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石詠和十六阿哥在李家稍坐, 吃了點兒吃食填了填肚子,十六阿哥便要求石詠帶他去“石家的園子”看一看。

石詠無奈了:“十六爺, 我哪兒來的園子啊!”

十六阿哥便望着李壽。

李壽只得撓着頭向石詠解釋:“大爺, 我只是提過那二十畝荒山, 山上還有一眼山泉……”

十六阿哥雙眼一亮, 點頭道:“想來便是了,總之有景緻就行!”

石詠無奈了,感情這位爺定義“園子”, 當真就是這麼簡單的“有山有水”啊!

他無奈地向李大牛陳姥姥打過招呼, 謝過他們款待,便帶着十六阿哥出村子, 往他家當初買下的二十畝荒山過去。

從村口到石家那二十畝荒山之間, 就是石詠當初買下的幾畝“宅基地”,如今已經平了地基, 原本打算起一座兩進的小院子, 可是考慮到以後人口增加, 石詠最後還是改了三進。如今地上已經將幾處主屋廊柱的位置都圈了出來,就等着農閒的時候找些工人,就可以起屋子了。

十六阿哥立在地基跟前看了半天, 說:“感情還沒建起來那!”

石詠:……

一行人便繼續往荒山那裡過去。這時候李家的閨女喜兒忽然從後奔過來, 大聲說:“大爺,石大爺……”

她一陣疾奔,臉上紅撲撲的,奔到石詠面前, 微微喘着說:“石大爺,忘了跟您說,之前俺們家在荒山上搭了棚子,裡頭養着兔子……”

石詠剛想說:保證不亂動你家的兔子棚。

結果喜兒接道:“……娘說了,晚上給貴客做燜兔肉和鍋子吃!”

石詠:……哦!

十六阿哥目送喜兒原路又奔回去,忍不住感嘆道:“你家這佃戶,日子過得着實不錯麼!”

石詠驕傲地一挺胸:那是!

“我們家在這兒就只有五畝熟田,並這二十畝荒山。”石詠向十六阿哥解說,“但是佃戶家裡有七口人……八口人。”他突然想起李壽的兄長李福已經娶上媳婦兒了。“我就跟他們說,不能光指着五畝地裡的出產,要自己再找些營生。剛巧南面在修賜園,工匠們時常要吃個飯什麼的,這家人都挺能幹,又肯幹,日子自然過得興旺。”

十六阿哥大致算一算八口人的丁銀賦稅,點點頭,肅容道:“是,光靠五畝地的出產,再扣去佃銀,的確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但是再加上雞鴨禽蛋、盒子菜和那什麼餜子,的確手頭就能寬裕些。”

石詠點頭應道:“是啊!”

他知道此地農民生計艱難,大多數是因爲自己沒有土地,在賦稅之外,還要受地主多一層盤剝,遇上荒年,這日子便過不下去。

他指點李家的做法,則是在耕種田地之外,另外加一層副業,因地制宜,發揮自家的特長,經營其他產業。當然,他們在副業之外依舊保有土地的耕種,這樣萬一遇上荒年減產,糧食價格猛漲的時候,李家人至少還能保有自己的口糧。

中華自古便是如此,所有的矛盾都由土地而生,歷史則在土地的分配與再次分配之間車軲轆似地打轉。

而石詠現在的做法,只是將多餘的勞動力引導到耕種之外的副業上來,同時李家依舊在一定程度上依附於田地,這樣保證田畝不會荒廢,保證口糧的出產。

但是他能力有限,只能幫到老佃戶李家一家,這在世間千千萬萬農戶之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十六阿哥聽說,倒改換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路走,一路想,彷彿有了些主意。

少時兩人便走到了石家荒山的小坡上,面前山坳中便是那眼從不幹涸的泉眼。這座山坳因爲背風,底氣比別處要暖些,再加上有泉眼,水汽氤氳,雖然已經入秋,山坳裡依舊鬱鬱蔥蔥,景緻頗好。

十六阿哥看到眼前的景象,伸出雙臂伸了個懶腰,同時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嘆息道:“果然還是在鄉間好些,再沒有那些糟心的事兒!”

石詠忍不住側目,問:“十六爺,您究竟是爲何將卑職叫出來到海淀這裡辦差?只是出來散散心那麼簡單麼?”

十六阿哥被一語問到了痛處,搖搖手說:“說了你也不懂!”

他說着一轉身,向一起跟來的那兩名侍衛說:“你們先回去吧!在山腳下等着爺!”

石詠連忙攔:“別!上回承德的事兒到底怎樣還沒查清楚呢,您就只帶了這麼兩個人我心裡已經夠怵的了!”

上回承德的事,最終是刑部的人查的,應當是找了兩個替死鬼,可這背後的彎彎繞到底如何,還未曾有個準數;此外澹泊敬誠殿屋頂藻井那幾道莫名其妙的割痕,十六阿哥也一直暗中在查,始終沒有多少頭緒。此刻他們又都是在他石家的地界兒,石詠不能不小心這麼一回。

此刻十六阿哥白了石詠一眼:“爺好不容易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兒,你卻還偏得提兩件,給爺添堵!”

可是他也知石詠說得是正理,無奈之下只能對那兩名侍衛說:“你們倆人,在此地等候吧,轉過身去!”

兩名侍衛當即轉身,一左一右,像門神似的在山道上守着。

十六阿哥收拾心情,再度望向山坳裡一叢翠竹,一汪清泉,幽幽地嘆出一口氣。

其實他想得也與石詠差不多,覺得到了個不出來散散心整個人就會崩掉的狀態,所以才拋下了纏身的瑣事,藉口巡視賜園營造,跑到海淀來,就是想避開他身邊那些揮之不去的煩惱。

可是此刻侍衛與小田依舊留在身邊,十六阿哥瞅瞅身邊這個不開竅的石詠,也覺得沒法兒將心事說與這個傻小子聽——

近來他實在是有點鬱悶。

鬱悶的起因,多半還是在與妻妾之爭。

前些日子二福晉故去,十六阿哥倒是漸漸想明白了些,他最欣賞的女子,終究還是溫柔大氣的那一型。此外他還想起一個細節,當初側福晉李氏剛進宮中的時候,特別喜歡親手做些糕點給自己享用——當然十六阿哥也特別喜歡糕點,桂花糕、豆麪糕、驢打滾兒……令他記起年幼時的那些小歡喜。

可就在前陣子,他突然無意中聽說,李氏在未進宮之前,就託人打聽過自己的喜好。這原也無可厚非,但是當初那些糕點,其實也不是李氏親手做的,而是別人事先做好,李氏再錦上添花地盛個盤什麼的。這令十六阿哥十分無語。

他對李氏的態度略有轉變,李氏自己立即體會出來,當即哭鬧着提起當初的海誓山盟,什麼“在天願做”“在地願爲”之類,十六阿哥說過的沒說過的,都搬出來了。

十六阿哥承認,在憶起當初的那一刻他是心軟了,畢竟小兩口兒確實有過蜜裡調油的那一陣子。可是沒等他說完兩句安慰的話,他就發現自己的嫡福晉其實早已候在身後,將十六阿哥早年間說過的那些“甜言蜜語”一氣兒都聽了進去。

這下十六阿哥徹底惱了——他可以不理會妻妾相爭,但是卻忍不了李氏算計旁人的時候連自己也一起捎帶進去,因此下定決心冷一冷李氏。

再者,出了這樁事之後,十六阿哥也覺得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嫡福晉,乾脆找個機會避出來。

感情這種事兒,的確有個先來後到,可是到了這時,十六阿哥卻覺得漸漸有些不大對……當他覺得先來的那個不大靠譜的時候該怎麼辦?曾經說過的那些話,發過的那些誓,難道還能全當是放屁不成?

最要命的是,他那麼多兄弟,誰家也沒像他這樣,後院大起火的呀?

十六阿哥這回將石詠給拎來,除了同在內務府,近水樓臺先得月之外,還因爲石詠這傻小子沒有成親,因此笑話不了他麼?

可是到了此處,石詠問起,十六阿哥卻啞然,無法將心裡的煩惱說出口,四下裡胡亂眺望一番,指着遠處一座掩映在綠樹之後的建築問:

“那邊是什麼?難道是個亭子?”

石詠一瞅,哪裡是什麼亭子啊!他當即回答:“回十六爺的話,這大約是剛纔李家姑娘說的,是給兔子搭的棚子。那邊一片,是雞鴨棚子。”

十六阿哥一時記起宮中御花園裡也曾養着兔子、仙鶴之類的鳥獸,當即說:“走,看看去!”

於是兩人興沖沖地過去,然後一道被兔子雞鴨的氣味又給薰了回來。十六阿哥鬱悶不已,大聲道:“小石詠!你家這片地,好好地不修個園子,怎麼儘讓人侍候這些畜生禽鳥了?”

石詠聽了,實在是沒忍住,哈哈地笑起來:“十六爺,真對不住,事先沒能跟您說明白,我家就是這麼個土味兒的園子!可是您別看現下是個土味兒,待會兒您吃到燜兔肉和鍋子的時候就不會這麼覺得了。”

十六阿哥又好氣又好笑,終於沒憋住,也縱聲而笑。笑聲驚起林中的野鴉,撲簌而起,遠遠飛去。

這麼縱情一樂,倒教十六阿哥心裡的鬱悶,瞬時去了七八分,一時笑道:“那感情好,看來爺今晚非得在你這兒好好蹭一頓吃食了!”

到了晚間,李陳氏果然做了燜兔肉和鍋子,鍋子是熱騰騰地端上來,旁邊配着片成極薄的瘦肉,那燜兔肉卻更加非同小可,是李陳氏用黃泥將洗剝乾淨、調過味的兔身裹上,在竈膛的膛灰埋上三個時辰。等將黃泥敲去的時候,一股肉香就此飄出,肉質則酥軟至十分,入口即化。

十六阿哥吃得食指大動,連連誇道:“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味兒,我得叫宮中御廚好好學學纔是,以後宮裡御花園還養什麼的兔子啊!”

李大牛和李陳氏兩個聞言唬了一跳,都想:這位“石榴”,究竟是個什麼來頭?

石詠趕緊衝他們比個眼神:這位說大話呢,別信!

李家夫妻兩個才鬆了口氣。石詠又讓他們自己先去用飯,他們兩人在這兒自己涮鍋子吃得香甜。李大牛他們這才放心去了。

這頓晚飯配的則是李家自釀的野桃酒,十六阿哥飲了兩杯之後,隨口問:“詠哥兒……”

石詠險些石化。

十六阿哥卻老臉皮厚,笑嘻嘻地繼續往下問:“詠哥兒,你往後有什麼打算?”

他自居長輩,本是想過問一下石詠的個人問題的,哪曉得石詠一開口:“正好,我本來就想問問十六爺的意思。”

他一本正經,問的也全都是正事兒。

“眼下我真是覺得分身乏術,我什麼都想做,也什麼都想做好,可偏生精力一散了之後,就什麼都做不好似的,正想求十六爺給我解惑!”

他眼下的實際困難就是這樣,造辦處玻璃廠,十三阿哥府的玻璃廠,外加九阿哥的玻璃廠偶爾會要求他指點。總共兩間半玻璃廠,就已經夠他折騰了,偏他還想再折騰些新的東西出來。

此外,他在內務府的正職是營造司主事,此前又好生在建築營造上面下了一番功夫,又得了好幾名工匠的指點,好不容易能獨當一面了,以後不再經手這方面的差事,原先培養出來的技能少不了又會被慢慢廢去。再者,他總也不能真的在這營造司主事的位置上待一輩子,總得想辦法再往上努力努力吧?

在這些之外,他竟然還擔着一樁教弘曆阿哥練字的差事,說實話,這樁差事他也很想做好,雖然眼下還是個雪糰子,可是石詠還是非常迫切地盼望能稍許引導一二,將這個孩子教教好,免得大些長成“熊孩子”,不,“熊皇帝”!

所有這些,石詠都一五一十地說與十六阿哥知道,當然了,除了關於“熊皇帝”的那些話!

看得出來,十六阿哥對石詠這樣毫無保留的請教非常滿意。而且石詠的時機困難也大多和他有些關係。

聽着聽着十六阿哥便用手指敲着李家的桌板說:“都說好鋼要用在刀刃兒上,你算是我見到過的一塊好鋼了。”

“你適才說了那麼多,說到底,有些事的確你得親力親爲,其他的在爺聽來,當是由你指點旁人去做。眼下你身邊的人手太少,僅有一個長隨李壽,你也不怎麼用他,多數時候只是讓他瞎跑腿。這樣下去,自然你一個人身上擔了所有的事兒,把自己給累傻了也沒人知道。”

說着十六阿哥將身體朝前一支,伸手從鍋子裡撈了一塊燙熟的兔肉出來,同時擡眼看向石詠,問:“怎麼樣,要不要爺替你再物色幾個合用的人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