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給榮府送妝的日子。這日丹濟家的小院自然也是賓客盈門, 前來賀丹濟與榮國府這樣的門第結親。
丹濟是肅親王一脈,但因是旁支, 加之生父早逝, 因此家境很是一般。只多虧生父當年在侍衛處還有幾個故舊, 如今有做到內大臣的, 才讓他有機會補了侍衛缺。此次上頭竟然指了留牌的秀女下來,丹濟自己也沒有想到。
丹濟家中,除了寡母馬佳氏之外, 還有一個小妹子丹蓉, 另外他的長姐丹菁嫁的是正藍旗佐領齊世雄。丹菁也回到本家,一來摸摸弟妹的底, 二來聽說弟妹出自國公府, 也是爲弟弟壯壯聲勢來的。
“國公府的姑娘,要麼是庶出, 要麼就是相貌平庸, 但凡是個好的, 也不會指到咱們家來!”
丹濟在外頭張羅着迎客,丹菁就在後院裡面陪着母親和妹妹說話。
馬佳氏與丹蓉聽了這話登時都是一噎:大姐,您這話, 到底是想損誰呢?
偏生這話又不好反駁, 馬佳氏已經從兒子口裡聽說了,兒媳確實是國公府的庶女,相貌人品什麼的,卻不大好打聽了。但是據丹濟說, 大舅哥看起來是個不錯的。時人結親,對岳家子弟頗爲看重,丹濟又沒有其他兄弟,所以馬佳氏心裡只想着,能攀上國公府這一門貴親,有個助力,就已經不錯了。
此刻丹菁這麼一說,馬佳氏心裡立即又沒了底。
“瞧着吧,姑娘家妝奩怕是有限,回頭還要咱家貼補呢!”丹菁蠻有把握地說。
“真的嗎?”馬佳氏唬得心裡一抖,問,“人家是國公府,嫁女能那麼寒磣?”
丹菁便道:“娘,您是不知道,這天底下,底子被掏空了的國公府,多了去咧。前陣子還聽說他們家爲了虧空的事兒,到御前去哭咧……”
“娘,”恰在這時,丹濟已經從外頭衝了進來,說:“榮國府擡了六十四擡嫁妝過來,兒子看着庫房裝不下,就想問哪兒還能先放一放?”
馬佳氏和丹蓉齊齊瞅着大姐丹菁。丹菁也登時漲紅了臉,心想:六十四擡?
馬佳氏立即做了主:“哥兒先將新院子裡的廂房開了,將東西收進去,回頭慢慢拾掇,該擺出來的東西都擺出來,地方就騰出來了。”
丹濟一聽,點頭應了,趕緊出去吩咐。
丹菁瞪着眼,還未想通是怎麼回事兒,只聽馬佳氏笑着說:“大姐兒,剛纔忘了與你說,前些日子,丹濟的內兄使人過來,給新屋小院裡都安上了玻璃窗。”
丹濟家娶親,沒法兒建新院子,便特地將最好的一進院子騰出來,裡裡外外粉刷了一遍。賈府遣人過來量尺寸的時候,就已經向丹濟打過招呼,在結親之前,給新婚夫婦的小院安了玻璃窗。
丹菁一聽,心裡便十分着惱:哪有弟弟弟婦先用上玻璃窗,娘還在用着紗糊窗格的道理?
只是這話說出來便煞風景,丹菁見母親一派期待,只能把話都吞了回去。
至於丹濟,他在所有東西都入庫妥當收起,親自謝過送妝的人之後,纔有功夫坐下來細想這一切。他實在是沒想到親家竟是這麼大的手筆。
至於未婚妻的性子麼,丹濟倒也有些擔心,生怕國公府出來的小姐,性子倨傲,回頭慢待了母親與妹妹,因此平添了一份擔憂。
翌日便是丹濟娶親的正日子。他那些侍衛處的同僚湊熱鬧,派了八名不當值的,穿上侍衛服飾,跨上高頭大馬,耀武揚威地去賈府迎親。
這御前侍衛也有御前侍衛的好處,三等侍衛便已經是正五品的武職背在身上,意氣飛揚的年輕人,齊刷刷穿着整齊劃一的侍衛服飾在身上,便晃花了賈赦的眼。本來這位當岳父的因爲和老太太慪氣,不怎麼待見丹濟,可是陡然見到這一羣鮮亮的侍衛服色,就像是看到好多名未來的散佚大臣、超品武官在面前走動,不由得他不露出柔和慈愛的模樣。
榮府那頭,迎春已經收拾妥當,準備上轎。
這日鳳姐兒一直陪着迎春,此刻望望鏡中,登時笑道:“二妹妹今兒的精神與顏色真絕好,我若是個男人,見了妹妹也挪不開眼的。”
迎春擡擡脣角想笑,可是不知爲什麼,心裡發酸,淚珠子像是要從眼角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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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立即笑:“得,這難道是我又說錯話了不成?你二哥哥剛纔遞話進來,一會兒他揹你出去的。他就只囑咐你一句話:你性子雖好,但有時過於軟乎了,到了夫家未免吃虧。他只告訴你說一句:有什麼事兒,別在心裡憋着,給孃家送個信,自有孃家人給你撐腰的。”
這麼一說,迎春更加忍不住了,滾燙的淚珠兒都落在鳳姐手上,嗓子眼兒卻堵着越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鳳姐趕緊哄:“喲喲喲,好姑奶奶,今兒明明是好日子,怎麼叫我招成這樣了?快別難受了。”
鳳姐一張利口,能瞬間將迎春哄得落淚,也照樣能哄得她破涕爲笑。可是此刻鳳姐心裡卻明白得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姑奶奶能在三兩個月裡轉了性子,那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然而她爲人圓滑,賈璉既然託她傳這些話,她便說,能不能改變得了迎春,本不關她的事兒。
此刻鳳姐望着迎春,腦海裡卻在回想丈夫早先交待自己的情形:
“二爺真覺得那丹濟前程不錯?”鳳姐兒問。
這兩口子原本都是無利不起早的,賈璉這陣子卻都在爲迎春奔忙,想來是看中了丹濟的前程。
賈璉點點頭:“那丹濟是不錯,眼下看着不顯,日後怕是有造化。你好生照應照應二妹妹,妝奩的事情也看顧着點兒,別叫那起子採買將二妹妹欺負了去。”
賈府的採買也是個肥差,若沒有人盯着,回頭少不了這兒那兒坑迎春一把。
鳳姐脣角一挑,心想,果然丈夫還是那個性子,應了正要去,忽聽賈璉說:“誰叫我就二妹妹這麼一個血親妹子了呢?”
榮府裡頭,就只賈璉迎春是長房的成年子女,他們兩人又各自與賈赦不親近,若是賈璉不看護着迎春,就真沒人再顧得上這一位了。
當時鳳姐聽了一怔,覺得丈夫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眼下鳳姐正在回想,外頭娶親太太已經在說吉時已到,新人上轎。賈璉想必已經在外頭候着,準備背妹妹上轎了。鳳姐兒突然省起還有好些話沒來得及交代迎春的,只說了一句:“諸事多聽你乳孃的話!”
迎春出嫁,榮府陪送了四個丫頭,迎春原本侍奉的丫頭有幾個已經到了年齡,放出去陪小廝了,只一個自幼跟着的繡橘陪了去,其餘三個都是外頭新買的。除了丫頭之外,榮府還陪送了兩房家人,其中就有迎春的乳孃那一房,指着她老成些,能指點指點迎春。
一時賈璉背了迎春上轎,丹濟等一行人將喜轎迎回丹濟家小院裡。
從二嬸王氏這頭算,石詠算是女方親友,從同僚情分上算,石詠算是男方親友。因母親石大娘和二嬸王氏不便去吃喜酒,石詠只有選了兩天,兩頭都跑了一趟。
榮府那邊還好,動靜不算太大,丹濟這頭則小小地“爆”了一回,簡直是宗親大聚會。丹濟是肅親王一脈,因丹濟與榮國府聯姻,顯親王怕面上不好看,所以發了話,本家親眷來了不少;此外,平郡王納爾蘇因與丹濟成了連襟,他自然將克勤郡王這一系的子弟帶來不少。丹濟侍衛處的朋友也大多是宗室子弟,一時丹濟家院子裡便聚的,不是黃帶子便是紅帶子,像石詠這樣既不是武官又不是宗室的,大多喝一杯喜酒就跑,不去湊那個熱鬧。
到了晚間,丹濟回房的時候,自是緊張。大姐的話已經通過下人之口傳到丹濟耳中,導致他對妻室沒有太高的期望,只盼着以後能好好過日子舉行。
可是待揭了蓋頭,丹濟藉着那一對雙喜龍鳳紅燭的燭火,只見燈下的美人兒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可人。丹濟喜出望外,一夜繾綣,自不必說。
三日後迎春回門,回孃家住了對月之後,再回夫家的時候,便提出孝敬丹濟之母,將丹濟之母馬佳氏所住的院子都安上玻璃窗,小姑丹蓉的屋子自然也順帶手都安上。
那時已是入冬之後,安上玻璃窗的屋子,即便不用火盆,只燒一回炕就能暖上好久。馬佳氏自是欣喜,丹濟也覺得妻子孝順婆母,說話行事又溫柔,一顆心總算都悠悠地放回肚子裡去。
且不說迎春嫁後過得頗爲順意,單說城中平板玻璃價格大降之後,十三阿哥有些不放心,又將石詠和賈璉薛蟠這三人請來一起商議。
石詠聽十三阿哥說起他的擔憂,登時便笑道:“十三爺,您放心吧,即便是眼下這個價,廠子裡還是有賺頭的。”
十三阿哥看過薛蟠帶來的賬簿,便知道他有些杞人憂天了,當下笑道:“只不曉得這價格究竟降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石詠也笑:“降到我們這兒不產玻璃了,他就不想再降了。”
十三阿哥一想也是,到了九阿哥的廠子一家獨大,壟斷直隸全境的時候,他鐵定就不想再降價了,眼下只是想將自己這邊擠走而已。
“既然這樣,以後咱們還產這平板玻璃麼?”十三阿哥天生一股子傲性兒,九阿哥越是與他爭,他越是不屑與人爭。
石詠點點頭,說:“十三爺,依卑職拙見,咱們有人、有材料、有設備,既然有賺頭,就再產一陣,等價格再降下來些,咱們這兒無利可圖的時候,就乾脆不產了。”
十三阿哥的玻璃廠,規模不及九阿哥的後來居上,時間久了定然無法與之競爭,所以石詠他們早已在盤算着將主要的出產轉到其他東西上。
但是現下平板玻璃的價格,還是有些嫌高了,倒不如再等等九阿哥那邊,繼續將價格壓得低些,那時再退出也不遲。須知這一時降價容易,降下來想要再提價就難了。到時那些豪門大戶,不差錢的,都早已領先一步,將玻璃窗都安了,要換也還沒那麼快。那邊降價再提價,買家勢必會觀望,廠子難免壓貨,價格勢必會再降回去。
石詠就這點兒想法:玻璃窗若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就最好了。
十三阿哥聽了石詠的意見,又問過了石詠對那兩名“技術研發人員”的安排,滿意地點點頭,讚道:“茂行,你是越發歷練出來了。”
一時賈璉與薛蟠告辭,十三阿哥單獨將石詠留下,對石詠誠懇地說:“茂行,你也算是我府上常客,有件事,我想拜託於你,不知行不行?”
這哪兒還有什麼不行的,石詠當即請十三阿哥開口,卻只聽十三阿哥說:“聽說你在四哥府上教弘曆阿哥學書,教得很是不錯,我倒是想問問,你有興趣再教一個不成?”
石詠:……啊?
十三阿哥當即吩咐:“去,去福晉那裡,將三阿哥帶來。”
十三阿哥膝下的三阿哥弘暾,是十三阿哥膝下的嫡長子,幾乎是十三阿哥最爲困頓的時候出生的,身體難免有些孱弱,因此開蒙也略晚些。
石詠心裡便泛起嘀咕。三阿哥開蒙就算是再晚,有十三阿哥在府裡天天教,聽說已經認識好些個字了。十三阿哥本人是個文武全才的,寫的一手好字,石詠見過,並不在石詠之下。
待到三阿哥從福晉那裡帶來,向阿瑪請過安之後,十三阿哥一臉寵溺,將弘暾抱在自己膝上。
弘暾大約以爲阿瑪又要教自己習字,自然而然去抓面前炕桌上的筆管,看來這一對父子教習學書,本是尋常的事兒。
石詠則在一旁瞪眼看着,拼命在想,十三阿哥此舉,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他突然明白了。十三阿哥這在問他要不要教三阿哥,三阿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