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回到家, 石大娘兀自候着沒睡。他飲了母親給熬的醒酒湯,聽着母親慈愛的嘮叨, 已經醒得雙眸炯炯, 沒多少睡意。
明日石詠本就休沐, 本着睡不着就乾脆不睡了的精神, 他回到自己的東廂裡,去將放在屋角的藤箱給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將裡面各種碎玉碎瓷都取了出來, 同時擰亮了自己屋裡的那盞煤油燈, 在燈下開始整理這些碎片與殘片。
早先他曾經將這些瓷片與碎玉粗粗地翻過一遍,但當時確實浮躁, 外加實在沒有時間去做這些水磨功夫的活計。但是他大致看過一眼, 只覺得裡面有些瓷片的形狀奇特,非瓶非碗, 當時想不出會是什麼器皿碎後的殘片, 但是自打前一天在松鶴樓見到了那隻北宋定窯孩兒枕之後, 他突然冒出個念頭:既然這件絲毫不具備圓形器皿的弧面與線條……那麼便也有可能,是個方形的瓷枕。
石詠當即動手,將類似的瓷片一片一片挑出來。
他所認定的瓷片通常被叫做“紅定”, 就是定窯所燒製的紅釉, 呈現明豔的硃紅色,釉面表面則有一層自然的“淚痕”。石詠將符合這種特質的瓷片一片一片地都撿出來,撿到後來撿到後來便乾脆又去取了好幾只木匣,將那隻藤箱裡所有的碎瓷與碎玉全部一件件分揀出來, 柴汝官哥定,成宣永嘉正,歷朝歷代,各大名窯燒造的瓷片都有其特色,經過石詠一雙慧眼辨識,當即一件件被區分出來,分門別類,被盛放到不同的匣子裡。
剛開始時,石詠還在心裡暗自抱怨,賈家對待這些知名的古董太不講究,碎了便碎了,也不曉得將碎片單獨保存,這麼全混做一處,實在是太過浪費功夫。
可到了後來,石詠已經漸漸物我兩忘,全身心地沉浸在這對文物的辨識工作之中,彷彿回到了他以前在研究院做文物研究與修復工作的時候。
這纔是真正的他,這纔是他最喜歡的狀態。
此刻夜已深沉,萬籟俱寂,石詠獨坐在小屋裡,面對一盞孤燈,和許許多多沉澱了時間的碎片在一處,默默地,一點點地看着時間在指尖流淌……
他知道自己已經與以前有所不同,他也早已不再是那個單純得只知道完成手頭工作的小研究員,他一直在嘗試適應這個時空,讓自己融入。可是他期盼自己心頭依舊有一塊淨土,可以容他靜靜地去做他最喜歡做的那些事,再沒有半點雜念。
也不知忙了多久,在天亮之前,石詠竟然撿出三百多片“紅定”的碎片,並且找到了幾片位於棱角處的碎瓷,這讓他能夠初步斷定,這是一件長方形的瓷枕。
除此之外,他還整理出成窯、宣窯、汝窯的瓷片若干,並和田美玉啄成的玉器殘片若干。
要將三百多片碎片復原成一件器物並不是一件易事,然而對與石詠來說也並不難,不過就是一個立體的拼圖而已。只是石詠眼下沒有多少精力了,只能在家裡人都起牀之前,匆匆熄了燈火,去榻上好好睡一覺。
爲了那兩場“拍賣會”,他已經是好幾夜沒有好好歇過了,最近着實感覺疲累,所以他打算趁着休沐,和即將到來的年節假期,好好休整一番。
隔日他再去內務府府衙的時候,聽見滿衙門的人都在談論日前的那兩場“拍賣”。
“你是沒見,那有錢的人,真是有錢。咱們在京裡當差的,一年能拿二百兩銀子的年俸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吧,可是那些外官們見了好東西,都是一千兩一千兩地往上加價!”
仇富心理古今皆同。京官看不上外官由來已久,此刻談論起來,自然免不了添醬加醋地損上幾句。
然而石詠一想到內務府這些小吏們一面不服氣外官豪富,一面又盼着南面三大織造的炭敬早早送上來,心裡就覺得好笑。
這個時空就是這樣,外官貪腐的居多,“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說的就是這個。但是外官在外頭“刮地皮”得來的錢,也大多用於在京裡的打點與孝敬了,否則京裡沒人幫着說話,前程能不能保得住還是兩說。因此京官與外官之間能夠取得一個微妙的平衡。連內務府這樣一個小衙門裡,也能折射出這樣的世情。
石詠上衙之後,先去見十六阿哥。十六阿哥見他眼窩深陷,眼眶有些發青,就知道還未全休息好,當即笑道:“小石詠,來得真巧,爺手裡恰巧——沒有差事派給你!”
其實他不過是感激石詠此前辛辛苦苦地張羅,刻意安排讓石詠在年前能輕省點兒罷了。
“謝十六爺體恤!”石詠老老實實地戳破了十六阿哥的心思,後者則坐在書案後邊,實在是沒能憋住笑,忙命小田去關了門戶,又命石詠坐下,這才說起宮中的反應。
這次他從內務府賬上銷去了大約二十件所藏的歷代古董文玩,一回頭就補上了兩百萬兩白銀。康熙老爺子自然震動,着實沒想到,區區幾件古董文玩,一出手拋售,竟換回這麼多真金白銀,當即逼問十六阿哥,讓他把出價最多的幾家連名帶姓地報上來。
十六阿哥無奈,這事兒若是說多了,勢必要將十三阿哥給扯出來,他還不知皇父會作何反應,但既然康熙問起,十六阿哥便只能順水推舟交待了幾個名字,睿親王賽勒的侄子塔克圖、莊親王府上的大管事、順承郡王布勒巴、南面的行商董行舒,據說是個跑海商的……
當時康熙聽了,當即默默閉口,心裡多半不是滋味。他可不是在拷問十六阿哥是怎麼將宮中並不見得稀罕的幾件古董賣給這些冤大頭的,這位當皇帝正在憋屈:他皇家內庫都快要空了,怎麼這些人隨隨便便湊一塊兒就能湊出兩百萬兩出來。南邊的商人倒也算了,畢竟行商也是要繳商稅的,可是那些親王郡王貝勒,想當年,都是向戶部借過銀子的,哭窮哭起來一個比一個哭得狠,這……是不是他這個皇帝纔是那個冤大頭啊!
“得虧皇上問到這兒就再沒往下問了,也沒問我要全部買家的單子,否則咱們那第二場拍賣的事兒,準保得露餡!”十六阿哥拍着胸脯,舒了一口氣。
石詠想了想卻說:“十六爺怕還是得想好一個說辭,最好也與十三爺打個招呼。萬一皇上下次再問呢。”
他這是從雍親王府的粘杆處推想開去,這些事兒,皇帝雖然沒問,但未必真就不知道,所以十六阿哥他們最好還是有個事先準備纔好。
十六阿哥一凜,立即肅容點頭道:“爺曉得了。你說得不錯,爺下午還要去暢春園見駕,也是該準備準備。”
石詠在內務府府衙裡雖然沒差事,但是手下有新人要帶,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可以將各種學習任務都佈置下去之後,自己早點兒回家。
如今已是冬日,加上天氣有點兒黑,未正天色就已經有點兒黑了。
石詠步伐輕快,走出內務府府署,左右看看,他記得李壽說過,回到這兒來等他,兩人一起,先去城外琉璃廠看一看之後,再回椿樹衚衕去的。
他一時沒見到李壽人影,便往南面踱了兩步,可沒走出多遠,立即覺得身後有一左一右兩名大漢上來,緊緊地挾着他,正迫着他快步往前走。
“石大人?”
石詠不得已,“嗯”了一聲,胳膊肘已經自後被人擰住了。
“石大人請勿懼怕,借一步說話!”那兩人緊緊迫在石詠身後,聲音裡帶着威懾——他們其實壓根兒不在乎石詠“懼怕不懼怕”,他們只是不想讓石詠當街驚叫出聲,驚動內務府裡面的人,到時另有一番麻煩。
石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被那兩人一推,趕緊朝前走了幾步,路過左近一條衚衕口,見到李壽剛巧從巷子裡冒了個頭——
沒準剛纔是躲去哪兒解手了,這小子!
石詠心裡暗想,偷偷給李壽送去一個讚賞的眼神:得虧他去解手了,纔沒有兩人被一網打盡啊!
李壽很乖覺,見對方是兩個身強力壯的大漢,也沒出聲,竟又慢慢縮回那巷子裡去。
這邊石詠則被人押上了一座車駕。兩名彪形大漢,一個駕車,一個則“陪着”石詠坐進了車裡。
石詠坐在車中,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車駕,見是普通的厚氈馬車,既沒有標記,也沒有徽號。他坐在車中,將腰板挺得直直的,笑着對身旁的大漢說:“是九爺請我去吧?”
大漢:……
石詠繼續笑:“九爺也真是的,這麼客氣幹啥,找個人給我遞句話,我難道還不趕緊跑去見他老人家嗎?”
大漢:……竟然也有那麼一點兒道理。
此刻的石詠雖然滿面是笑,但他心裡有數,九阿哥,大約因爲玻璃的事兒,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