。只是一味逃避,更加無法改變現狀,只有你說話有人聽了的時候,或許能將這意思表達一二。”

石喻說到這裡挺了挺胸脯,說:“我盼着將來能在朝堂上痛陳八股之弊端,盼着到那時,我說的話,有人能聽得進去。”

寶玉忍不住側目:厲害了,小哥兒。

可他聽了石喻所說的,忍不住又思索:人家八歲的小哥兒,都能有這番見識與志向,那他這個十幾歲的人了,整天胡愁亂恨地在這兒到底是做什麼呢?

石家女眷拜會了賈家女眷,雙方相談甚歡,算是正式認下了這門親戚,並且約定了往後經常走動。

王夫人想起鳳姐折騰起來的那門生意,忍不住推她,笑着道:“石家兩位太太不是外人,你該是哪天下個帖子,請人到織金所去玩玩纔是正理啊!”

鳳姐實在沒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說:“太太,人家石太太不用帖子,就時常去織金所的。”

王夫人從來都不知道鳳姐兒請來指點生意的,竟是石大娘,此刻聽說,大吃一驚,連忙道:“失敬失敬!”

聽說鳳姐早先就認得石大娘,王夫人這才後知後覺地省起,此前鳳姐的提點,怕也是胳膊肘有點兒往外彎的意思。可是現在王子騰都回杭州去了,親戚也已經認下了,如今就算是察覺這個,還能怎麼樣?

鳳姐兒湊趣兒,連忙說:“對了,我們爺最近張羅的,織金所又有些新的花色出來。我瞅着眼下快要裁夏衣了,等明兒個,我做東,請老太太、石家太太、姨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並各位奶奶和姑娘們,一起到織金所去挑料子,挑中什麼就帶回來,好是不好?”

這話說得在座的人都笑了,石大娘連聲贊:“奶奶真是好剛口1!”

賈母則作勢要去捏鳳姐兒的腮幫子,笑說:“可千萬別誇她,回頭又得意得不行。”

鳳姐兒趕緊說:“這是老太太在敲邊鼓,盯着我別反悔呢!就這麼說定了,石家太太,明兒我便派車去府上來接。”

當下兩邊計議定了,第二日兩家上下的女眷,一起到織金所去挑裁夏衣的料子。賈母原本還擔心織金所在府外頭,那麼些待字閨中的女孩子出門是不是不好。結果連薛姨媽都勸,說:“老太太您就放心吧!織金所那是有口皆碑的,京裡大戶人家的女眷都去,從來沒人敢說三道四。”

鳳姐兒也點頭:“既然明兒個老太太和各位太太給我臉賞光,回頭織金所就再不進一個外人的,就只咱們娘兒們一起好生逛一逛!”

鳳姐兒說到做到,第二天織金所閉門謝客,只招待賈府、薛家和石家這三家的女眷。

原本織金所就有專供女眷挑選衣料的兩層小樓,如今鳳姐吩咐了謝客,店裡更是所有照顧主顧的媳婦子全迎上來,全力侍奉賈母等人。

如今女眷的夏衣衣料都放置在二樓,賈母一到二樓上,先讚了一句:“這樓上真是亮堂啊!”

王夫人陪着老太太,也跟着笑誇:“這纔好,回頭挑衣裳料子的時候瞧見的顏色也正。”

鳳姐兒一直陪在賈母身邊,聽見老太太這麼說,當即獻寶似的說:“老太太看看,我們爺給新搗騰安上的,是玻璃窗,卻不是西洋的,就是本地產的玻璃。”

賈府也有幾處房舍安着玻璃窗,但卻是西洋玻璃。賈母一時好奇,從鴛鴦手中取了老花鏡子,湊上來看,只見那玻璃窗剔透明亮,玻璃體裡絲毫不見雜質與氣泡,從玻璃窗中看出去,外面街道上行人往來,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真是……本地產的玻璃?”賈母問。

鳳姐兒點頭:“正是呢,只是聽說玻璃料本地不產,要從山東買進來。”

賈母點點頭:“是了,早先聽說宮裡的造辦處設有玻璃廠,沒想到如今民間也有玻璃出產了。”

鳳姐兒連忙問:“老太太覺得這玻璃好不好?若是喜歡,我就讓我們那口子孝敬老太太一屋子的玻璃窗。”

王夫人上來,隨意問了一句:“早年間西洋玻璃金貴,我瞅這比西洋玻璃還好些,更透亮些,一屋子的玻璃窗,那得多少銀子?”

賈母勾勾嘴角,笑着看小兒媳婦:“你可別想着替鳳哥兒省錢,有織金所在這兒,鳳哥兒就是個財主,孝敬我一屋子玻璃窗,對她來說就拔根毫毛。”

鳳姐登時不依,上來抱着賈母的胳膊:“老太太,您這又是變着法兒說我是猴兒……”

衆人都笑了。這一向在織金所裡侍候的媳婦子趕緊上來湊趣兒:“奶奶擺明了就是老太太跟前的開心果兒。”

此刻賈母雖然臉上歡喜,心裡卻泛起鬱悶:媳婦與孫媳婦當中,只鳳姐兒有些才能,管起家來也最是妥當,可是人家現在有織金所這門生意在,財源廣進的,根本看不上管家能得的那幾個錢,所以一直避着不肯沾家裡的事兒。

老太太知道府裡上下弊病甚多,鳳姐兒不願沾手也有不沾的道理。她垂下眼簾,任由鳳姐兒將她扶到一旁坐下。織金所的媳婦子連忙看茶,又捧了夏季衣料的織品名錄上來,請老太太過目。

賈母見了,連忙先讓薛姨媽和石大娘:“阿鳳怎麼就知道張羅我這老婆子?當先顧着親戚?”

鳳姐兒用帕子掩着口直笑,半晌才向賈母解釋:“老太太不知道,薛家姨太太和薛大姑娘是這裡的常客,向來不跟我客氣的,至於人家石太太麼……”

“這裡的布料怎麼配,這麼搭,成衣做什麼樣的款式,戴什麼樣的首飾,全是石太太想出來的。人家可才真是我們織金所的大行家,我看了石太太想出來的衣裳花樣子,才曉得我前頭十幾年就活得就像個男人,半點不懂女兒家穿衣打扮的門道。”

賈母王夫人她們聽了都震住了:京里人都知道織金所日進斗金,除了這裡的貨品確實是南邊來的好料子之外,還有一件,這店裡的媳婦子確實懂如何穿搭剪裁纔好看,能給前來挑選衣料的主顧一些量身定製的絕妙建議。所以織金所的生意才能這樣火爆。

沒想到,織金所這些絕妙的主意,竟全是這位外表看來平平的婦人想出來的。

石大娘聽了臉紅,連忙搖手,說:“奶奶着實是謬讚了。”

沒到這種時候,旁人都少不了問她是怎生想出這種絕妙主意的,石大娘便每每很尷尬——她總不能說,是從夢裡得來的靈感吧。

好在這回賈母沒問,只回頭拍了拍鳳姐,說:“皮猴兒,你可不就是打小當個小子養的?人前這麼好強!”

賈母避開了石大娘的話題,只管吩咐鳳姐兒:“還不先招呼你妹妹們先去挑些亮眼的料子。寶丫頭平日愛穿素的,你偏給她挑兩匹鮮亮的去;還有你二妹妹,今年要選秀的,你瞅瞅給她裁兩身新衣,都要頂頂好的,回頭再打兩件首飾,都算在我頭上。”

鳳姐聽見賈母記掛着迎春選秀的事兒,雙眼一亮,一疊聲兒地應下了,就去招呼她們姊妹們。

這時一個媳婦子走上來,衝賈母等人福了一福,手中捧着一隻匣子,打開了將裡面的東西給老太太太太們欣賞。

賈母等人探頭一看,只見匣子裡是幾十枚又圓又亮的透明玻璃珠子,各種色彩都有,有些裡面還夾雜了細密而閃亮的晶片,端的是一匣子晶瑩璀璨。

賈母早年間在南邊見過不少這舶來的玻璃珠,在心裡暗暗算計這一整匣珠子的價錢。豈料那媳婦子一開口就說:“這些是贈給各位太太把玩的,每位都有一匣,不要錢!”

衆人便都直了眼,紛紛看向立在遠處招呼姐妹們的鳳姐兒,心裡送上個大大的“壕”字。

作者有話要說:  1好剛口,即好口才的意思,見原著第五十四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