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到晚間, 賈璉就已經從媳婦兒口中聽說了那枚累金鳳的故事,登時有些鬱悶:“這個二妹妹……”

他實在是無語, 心想迎春這個性子府裡上下一向都曉得, 可只有等她馬上就要出嫁的時候纔有人覺出不大妥當, 但也已經來不及了。

“今日因是有福晉在, 敲打了幾句。我見那大姑姐馬上就收斂了。”鳳姐兒補充,“人家畢竟是宗室格格出身的,二妹妹嫁到人家是做媳婦兒, 好些事兒不方便明說的。”

賈璉一想也是, 當即有點兒悔:“早知道就不該答應丹濟,這麼早就讓二妹妹嫁過去。該讓二妹妹在府裡多留幾日, 多跟她嫂子學點兒纔是!誰讓她嫂子就生得這麼千伶百俐的, 這一過門兒,府裡上上下下全被她一人哄得高高興興的?”

鳳姐兒忽然見賈璉話鋒轉到了自己身上, 愣了愣神, 當下又是笑, 又是咬牙,伸出指頭戳着賈璉的腦門兒,說:“無事獻殷勤, 非奸即盜, 老實說,這麼着哄老孃,是不是又在外頭整出什麼花樣來?怎麼,外頭又看上了相好的, 找我要體己銀子來了?”

賈璉連忙張開雙臂將鳳姐兒一擁,連聲哄着:“我家裡有這副好顏色擺着,教我哪兒來的功夫還顧得上外頭啊?”

鳳姐兒也曉得這件,她命人偷偷查過賈璉,曉得這位爺如今果然循規蹈矩,在外頭確實是不敢拈花惹草了,只是在房裡索要的時候越發頻繁。如今賈璉又摟着媳婦兒,湊在她耳邊說些不經的風話兒,惹得鳳姐兒臉上通紅,卻將賈璉一推,說:“人家與你說正經的。”

“二姑奶奶這事兒,眼下顯見着沒完。”鳳姐兒板着一張臉,伸手去束頭髮,連帶賈璉也不敢輕易動手動腳了,“福晉的意思,丹濟那頭你也得時常去看看,咱們二姑奶奶這個性子,怕是自己饒吃了虧,都還不知道呢!”

賈璉點點頭,也肅容道:“是這個理兒,好不容易咱們胳膊扳過了大腿,沒讓老爺胡亂給二妹妹說親事,如今既已走到這一步,斷沒有還要讓二妹妹受委屈的這話。”

賈璉一下子板着臉說正經話,鳳姐兒反倒一愣。

下一刻賈璉已經將鳳姐兒抱起來,扛在肩上就往寢居過去,唬得平兒趕緊給打簾子。鳳姐則伸出一對粉拳,捶着賈璉的脊背,佯怒道:“二爺,人家今日乏得很,你又不像人家,白日裡有那麼多親戚上門,一個個都要招呼……不許太折騰了!”

賈璉已經在門內笑道:“是,我的好二奶奶,今日就讓我來好生侍候你罷了。”

雍親王府裡,眼見着也到了晚間,福晉側福晉們那裡的燈都還未熄,大多還在等着外書房那頭的消息。

雍親王本人也確實還留在外書房裡,只是卻沒什麼好氣。他將一份密報往桌面上一拍,怒道:“好個年羹堯,好你個年羹堯啊!”

那密報上分明寫着,年羹堯這一次遣人上京,除了照舊例給雍王府送了一大堆年禮之外,還往宮中阿哥所十四阿哥那裡也送了一份完全一樣的年禮。除此之外,年羹堯的人還給直接去兵部見了十四阿哥,給十四阿哥請安。

雍親王當然知道年羹堯的人也曾經上門給自己請安,可惜那會兒他不在。年羹堯的人上京,四阿哥與十四阿哥兩處,看起來是一碗水端平的。

可是年羹堯是雍親王府的舊人,再加上年側福晉的關係,雍親王心想:去特麼的一碗水端平。

雍親王的心腹謀臣戴鐸當即上前,試圖開解:“王爺,許是年羹堯遣來京中的那名千總自作主張也說不定呢?”

他壓低了聲音道:“如今見西北的情勢,大戰只在一兩年之間。年羹堯那裡,王爺還需要多多安撫纔是,切不可因小失大。”

雍親王凝神片刻,隨口問道:“那名千總還在京中嗎?”

戴鐸點點頭,說:“一直住在客棧裡,卻沒有立時要趕回蜀中的樣子。”

雍親王便道:“既是如此,便叫他隔日來王府請安吧!本王見見他。”

一提到西北戰局,雍親王就沒什麼脾氣了,曉得越是這樣的情形,越是不能將年羹堯往外推。

戴鐸稍稍放心,連忙應下了。雍親王又看了一會兒文書,覺得有些乏了,這纔將鼻樑上的一副“眼鏡”摘下,揉了揉眉心,想了想對隨身侍奉的小太監說:“去年側福晉那裡。”

戴鐸恭送雍親王離開,心裡一塊石頭放了下來,知道雍親王有時候會在年禮、請安這等小事兒上較真,但是大局上卻並不含糊。

隔日,隸屬年羹堯麾下的一名千總果然前來雍親王府請安。

雍親王因爲年側福晉所出的小格格身子骨不大結實,心裡正有些煩惱,等到來人衝自己行過禮請過安之後,才醒過神來,淡淡地面向來人:“起來說話!”

“謝王爺體恤!”這名姓王的千總挺直脊背,站了起來。雍親王一下子看清楚了他的面貌,當即一怔,開口問:“你……你姓王?”

王千總點頭應道:“回王爺的話,卑職姓王,名叫王千山。”

雍親王繼續盯着他,問:“你是直隸人士?”

王千山微笑着道:“王爺也這樣覺得?”

雍親王心想:這難道是……?

卻只聽王千山答道:“回王爺的話,卑職是蜀中人氏,只是口音比較雜,軍中認得不少朋友來自直隸,與他們相處的時日多了,說話有時便是直隸一帶的口音。”

他說這話的時候,口中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川音。

雍親王便慢慢地點着頭,可是卻始終消不了疑心,一面問着年羹堯在蜀中的情形,一面打聽他的過往經歷。當聽說這位王千山幾年前曾經受過一次重傷之後,雍親王心頭一震,忍不住想:他暗中猜測的這種事……難道真的有這可能?

“這次亮工命你過來,有沒有交待你給本王傳什麼話?”

雍親王想到這裡,雙手扶椅,身體微微前傾,面上和煦,親切地稱呼着年羹堯的表字,似乎格外想知道年羹堯在蜀中的消息。

王千山答道:“回王爺的話,年大人就是吩咐了卑職問王爺大安,問福晉安,問年側福晉安……”他挨個問了一遍安,這反倒教雍親王沒法兒開口,不曉得該怎麼啓齒,問十四阿哥的事兒。

雍親王想了想,道:“你回川中之後,替本王帶話給亮工,就說本王說的,盼他在西邊能好生立一份功勞。京里老爺子、側福晉和年熙,都不必掛懷,有本王在呢!”

年熙是年羹堯的長子,年羹堯去四川赴任之後,年熙便一直留在京中,隨祖父年遐齡讀書,雍親王與側福晉年氏都對他極爲關照,就如同自家子侄一般看待。王千山便應下了,兩邊都再沒什麼話好說,雍親王便端茶送客,自有王府管事將這王千山領出去。

雍親王已經立即叫過戴鐸:“快命人查這王千山!”

戴鐸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王爺,可是這名千總有什麼不妥?”

雍親王搖搖頭:“不是他不妥,而是年羹堯行事不妥,極爲不妥,這事情若是鬧個不好,不止年羹堯一人受牽連,就連本王都有可能被捲進去。”

戴鐸一聽,趕緊去尋人。“粘杆處”自有消息渠道,戴鐸消息一送出去,一面就有人去查年羹堯所有手下在京中的動向,另一面就有人追蹤王千山去了。

而王千山此刻不過走到雍親王府門口。

他由王府管事送到此處,只聽那王府管事向另一人打招呼:“石爺,您來啦!”

來人是個面色白淨的年輕人,看上去頗爲文質彬彬,然而一邊臉頰上有一道不算太明顯的疤痕,彷彿是個武人。

待王千山看清楚那人的面貌,不由得怔住了:這副面貌好生面熟,只管勾着他心裡藏着的某些東西,呼之欲出之際,卻偏偏什麼都想不起。

他就這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年輕人,見對方擡起眼也看了一眼自己,隨即友好地笑笑,衝自己點點頭,便轉頭問王府管事:“今兒個四阿哥在府裡嗎?”

王府管事連忙點頭:“在,在,此刻怕是已經在書房裡等着您了,您快隨我來吧!”

那年輕人便應下,隨着管事去了,臨去又好奇地轉頭,看了王千山一眼。

這年輕人自然是石詠,他今日約定了要上雍親王府指點弘曆阿哥的,到點趕緊過來。

算來他教弘曆阿哥學書,已有一年,不得不感慨小孩子學東西就是快,如今弘曆的書法較之以前,已是突飛猛進,比同齡的孩子好上不少。此外弘曆的個頭也長得很快,一張肉呼呼的小臉似乎長得瘦了些,顯出與他老爹一般的容長瓜子臉型,再加上平日裡還要習武,弘曆已經不再像去年剛見到時一副雪糰子的模樣,反倒有點兒像個小版的雍親王。

然而這個“小版雍親王”卻對石詠非常依戀。早先石詠自己說過,最多教弘曆兩年,就不會再教了。弘曆眼見着時光飛逝,已經是一年過去,頗有些戀戀不捨,拉着石詠的衣袖問:“師父,等到明年這個時候,您還願意再教弘曆嗎?”

石詠沉吟片刻,道:“四阿哥,到明年這時候,師父怕是再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了!”

弘曆臉上便露出少許失望。

“說真的,四阿哥,學書法這件事,旁人能教你的,其實有限。師父在這兩年之中,會把最基礎的都交給你,然而餘下的,要靠你自己領悟。不過,在這以後,雖然無法再做你師父,教你什麼,但是總還能有機會與你切磋切磋,談不上指點,只是交流交流心得,還是做得到的。”

弘曆着急:“師父,要不您也做五弟的師父吧!”

石詠想了想,認真地道:“這個我會聽親王殿下的吩咐。”總之他絕不擅作主張就是。

弘曆“嗯”了一聲,終於又生出些希望。他自覺這位教人學書的“石師父”言語詼諧風趣,所教的遠不止書法一道,與書法之外,也指點了良多,讓他知道了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最緊要的一點是,難得這個師父,一點兒都不理會他那位三哥。

話不多說,石詠便命弘曆將此前的功課都取出來。他見這孩子年節之時也毫不懈怠,將“寒假作業”一一完成,忍不住又表揚了幾句,接着是平心靜氣地指點。

少時功課講完,石詠與弘曆作別,離開雍親王府。他沒走出多遠,便覺得有人在跟着自己,猛地一回頭,便見那“王千山”跟在自己身後。

“敢問這位爺,有什麼事兒麼?”

“沒得,沒得——”王千山搖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子川音,石詠心裡“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是川人,這位大約便是年羹堯手下,纔會上京到這雍王府來的吧!

他惦記着家裡,從雍親王府一出來,就徑直往永順衚衕過去,只是走出很遠,偶一回頭,卻見王千山依舊跟着。

石詠有些無奈,卻又甩不脫這“牛皮糖”似地粘上來的人,只能加快腳步,匆匆回家。

這時候在雍親王府裡,雍親王聽見戴鐸來報:“什麼,他竟是在門口逗留了這許久之後,跟着石詠出去了?”

戴鐸應了是。

這消息更加印證了雍親王心頭的預感,搖着頭道:“年羹堯這又是何必,他到底在鬧什麼?”

戴鐸心裡有個大致的猜測,只是礙着雍親王與年側福晉,卻不敢多說,正在猶豫,忽聽府裡有人來報,說是年側福晉所出的小格格不大好,側福晉來請王爺去看看。

雍親王膝下子息不盛,小格格也沒能站下幾個,一聽此話,如五雷轟頂,當即焦躁地起身,吩咐戴鐸繼續使人盯着,但千萬莫要輕舉妄動。他便匆匆忙忙地趕去後院,去探視年氏和小格格去了。

石詠這時候已經將將從雍親王府,回到了永順衚衕。

他走進永順衚衕之後,再度回身一望,只見王千山已經跟到了衚衕口,此刻正滿臉迷茫,望着這條兩壁俱是青磚的小衚衕發愣。

石詠索性大大方方地向他招呼:“這位朋友,到這裡來,是要找人嗎?這裡是永順衚衕,忠勇伯府就在前面。”

王千山直着雙眼,愣愣地重複:“永順衚衕,忠勇伯府?”

他陡然腦門兒一陣劇痛,登時扶住額頭,只聽見石詠問:“怎麼了,你還好嗎?”

王千山低着頭,遠遠地衝石詠搖搖手,示意他無事。

石詠見了王千山的樣子,也覺得怪異。確切地說,他覺得王千山這人有些面熟,但是卻不記得在哪兒見過他。再者他在這個時空也不認得什麼川人,因此這份眼熟,可能只是偶然。

正在這時,只聽衚衕裡忠勇伯府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茂行,回來啦!正好,二伯有事兒找你!”

王千山聽了這個聲音,又覺得腦海裡嗡嗡一陣異響,令他幾乎站立不穩,忍不住一伸手,便撐住了衚衕一側青磚砌起的磚牆。

開口招呼的,正是石詠的二伯慶德。

慶德如今已經差不多以皇親國戚自居了。

其實忠勇伯爵府里人人都與皇家沾親帶故的,可是慶德自打閨女被選中做弘春阿哥的嫡福晉之後,卻又認爲自己與伯爵府裡其他人不同,每每在人前吹噓自己是十四阿哥的座上賓,口中那意思,他“親家”轉臉就會給他在兵部裡謀個好職位,他往後仕途就要發達了。

石詠便也招呼一聲:“二伯父!”心裡嘀咕,慶德之女與弘春阿哥尚未完婚,慶德不會又是來催添妝的事兒吧!

慶德果然便是催這件事兒來的,笑眯眯地來到石詠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開口道:“好侄子……”

剛一開口,慶德立即啞了,睜大了眼,雙眼突出,面帶駭異,望着石詠身後。

石詠嚇了一跳,連忙回過頭,正見到遠遠在永順衚衕口立着的“王千山”,那王千山也全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張着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管遠遠望着慶德。

慶德拋下石詠,轉身便逃,邊跑邊說:“不得了啦,這大白天見鬼了!四弟,四弟宏武,他……他回來啦!”

石詠瞬間石化——眼前這人,便是他弟弟石喻的生父,他死鬼老爹的弟弟,他這具原身的親叔叔,石宏武嗎?

可是眼前這說話一口川味的漢子,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