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在善待手足這件事上, 廢太子的口碑並不算太好,可是二福晉對宮中幾名年幼阿哥是有口皆碑的照顧, 甚至宮裡宮外都有人盛讚她, 這般德行與氣度, 豈止是爲人長嫂, 完全配得上“母儀天下”這四個字。

十六阿哥那時年紀尚小,現在回想起來,印象最深的就是二嫂每回過來, 總是能給他們這些小的帶上一匣子糕點, 桂花糕、豆麪糕、驢打滾兒……

十六阿哥想着想着,徑自陷入遐思, 甚至鼻端甚至都能聞到那些糕點的味道, 那記憶中的味道,似乎總能與母親的溫柔劃上等號……

怎麼, 突然這味道便不見了, 對了, 是十哥,是跋扈的皮小子十哥,刺頭一樣, 見了這碟糕點, 二話不說伸袖子一掃,糕點就不見了,母親的溫柔就不見了?

十六阿哥直着眼愣在那裡,耳畔又響起二嫂的聲音。

那時的二嫂, 開口好生將十哥教訓了一頓。十哥生母是皇貴妃,出身高貴,不是他這個漢女所出的小阿哥可以比的。偏生十哥誰都不服,只服二嫂,被二嫂教訓一通之後,竟能爲了一匣子灑了的糕點,過來向十六弟道歉……

現在回想起這些,十六阿哥覺得恍恍惚惚的,卻又不得不掙扎着清醒過來,那些他們兄弟在一起相處的印記,已是很久很遠以前殘留下來的回憶。

那時年幼的十六阿哥還曾嚴肅地思考過一個問題:爲什麼女子不能做太子?明顯皇阿瑪更欣賞的是二嫂,而不是二哥。

待長大了,十六阿哥自然明白過來,他年幼時那些不經的想頭,俱是白日做夢。不止女子不能上位當政,連他這樣漢女所出的小阿哥,也一樣不能。

待再大些,二哥被連廢了兩次,二嫂無過亦受丈夫的牽連,被圈在鹹安宮的,不止是廢太子一個,還有全然無辜的二嫂……這世道何其不公,而皇阿瑪他又豈止是無情?

胤祿將身子埋在圈椅裡,伸雙指揉揉鼻翼兩側,趕緊將內心的波動壓下,沉聲對小田說:“將爺的素服也取來!”

他爲着馬爾漢老尚書出殯致祭,特地帶了素服上內務府來,到時致祭,將素服在外頭一套就行。

而如今,胤祿卻將腰上佩着的豔色荷包、扇套之類全部取下,吩咐小田去給他換素色的,同時默默地將腰間一條耀眼的黃帶子取下,伸手取過一條素白色的腰帶,自己繫上,再在外面套上給老尚書致祭時的素服——這便算是,偷偷地禮敬二嫂了;萬一被旁人無疑見到,他也有說頭,爲老尚書致祭,一時拿混了,穿錯了。

“走……”十六阿哥嗓子乾澀,一揮手叫上石詠,“去你家的祭棚。”

十六阿哥口中所說的祭棚,是指忠勇伯爵府設來路祭的祭棚。瓜爾佳氏與兆佳氏同在正白旗,白柱亦是正白旗佐領,再加上先福州將軍石文炳又與老尚書有交情,伯爵府無論如何都會要設祭棚鬆一鬆馬爾漢老爺子。

然而石詠卻無奈地說:“大伯父事先說過,十六爺的心意我們闔族都心領了,但是眼下怕正是忌諱的時候,若是十六爺有心,請不拘哪裡,自祭一祭就好,但是往忠勇伯爵府那裡過去,還請十六爺三思而行!”

十六阿哥聞言登時變了臉色,心口一悶:如今連二福晉的家人都是這般口吻,他雙肩一抖,實在是忍不住,幾乎衝口就要說出:“爺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你管不着……”

可是當他再看向石詠,只見對方一臉肅容,眼裡又是哀傷,又是關切。十六阿哥一下子心軟了,仰頭閉眼,長嘆一聲:“爺知道了,你今日過來跟爺說過此事,但是爺耳力不好,委實是沒聽見……”

他還是那個問題:究竟要裝聾作啞到什麼時候?還是說他因爲這個身份,註定一生都要如此。

可是轉念又一想,至少他心裡還不聾,還不啞,還會覺出疼痛……

因此十六阿哥到底是帶了石詠去了十三阿哥府設的祭棚。等了大約兩刻鐘,老尚書府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便來到他們面前。

當先捧着靈位的是孝子白柱,旁邊一位披麻戴孝的,石詠並不認識,上一回上老尚書府弔祭,也沒有見過,卻聽十三阿哥他們齊齊稱呼:“穆爾泰大人!”

因老尚書福壽雙全,乃是“喜喪”,出殯時子孫也不興靈前慟哭,因此穆爾泰面色平靜,而白柱到底是親兒子,忍了一路,到此還是紅着眼睛。

十三阿哥主祭,因是女婿身份,他在靈前親自拜倒,鄭重行禮。十六阿哥與石詠從旁輔祭,卻是十六阿哥祭酒,由石詠拜倒行禮。

穆爾泰與白柱一起上來致意,十三阿哥不過勸些“節哀順變”之類,而穆爾泰不認識石詠,打量了兩眼,便被白柱拉着去了。

十六阿哥便在十三阿哥耳邊輕輕將二福晉的事說了。

十三阿哥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適才拜祭岳父,都未敢輕易動淚,這時候聽說了二嫂的噩耗,卻頃刻間淚灑祭棚。十三阿哥還與十六阿哥不同,是鐵桿太子一黨,往毓慶宮去的時候多,受這位二嫂的照拂之恩便更加隆重。一聽見這消息,心裡一痛,同樣是圈在鹹安宮裡,劣跡斑斑的二阿哥如今還活得好好的,而一向爲人清清白白的二嫂卻說沒了就沒了。

“茂行,忠勇伯府今日可是設了祭棚致祭老尚書的?”十三阿哥當即問石詠。

石詠點點頭,見十三阿哥與早先十六阿哥想得一樣,少不得將富達禮交待的話都轉述了一遍。十三阿哥卻搖搖頭,說:“這話沒有道理!昔年我受二嫂之恩頗多,恰好又是今日……”

他爲岳父馬爾漢服喪,現在身上正穿着熟布裁成的孝衣,“……萬萬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茂行,你帶路吧!”

十六阿哥見到哥哥如此,心內全是慚愧:一樣是做弟弟的,十三哥卻比自己更加堅定,也更有勇氣。有十三哥這樣的兄長帶頭,自己還有什麼理由遲疑猶豫?

石詠卻猶豫了片刻,他見十三阿哥說得斬釘截鐵,沒有轉圜的餘地,便道:“十三爺,這樣吧,伯府祭棚就在前面,少時我們跟着出殯的隊伍走上一段,正好過去,也不打眼,十三爺意下如何?”

十三阿哥見石詠也這麼說,點點頭,說:“也是,這事原沒有必要張揚,只是我們這些做弟弟的一番心意罷了。”

幾個人立在祭棚中商議,遠遠便望見雍親王過來。他也是一身的素服還未脫去,見到十三十六他們幾個,只略點點頭,說:“二嫂的事,你們已經都知道了?”

他眼光掃過石詠那裡,便了然地道:“看來該是都知道了!”

石詠無奈,趕緊上前行禮,卻被雍親王一伸手攔了。

“四哥,忠勇伯府的祭棚在前面,弟弟們想去看看,順便……祭一祭。”十三阿哥一面說,一面心想,哪怕是能撒上一盞水酒也是好的。

雍親王的眼神便在十三阿哥面上略過,隨即轉到十六阿哥這裡。十六阿哥一向怕這位兄長,低着頭小聲道:“四哥,弟弟也是這樣想,請四哥指點……”

他知道這位四哥一向謹慎,當年一廢太子的時候,還有不少人腹誹過這位雍親王“膽小怕事”,因此他此刻實在不知道這位四哥究竟會如何行事。

豈知雍親王隨意對十六阿哥點點頭,又轉向十三阿哥:“你們去吧!”

十三與十六兩位連忙向雍親王點了點頭致意。

“哥哥就不去了!”雍親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極爲平靜,似乎二福晉與他是個無甚關係的人。

石詠在一旁悄悄地擡起頭來,好奇地打量雍親王,心想,各種野史中說過的,這雍親王是個面冷心熱的“漢子”,怎麼這會兒反倒明着露出一副明哲保身的樣子了?

誰知雍親王下一句便淡淡地說:“我趕着去老三那裡,定要他禮部拿一個章程出來,呈給皇阿瑪!”

拿一個章程出來?自然是冒着惹惱皇上的風險,逼着禮部想個法子,操辦皇子福晉的喪儀。二阿哥就算如今已不再是太子,卻從來不曾削去宗籍,依舊是皇子阿哥,二福晉,依舊是皇子福晉。

說到這裡,雍親王的隨侍太監趕上來,幫他外面的素服一脫,露出裡面穿着的親王品級蟒袍。雍親王則隨意一拱手,平靜地道:“兩位弟弟,本王先行一步了。忠勇伯府那裡,還請兩位弟弟幫着去勸慰一二,以安其心。”

祭棚裡的人一起矚目相送。石詠縮在後頭望着,對這位氣勢迫人的雍親王,心中莫名生出幾分欽佩,曉得自己剛纔是誤會了這位王爺,這位絕非是什麼“明哲保身”,而是先想着怎麼把問題解決。

倒是個崇尚實用主義的人!

但是石詠也無法否認,這人,雖然沒有如旁人一樣面露哀色,沒有如十六阿哥一樣穿白致意,也沒有親赴忠勇伯府的祭棚安慰喪家——可這人,心頭也一樣是熱乎的。

少時十三阿哥他們便如石詠所說,跟在出殯隊伍後面,向前行了不遠,便是忠勇伯府的祭棚。

富達禮此時身上已經穿上了熟麻布的喪服。二福晉是他的親姊,可饒是如此,富達禮在人前還是不敢稍露悲慟,甚至見到石詠引着十三阿哥與十六阿哥過來,富達禮還悄悄瞪了石詠一眼,石詠無奈,偷偷一攤手,露出一個“我也攔不住”的表情。

當下富達禮要與十三阿哥等人見禮,卻被他們攔住了,“伯爺請節哀,”十三阿哥低聲說。反倒是富達禮,此前一直藏着掖着,不敢將二福晉去了的事大張旗鼓的傳揚出去,此刻聽了人勸慰,他想起這個姐姐一生跌宕,命途多舛,終於忍不住落下淚。

十三阿哥與十六阿哥兩人,便接着伯府的祭棚,朝天祭了兩杯祭酒,誰都沒說話,只是默默寄託哀思。

“多謝兩位爺惦記……”

富達禮紅着眼圈,拱手向這兩位皇子阿哥道謝。

話猶未完,只聽背後一個聲音道:“兩位弟弟,且請讓一讓!”

石詠聽來人的聲音,曉得是十阿哥到了,但想八阿哥九阿哥兩位,與十阿哥原是焦不離孟的,大約也是到了。但是他一回頭,卻見身後只有十阿哥一人,八阿哥與九阿哥都未來。

聽見十阿哥這麼說,十三十六兩位同時默默讓開一個位置。富達禮在一旁看見,趕緊命人將祭酒送上。

只聽十阿哥獨自一個小聲說:“二嫂,以前十弟誰都不服,就服你……既是去了,弟弟願你早日往生極樂,不再多受苦楚!”

——還真敢說!

十阿哥將這話說完,硬梆梆地將祭杯中的酒水一灑,又硬梆梆地對富達禮說了一句“節哀”,隨後轉身,昂首而去。

石詠暗想:難得這一位,也是憑着性子行事,什麼都不怕的……

三日之後,宮中終於有旨意下來,着禮部與內務府共同料理二福晉的喪儀,並將二福晉靈柩停於景山後側神御殿偏殿。

椿樹衚衕這裡,石詠將這消息告訴母親,石大娘便淌眼抹淚地說:“這是皇上恩典,賜給太子妃娘娘的身後哀榮……”

太子已經廢了好些時候了,然而石大娘卻一直不曾將口中的稱呼緩過來。

石大娘一向崇敬這位大姑,聽聞噩耗,已是哭了好些時候。石詠生怕她將眼睛哭壞,只能請了隔壁姜師孃前來陪母親說說話,岔開心神,這纔好些。可如今這哀榮賜下來,石大娘卻還是忍不住落淚。

“若是當初有的選,誰願意嫁進那樣見不得人的地方……”

石大娘見過二福晉幾回,因此更爲二福晉感到惋惜,這樣德才兼備的女子在高牆內鬱鬱而終,一想起這個,石大娘心裡更加不平。

石詠想想也是,若是給這些女人們自主選擇的機會,她們究竟又會有多少人,會樂意遵從家族的安排,一條道走到黑呢?

關鍵這種事,眼下只能想想而已。

兆佳氏老尚書府那裡,喪儀總算是告一段落。如玉如英她們姐妹倆總算可以稍歇一陣。

這雙生姐兒倆如今正坐在十三福晉跟前,如玉驚訝地問:“是真的麼?指給弘春阿哥的是忠勇伯府的嫡女,可轉眼宮中二福晉就……”

她身旁坐着的如英則耷拉個眼皮,沒有什麼反應。

侍奉如英的人說漏了嘴,如英現在也已經知道,她是與這皇孫嫡妻的位置擦肩而過了。

十三福晉有點兒難堪地點點頭。

如玉這時候倒是爲妹妹抱起不平來了:“可是,二福晉是那位的親姑姑,難道,她難道不該有服的麼?”

十三福晉搖搖頭,說:“宮中傳旨在先,再說了,瓜爾佳氏那位姑娘即便是有服,也只是五個月的小功而已,只消不是一年以上的功服,都是不礙的。”

如玉如英兩個,則要爲祖父馬爾漢服“齊衰”,孝期爲一年。

如玉聽了這話,立時被噎了回去,心想,這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同樣是家中有親人故世,只因差了這麼些時日,如英的命運便與瓜爾佳氏那位嫡女的南轅北轍。旁人那樣幸運,如英卻那麼背運。

世人都有這樣的心理,以前眼見着如英能攀上高處了,如玉只能在底下看着幹嫉妒;如今看如英跌下來損失如此巨大,如玉表面上爲妹妹惋惜,可是心裡卻難免偷偷好奇:爲了此事,妹妹究竟有多傷心呢?

如英卻擡起頭,對十三福晉說:“姑母,姐姐,你們原不用爲我惋惜。便沒有皇家指婚,難道日子就過不下去了麼?”

十三福晉一聽便微笑,點頭道:“是這個理兒!即便皇家放了你們的牌子,你們六姑母七姑母也會替你們張羅,絕不會委屈了你們兩個。”

如英見姑母說得誠摯,當即點頭,給十三福晉送上一個淡淡的笑容。

可是如玉卻不明白十三福晉的話:“姑母,您是說,皇家放了我們的牌子?”她只道這次沒有參加複選,三年之後,是一樣要選的。

十三福晉專程過來,就是要與兩個侄女解說這件事,見如玉一臉駭異,十三福晉有些尷尬地點點頭:“是啊,前些時候禮部那邊送來的消息。玉姐兒,畢竟再等三年,你們兩人就都逾齡了……”

可是如玉卻知道,她們眼下只有十四,待到三年以後,便是十七,真要論起來,並不能算是逾齡。而且禮部那邊放了牌子,那隻能說明,皇家不認爲妹妹如英有這個福分,足以侍奉皇子,乾脆便放了……

她趕緊問十三福晉:“姑母,請您務必說說清楚,皇家到底是放了妹妹一人的牌子,還是我們兩人的牌子一起都放了?”

十三福晉面露爲難,小聲道:“玉姐兒,你和英姐兒是雙生姐妹,本是一體……”

如玉不等十三福晉說下去,心裡已經明白:這一回,倒黴的人依舊是她。妹妹固然是沒攀上高枝兒,落了下來,可下墜的時候順手將自己帶了一把,結果兩人便一起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