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二月二龍擡頭之後, 原屬川陝駐防的前鋒校石宏武從京中疾馳至蜀中。

他一路上都在慢慢將記憶裡的細節一點點撿出來,想起了他如何受傷, 受傷後如何被救, 如何養傷, 如何一點點接受了自己“王千山”的身份……同時也在想他的上峰年羹堯在這件事上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石宏武很清楚地記得, 早年間他就是年羹堯的屬下,受他節制,算是來往甚密, 因此石家的一應背景年羹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石宏武當年受傷之前, 還曾託人傳話給上峰,將家小的撫卹都託付給了年羹堯。

然後他就受傷失憶, 渾渾噩噩地養了將近一年才漸好。在這期間有人將他認作是“前鋒校王千山”, 言之鑿鑿,石宏武聽得久了, 便也自信了。後來等他養好了傷, 重新能當差的時候, 有人給他說了一門親,他便娶了妻,再後來就又得了一雙兒女。

在這整個期間, 他都沒怎麼再見過年羹堯, 畢竟年羹堯已經是四川巡撫了,官階與他有些距離,再說一省大員,不是他這麼個低品級的武官時時能見到的。

石宏武便想, 若是他早早見到了年羹堯,不曉得對方會不會早早將自己認出來,就沒有後面這麼多的“烏龍”了。說來也有些可惜,這次年羹堯命他進京之前,原本打算要見他一面的,可惜因爲緊急的公務,最後還是吩咐親信幕僚將上京請安的一切事宜交代了一遍。

待到蜀中,石宏武第一件事就是去向年羹堯交差。

這回年羹堯沒有緊急的公務了,一聽說石宏武到來,快步迎出,二話不說,只管緊緊地盯着石宏武,隨即伸出猿臂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忍不住哽咽道:“宏武兄弟——”

年羹堯收到了雍親王府的加急信件,早已知曉“王千山”成爲“石宏武”一事。而以前石家兄弟倆,曾一度是能與年羹堯稱兄道弟的。

“我爲什麼沒能早一日見到你,見到你就該能認得出的……”年羹堯眼中迸出些許淚花,使勁兒壓抑自己的情緒。

石宏武自然也很感動,當即打了個千兒下去,開口道:“大人……這麼多年蒙大人照拂,卑職已是感念無比……”

年羹堯趕緊將石宏武往府衙內請:“京裡如今如何了?來,先交代了公務,之後你我舊日同袍,要好好敘敘舊!”

石宏武一面隨年羹堯往內,一面頗爲傷感地道:“回大人的話,京裡一切都好,只是側福晉膝下的小格格……”

待在年羹堯處交代了公務,石宏武則回了自家,一路上在回想年羹堯的問話。

年羹堯不止問了雍親王府上的情形,也問起了十四阿哥那邊的狀況,畢竟雍親王與十四阿哥乃是一母同胞,他們這些做臣下的,兩邊的情形自然都不能落下。當聽說石宏武堂兄之女被指婚給了十四阿哥膝下長子弘春之後,年羹堯似乎也頗爲高興,連連恭喜石宏武。

接下來便是年羹堯與石宏武商量,如何漸漸恢復他昔日的身份與官職。這時石宏武這才發現,當初將他“誤認”做“王千山”的那些同儕們,要麼調出,要麼已經病故了。

“看來真是誤會一場啊!”當時年羹堯笑道,“不過若是沒有這麼一出,宏武兄弟也沒有機會坐享齊人之福……”

石宏武苦笑,他若有的選,便壓根兒不想坐享齊人之福的,如今真是騎虎難下。

“爺!”

石宏武一回到家,他在川中這邊娶的一房妻室孟氏便迎了出來,將一雙兒女向石宏武一推,口中輕聲說:“快叫父親!”

石宏武望着一對粉妝玉砌的小兒女向自己磕頭行禮,忍不住便想起喻哥兒嘟着嘴的倔強模樣,心裡登時像被紮了一下,他顧着這頭,便會負那邊良多,這可怎生是好。

那邊孟氏卻很冷靜。孟氏之父亦是年羹堯手下,因此石宏武在京城那邊的事情一出,孟氏沒多久就從孃家知道了消息。當下她恭敬向石宏武行了一個蹲禮,口中道:“恭喜爺,身世大白於天下。”

石宏武從孟氏臉上見不到多少驚訝,心裡反而有些吃不準,只斟酌着說:“秋兒,只是京中那邊,京中……”

孟氏不哭不鬧,態度淡然,這份鎮定反而將石宏武給震住了。

他們所居的住宅後院對着蜀中的崇山峻嶺,所謂窗含西嶺千秋雪,此時孟氏扭頭向外看去,自能眺望山巒起伏,積雪猶在。

孟氏淡淡地道:“妾身自小沒出過遠門,聽聞京城繁華,有機會還是想見識一番的。”

石宏武:……

“再說了,兩個孩兒,也當認祖歸宗,大姐兒在旗,日後若是要選秀,也還是有伯府支持會好些。”

感情孟氏已經看清了將來,一早就拿定了主意要攜子回京的。

石詠絲毫不知四川那裡年羹堯究竟是怎樣看待他的,反正他這裡是頭疼無比。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年羹堯的緣故,雍親王那裡發了話,說是弘晝開蒙學書,也一應交給石詠了,反正他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

石詠不大明白這是爲什麼,但覺得雍親王似乎隱隱透着的那意思,若是將來年側福晉再養下小阿哥來,大約也是要交給他教導的。

他的“少兒書法”輔導班什麼時候就變得這麼受歡迎了?

然而石詠身邊多一個弘晝,卻令他極其頭疼,比教起弘曆來幾乎要頭疼十倍。

弘晝比弘曆只小一歲,與弘曆開蒙的年歲完全一致。但是這孩子極不省心,是個你將他放到書桌跟前他也扭股糖兒似地要從椅上往下爬的傢伙兒。而且弘晝寫起字來,幾乎就是“佛系學書”,寫好寫孬全不論,石詠佈置下的功課,弘晝會三下五除二一起寫完,可寫出來的,簡直就像是鬼畫符一樣。

這孩子,壓根兒就不像石詠當年教過的石喻和弘曆,完全沒有任何“上進心”,壓根兒就不想好好學書。

石詠有時也氣,覺得這孩子遲早有一天會將自己逼成“佛系教書”,教成啥樣是啥樣,等混到日子他就走人。

因爲這個頑劣的兒子,身在內在的庶福晉耿氏,以及雍親王本人,都託人給石詠傳過話,讓石詠別有顧忌,只管好好管教。雍親王甚至說了,此子頑劣,石詠若是見他不服管教,就直接抓起來飽揍一頓,闔府上下,絕不會有人對石詠說半個字。

可是石詠心想:這位是未來的和親王……他哪兒敢那?再說了,棍棒未必就對他的教學真有幫助。

所幸的是,最後石詠還是找出了對付弘晝最合適的工具:弘曆。

他索性將四阿哥和五阿哥擱一塊兒教,每次弘曆上課的時候,就將弘晝放在旁邊,旁聽弘曆學書。

說來也奇,弘晝這個孩子,誰都不服,只服四哥。只要弘曆在他身旁,弘晝就能安靜下來,久而久之,弘晝也就能將石詠所教的內容聽進去一二了。等到石詠給弘曆講解完,佈置了功課,他再來指點弘晝,這會兒弘晝就已經安靜許多,乖乖地將石詠所說一一記下,然後提筆練習。

有時候弘曆在一旁,也會指點弟弟幾句,雖說弘曆自己也才練字練了沒多久,可畢竟自己親身經歷過,有些心得體會,弘曆也不藏私,都一一教給弟弟。這樣一來,弘晝漸漸能坐得住了,而且寫字也終於開始上道,一筆一劃,開始寫得像樣。

這些自然都教雍親王的人打聽得一清二楚。雍親王那邊便託人傳話,說石詠教得甚好,不僅僅教人學書,也教人孝悌,指點兄弟二人的相處之道。

如此過了大半個月,京城一帶已經開春,天氣逐漸和暖起來,石詠年輕體健,已經脫去了外面的大毛衣裳。倒是弘曆弘晝兩個小阿哥,都還穿着領口上鑲毛的。

這日石詠先教弘曆,然後將弘曆放在一旁炕上,讓他伏在炕桌上自行習字。另一頭他還得顧着弘晝這個小祖宗。

石詠教到一半的時候偶一回頭,忽然發現弘曆半個身子都伏在炕桌上,一張小臉緊緊貼着書本在那兒看着。石詠嚇了一跳,連忙問:“弘曆阿哥?”

弘曆扭過臉,眯着眼望着石詠:“石師父?”

石詠心想:這難道是……近視了?

他隨即取了筆,在紙上寫了好些個“山”字,由大至小,指向上下左右不同方向的,尋了漿糊,粘在牆上,然後自己往後退了數步,將將把最小的一個字看得清楚,然後將弘曆抱過來,問他能看清哪些字的指向。

弘曆歪着頭看了半天,只指出來最上面兩行。石詠心想:糟糕,別真是近視了。他趕緊問:“四阿哥,你每天晚間習字麼?看書麼?要花上幾個時辰,用什麼照明呢?”

弘曆不明白石詠爲什麼這麼關心他晚間看書習字的習慣,當下只說:“額娘做針線,我就着她點的蠟燭看會兒書。”

石詠揉揉眉心,心想,沒曾想這王府的庶福晉竟然也儉省至此,這樣可不行啊!

他可不希望自己教出來一個近視,雖說這世上已經有眼鏡兒了,可是……

“師父,”弘曆在一旁蠻有把握地問,“聽說師父開了家店,店裡有種物件兒專門治這種看不清小字的毛病?”

石詠無語:對,他確實,剛剛在京城裡張羅了一家眼鏡店。因爲十三阿哥的玻璃廠那裡,已經將光學玻璃製出來了。

可也不能讓這麼丁點兒的小豆芽戴眼鏡兒啊!再說了,弘曆現在這狀態,應當是假性近視,只要改變弘曆的用眼習慣,能掰過來的。

想到這一點,石詠便開口教導弘曆,教他用眼衛生:不在光線昏暗的地方看細小的字跡,看書時一定要坐姿端正,保持距離,看一會兒書就要休息一陣;並且教這小娃自己按摩一下相關的穴道,擠按睛明穴什麼的。

弘曆有些愁眉苦臉,問:“師父,‘近視’真這麼麻煩麼?我見好些飽學的宿儒都是臉看書時都是貼着書本看的。”

石詠搖頭道:“你可不能跟他們比。”他說着比劃,“即便是師父做出來的眼鏡兒,現在也很沉,戴在鼻樑上戴久了就會壓出來兩個坑。”

他的玻璃廠現在是做出了光學玻璃,但是眼鏡的鏡架還是白銅或是黃銅做的,畢竟輕質材料如樹脂之類還根本沒影兒。再加上光學玻璃本身就有重量,所以眼鏡很重,戴久了根本受不了。石詠也不希望弘曆這麼點兒大的孩子就早早地戴上兩隻“酒瓶底兒”。

他想了想,記起弘曆除了教習滿漢文字之外,也有習練騎射的功課,便又勸道:“你不是也挺喜歡跟着武師傅練練騎射什麼的麼?若是射箭時瞧不準遠處的靶子,豈不是也無趣得緊?”

弘曆一想也是,以後總不能每次在射箭瞄準靶子的時候,都把那“眼鏡兒”給掏出來戴上。他終於曉得了這事兒的嚴重性,當即點了頭答應石詠,一定照師父說的去做。

“回頭師父再送你一盞燈,比你額娘點的油燈或是蠟燭都要亮不少,你若晚間實在想看書習字,就點那個。”石詠也不想過分打擊弘曆的學習積極性,便提出,將早先試製成功的煤油燈送弘曆一盞。

這煤油燈在京裡,還是極少數幾戶人家纔有的稀罕貨。一來是因爲“煤油”的貨源還不足,薛家已經去廣東尋貨源去了;二來則是因爲十三阿哥心心念念惦記着這是軍需,不想在供應軍中之前先將這好東西泄露出去,所以如今這“煤油燈”還沒有大規模量產,兀自處於不斷改進技術,降低成本的研發工作之中。

石詠贈給弘曆的這一盞燈,已經比他當初給十三阿哥演示的那一盞燈要精巧得多了:白銅底,玻璃燈罩,一隻白銅的燈提手,可提可放。另有一隻專門的尖嘴滴壺,用於給燈添加煤油。此外,這盞燈燈座上有一隻旋鈕可以調節亮度,石詠怕弘曆之母鈕鈷祿氏過於儉省,便特爲在旋鈕上做了個標記,要弘曆以後讀書的時候,一定先將油燈調節到此等亮度。

弘曆年紀尚小,但是王府長大的孩子,什麼人對他是真的好,小孩子心裡是門清,當即將石詠所交代的事一一記下,又叫隨身侍奉的太監跟着石詠學會了怎麼點燈熄燈,這才恭敬謝過了師父,接了這盞燈去。

弘晝見到四哥得了這樣一件好禮,也鬧着想從師父這裡得一盞。

石詠衝他笑笑:“沒問題,等五阿哥將‘永字八法’的每一筆每一劃都練到家了,師父自然也送你一盞。”

弘晝一聽,終於收束一二,乖乖去習字。

石詠心裡偷笑:弘晝畢竟是小孩子,弱點在哪裡,簡直一望而知。

然而石詠舒心了沒多久,卻得了個消息,說是雍親王點他去,想請他也給自己配上一副眼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