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 康熙已經是怒得咬牙切齒,口中喃喃地道:“這個逆子, 這個孽障……”
他雙手背在身後, 緊緊絞着, 心中在想究竟該如何處理九阿哥。富達禮他一定要保, 兒子們越不待見富達禮,他就越發要保下這個人。只是究竟該如何處理九阿哥麼,康熙還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在這時, 魏珠又匆匆進來稟報, 說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六阿哥一起,此刻在清溪書屋外候旨求見。
康熙咬着牙怒道:“宣, 朕要看看這個殺才到底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口中聞言安慰富達禮:“你放心, 朕今天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少時八、九、十、十六幾位進來,一起跪在富達禮身畔, 向皇父行禮。
九阿哥偷眼看看富達禮, 見對方沉着一張臉, 直挺挺地跪在御前,臉上沒有半點懼色,心裡暗道:這個正白旗都統, 此前見他老實了七八年, 倒是一直沒在意。想到他本是廢太子的小舅子,九阿哥心裡氣得要命,覺得實在是被富達禮那副老實裝佯的樣子給騙了過去,沒想到, 竟卻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性子。更可恨他府上那些膿包,見到富達禮孤身到府,便失了警惕,隨隨便便就讓他闖進來又闖出去,這叫他九貝子的臉面往哪裡擱?
待九阿哥再瞥一眼伏在富達禮身後的石詠,斜眼一瞅便見他一臉血——早先熱手巾擦了一把,石詠臉上已經吹乾了的血跡反而化開些,到現在還是能看出隱隱約約的血跡。九阿哥登時氣得是七竅生煙:要知道,石詠這小子,在他院子裡那會兒,他可是連人一塊油皮都沒動啊!這會兒又作出受了大委屈的樣子,給誰看?
“胤禟!”康熙立在上首,將九阿哥一點點細小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氣得一聲大吼:“你還將朕放在眼中麼?平白無故,從正白旗調人至正藍旗……你難道不知道,朕纔是上三旗旗主麼?”
九阿哥身體陡然一縮,他突然間知道他犯了什麼樣的忌諱了——當初說將石詠調至正藍旗,不過是恐嚇一番,好叫這小子服服帖帖,徹底靠向自己罷了,其實在旗的戶口跨旗調轉手續繁雜,哪有那麼容易?
然而他卻忘了一件事,正白旗的正經旗主,是寶座上的皇阿瑪,富達禮身爲正白旗都統,其職責也不過是代爲管理戶籍、教養旗下子弟罷了。
想起這些,九阿哥心底突然泛起一陣寒意:他這回真是往皇阿瑪刀口上撞了,早先皇上調換正藍正紅兩旗都統副都統之職,就是提防着他與八哥十弟這些人。他倒好……哪壺不開提哪壺,竟然腦子犯抽,提了調籍這一說出來。沒想到竟被富達禮一下子抓住了這個把柄,捅至御前。
他瞬間心生無限惶恐:皇父會將他怎樣?會像大哥、二哥他們那樣,圈起來一直圈到死嗎?若是隻圈他一個倒也罷了,可若是因爲他這次犯蠢,連累了八哥……
與此同時,八阿哥溫潤的嗓音在清溪書屋正堂中響了起來:“啓稟皇阿瑪,以兒臣愚見,胤禟行事確是不妥,但恐怕此事實在是一場誤會?”
康熙:“誤會?”
八阿哥將身體伏得更低,但是卻堅定而有把握地說:“是,是誤會。九弟想將都統的子侄調至正藍旗,實在是因爲愛才的緣故,而且……九弟壓根兒不知道這位小石大人,乃是都統富達禮的子侄。”
九阿哥連忙將額頭貼在清溪書屋裡堅硬的水磨石磚上,大聲嚷嚷:“皇阿瑪,這是冤枉,兒子實在是不知道……”
“混賬!”康熙憤然斥道,“不知道旁人的身份,難道就可以將別家的子弟隨意調籍嗎?平日旁人說你跋扈,朕還不信……”
可是一旦滔滔不絕地罵出口,康熙一顆心竟然往回放了些。
若是九阿哥根本不知道石詠與富達禮的關係,那他動正白旗都統的企圖,便不成立。
其實九阿哥完全知道石詠的身份,早先在十三阿哥生辰那次,石詠被十六阿哥當成是子侄,拉出來拜了一圈,在場的皇子阿哥全認得了他。九阿哥這人記性絕好,怎麼可能不知道?
然而康熙卻不知道這件事兒。
石乃是大姓,從滿軍旗到漢軍旗再到民人,姓石的實在不在少數。再加上石詠在漢軍旗,而富達禮起了滿名,如果不刻意從福州將軍石文炳那一代去想,很難想到這兩人之間的親緣關係。
想到這裡,康熙陰沉着臉,往椅中坐了下去,盯着八阿哥,沉聲說:“胤禩,你來說,朕不聽那些個渾人的!”
九阿哥:渾人?……渾人就渾人吧,只消不連累八哥就成。
“請皇阿瑪息怒,九弟相中石詠,乃是因爲其才學。皇阿瑪可知,這暢春園中的窗玻璃,最早就是此人帶人做出來的。除了窗玻璃之外,此人更有不少好點子,是個生財的好手……”
八阿哥去歲今春因爲良妃之死重病了一場,如今復原之後,依舊很瘦,貝勒袍服穿在身上直打晃,可是爲人卻依舊態度溫和,言語斯文,極有條理,當即將前事一起慢慢說來,康熙的火氣,便漸漸消去不少。
可是八阿哥之所以會得到消息帶着九阿哥趕到暢春園,其實是因爲富達禮在去九貝子府大鬧之前,就已經命人去八貝勒府送信去了。
富達禮心裡非常清楚,一個小小的忠勇伯爵府,絕沒有徹底扳倒九阿哥的可能。因此今日行事,決不能結下死仇,一定要留有餘地。所以他一面下狠手與九阿哥正面衝突,一面又渾身浴血地與石詠一同疾馳,讓這伯侄二人的狼狽情形俱落在旁人眼裡,可是暗地裡,他卻遣人往八貝勒府送信,大致說了九貝子府上的原委,言明伯爵府一點兒也不想與八貝勒及其兄弟爲敵,算是賣個好,爲將來雙方能繼續相處下去,留有一點餘地。
八貝勒是個明白人,聽了伯爵府來人傳話,立即動身,找到氣咻咻的九阿哥,問明原委,當即知道不好,曉得皇父一定會誤會。他當即帶着九阿哥出城,十阿哥是個好事的,當即也一起跟了去。
至於十六阿哥,十六阿哥原本就在的暢春園面聖,留得晚了些,離開暢春園的時候正見到富達禮匆匆帶人衝進來,還未來得及問怎麼回事兒富達禮已經帶侄子進去面聖了。
接着他又目瞪口呆地見到八、九、十這三位聯袂進來,便也跟在哥哥後面,一起去了清溪書屋,想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八阿哥提到九阿哥完全不曉得石詠的身份之時,十阿哥就跪在十六阿哥身邊,偏過頭,雙目緊緊盯着十六阿哥,生怕他將十三阿哥生辰那日的情形說出來。不過十六阿哥對這事兒毫無反應,雙眼木然地望着面前。十阿哥便知這個弟弟的“耳聾”毛病又犯了,心裡舒了一口氣,想:這個小十六也算是乖覺,每每在這種時候“聾”,真是聾得好,聾得妙啊!
據八阿哥所說,九阿哥認爲石詠頗有才學,若是放任他在內務府混着,這些“大才具”就浪費了,加之絲毫不知石詠與富達禮的關係,因此便貿然提出,要將石詠“提攜”至自己旗下,好多方“照拂”。然而富達禮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消息,以爲九阿哥要石詠脫離本家,自然不能忍,到了九阿哥府中,雙方言語上起了衝突,所以纔有了富達禮憤而“大開殺戒”的事兒。
康熙的眼光移向富達禮,淡淡地問:“八貝勒所言,可是實情?”
若真是誤會,這過錯的一方,便轉向了富達禮。他便當真坐實了“以下犯上”的罪名,雖然情有可原。
富達禮依舊是那副姿態,直挺挺地跪着,鏗鏘有力地道:“回皇上的話,臣今日趕到九貝子府尋到侄子的時候,分明聽見九貝子說,若是他不願轉籍,便要給他放放血!”
石詠將身體埋得更低些,這副畏懼的姿態證實了他伯父的話,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接着富達禮轉過身體,面向九阿哥,肅然道:“今日的確是富達禮得罪了九貝子,九貝子要打要殺,我富達禮絕不皺一下眉頭。可是尊駕要動的,卻是臣這個沒有任何過錯的子侄!”
富達禮這番渾身血性的話一說,讓事情又迴歸本源——石詠原本沒錯,不願轉籍亦是人之常情,無奈九阿哥卻苦苦相逼,逼得人出手反抗。
康熙坐在上首,一腔憤懣已經漸漸散去,此時倒覺出腹內空空了,倒有幾分想趕緊處理完這等亂糟糟的糟心事,好早些用晚膳。
看見上三旗之一的都統與自己的兒子正式撕破了臉起了衝突,老皇帝倒是放了心,富達禮護犢子,爲了子侄與九阿哥翻臉,但是多少也有些分寸,只動了兩個護院,出了事之後第一時間來向自己求援。足證富達禮將皇帝這個上三旗之主,視爲自己真正的後盾,是真正的效忠。
這個時空裡皇家最尊,任何人得罪九阿哥這樣一位皇子阿哥,怕都是必輸的。唯一的出路便是在老皇帝與諸皇子之間周旋,立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方能保一時的平安。
只是這平衡點什麼時候會崩塌,立在這點上的人,會不會就此無止境地落入深淵裡去,便完全不可預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