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見過玉姐兒英姐兒, 登時對喜塔臘氏笑道:“見了兩個姐兒,真真是覺得這天底下的靈氣兒都聚到姐姐家裡去了, 這般好模樣, 得一個都稀罕得不行, 偏生你家還能得一模一樣的兩位, 這還真……真可惜……”

富察氏望着兩個姐兒,記起聽慶德說過的,她的孫女兒就是因爲眼前雙姝在選秀期間沒了祖父, 纔有幸點選入宮, 指婚給弘春阿哥的。

就因爲這個,富察氏纔會真正覺得惋惜, 這麼好的姑娘, 若不是因爲時運不濟,老尚書去的時候不巧, 否則也不會……

富察氏老太太惋惜的神色一流露出來, 場面氣氛就有點兒失控, 喜塔臘氏瞬間也記起對方的孫女最終指給了弘春阿哥,一張臉也繃不住,瞬時有點兒往下垮。好在旁邊石大娘將話茬接了過去:“老太太憐惜憐惜我們兩個都沒閨女, 就只有兩個皮小子, 老太太快將兩個姐兒也借我們看看!”

一句話說出來,兩位老太太終於一起笑出了聲,富察氏說:“看看,我們這位都急得不成了, 還不是因爲你們家閨女生得太好?”

這邊如玉如英一起來拜見石大娘與王氏。石大娘膝下只有石詠一個,的確曾想再有個小閨女養着,好“兒女雙全”的,可惜石老爹過世,她這念想立即成了空想。如今眼見着別人家的閨女出落得嬌花也似,偏生還是一對兒一模一樣的,石大娘左看看、右看看,哪個都捨不得放。

她與王氏早先就打聽過,知道老尚書府上有一對姑娘,因此早早備了禮,然而早先爲解富察氏老太太的圍,已經將王氏那份給送出去了,如今石大娘只有將自己這份取出來,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比肩,老太太一人送齊了一套,我們妯娌便一起湊着送一件。”

如玉如英都如插蠟似的齊刷刷蹲下去行禮,即便石大娘與王氏給的禮只有富察氏的一半兒,姐妹兩個面上也是一樣透着真誠的感激。石大娘登時便知姐兩個規矩學得極好,禮數是極周全的。

石大娘登時想起了兒子,可一想到對方的門第:祖父是尚書,追封的太子太傅,父親是一省巡撫大員;自己的丈夫只是個追封的五品校,兒子雖然勤勉,十六歲就去當差,可畢竟年紀有限,再怎麼倖進,也不過是個五品的郎中。

她爲人沉穩,心裡裝着事,面上卻不顯,只好生將對方老太太哄了一遍,將兩個姐兒誇了一遍,又將雙胞胎的嫡母安佳氏恭賀了一遍,說安佳氏必定是個省心的,看着如英如玉,她縱是再覺遺憾,臉上笑容卻始終不變。

兩邊見禮見到一半兒,有清虛觀的道士過來,請女眷們一起往三清跟前,焚香禱祝,祈求平安。

兩邊的老太太都認識這道士,一起招呼:“老神仙!”

老神仙不是別個,正是張道士。他早先得皇上封了個“真人”的名號,又時常去各王府大員宅邸走動請安的,如今年紀已長,各處已經又是一代人起來,便都稱張道士爲“神仙”。張道士見了兩位老太太,連忙禮敬:“兩位老太太安好!”

兩頭都點頭應了好,卻教那張道士一眼瞥見如英與如玉,膝彎一軟,險些沒站穩,連忙說:“小道失禮了!”

“兩位姑娘這面相……”張道士頗爲驚詫,道,“有一位是必得貴婿的!”

“張爺爺你這話可說得不地道!”遠處一個清亮柔和的女聲響起,是十三福晉也趕到了。到這裡打醮原本是她張羅的,自當早些過來打點,然而今日金魚衚衕那裡有些雜事,她因此晚到了,正巧聽見張道士說這話,登時覺得這不就是挑撥兩個同胞姐妹麼,登時笑着反駁,然後走到自家老太太身邊,笑着說:“兩個姐兒,若是有哪個不得貴婿,我和我們爺,都是不依的。”

張道士登時嘻嘻笑着,鞠躬向十三福晉行禮問安:“十三爺可好?”

那邊問安敘話,如玉則偷偷擡眼,瞥了一眼如英。剛纔張道士一口咬定,她們兩人之中有一個必得貴婿,如英曾經有過得貴婿的機會,結果卻擦肩而過,那這是不是說……

如英則帶着欽羨的眼光望着姑母十三福晉。

旁邊石大娘看着,便有些唏噓,知道對方若是想着兩個姐兒高嫁,自家兒子總有千好萬好,終究是沒戲。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眼前這個不靠譜的老道混說,將兩個姐兒的終身胡說一頓。

張道士則繼續與十三福晉胡吹,說:“京裡的哥兒小道也見過不少,說實話在老道這裡寄名掛號的也不在少數,既然附近心疼侄女兒,小道少不得幫着尋摸尋摸,定要爲兩個姐兒尋個合適的親事纔是,”他說着故意顯擺,“福晉可聽說過榮府有一位戴着玉的哥兒?”

石大娘在一旁聽着,這時候將王氏輕輕一推,說:“榮府親眷在這兒——”

衆人的視線一下子就轉了過來。

王氏溫柔和順,即便朝外一站,也是微曲着頸項,低着頭,面上露出靦腆的微笑。十三福晉見了這些沒見過的親友,當即趕上來相認,那頭張道士從未得過榮府老太太的許可,給寶玉說親,這會兒聽見有榮府親眷在,立時像是大牛皮被戳破了一般,退在一旁一個字也不敢再多說。

十三福晉接着又聽人介紹了石大娘,趕緊笑着說:“聽說過姐姐的名頭,真是久仰了!”

她真心“久仰”石大娘,因爲知道石詠在她那位爺心裡是個什麼分量。石大娘卻難免受寵若驚,看看身邊忠勇伯府的幾位,暗自猜想是因爲家裡這撥親戚才得來了十三福晉的禮敬,壓根兒沒敢忘自家兒子身上想。

張道士被人晾在一旁,只安佳氏與他搭了兩句話。待這邊各人一一認過,衆人一起往三清殿過去。在那裡由張道士主持,焚香、禱祝、焚化青詞,上章上表,告稟天地,保佑平安。1

接着女眷便往清虛觀後遊玩一回,除三清殿外,又將玉皇、老君、魁星……諸仙官之殿又觀賞一番,便往齋堂過去用飯,之後再前往法堂之後的靜室稍歇。

上午又是趕路,又是拜神的,如玉和如英都累了。在靜室裡一坐,如英將一隻素緞面迎枕抱在懷裡,閉上雙眼,想要休息片刻。而如玉則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望着屋角定定出神。

她腦海裡還回旋着“必得貴婿”的那件事。早先她也見安佳氏與這張道士比過眼色,心知這沒準就是十三福晉所說的,故意離間她姐妹二人的說辭。只是如玉實在是忍不住反反覆覆地回想這預言:若只有一人能得貴婿……

“夫人,老爺那邊已經點頭了麼?”

不知如何,靜室裡突然響起這麼一聲,如英如玉兩個都是一震,如英睡意全無,如玉則嚇了一跳,險些叫出聲來。

聲音稍許有點兒悶,姐妹倆聽着,倒像是被什麼捂住了似的,但聽着像是繼母安佳氏身邊金嬤嬤的聲音。

隨即又是低沉的女聲響起,但是有些聽不清。如英立即將食指放在自己脣上,示意姐姐不要出聲。姐妹兩人隨即在這屋子裡細細尋找。

少時如英發現訣竅,輕輕將貼在牆壁上的一層厚絨從板壁上揭去,只見板壁最下方,一根銅管從牆壁中露出,漸漸上升,在離地面大約兩尺的地方有個小小的黃銅管口。

“……老爺八成已經同意了。”揭去厚絨之後,那邊的聲音立即清晰起來,正是雙胞胎的繼母安佳氏的聲音。

如英衝姐姐比個手勢,給了個口型,如玉辨出是:“音管!”

老尚書馬爾漢當年閒時教孫女,曾經提過這一件東西,說“隔牆有耳”,指的就是這個,有了這個,就如與在隔壁親自聽着一模一樣。老尚書故世之後,如英卻也還將這牢牢記着。

姐妹兩人默默地坐下,肩並着肩,各自將一邊耳朵湊近那隻銅管口。安佳氏的聲音便清清楚楚地傳過來:“兩樁親事,都對我們兆佳氏大有助益,我又是一心爲兩個侄女兒考慮,老爺不可能不同意。”

“是,是——”金嬤嬤在隔壁應道,“表少爺那樣的人品與才學,老爺怎麼可能不看重?”

雙胞胎對視一眼。金嬤嬤提表少爺,她們都知道是什麼人——她們的安佳氏大表哥哲彥,是她們生母親兄弟的長子。安佳氏一家子生得都不錯,哲彥固然是一表人才,可若說起學問麼,嗯……

“倒是另外一位會麻煩些,”安佳氏施施然道,“德明大人雖然前程一片大好,可說來說去,到底是個續絃……”

音管這一頭,雙胞胎齊齊變了臉色。

“……德明的舅舅是繼任廣東巡撫,這事兒已經定下來了,若是能與德明家結親,對老爺的前程只有好處,畢竟前後任要有些默契纔好……”

雙胞胎在這一頭稍許明白了些,難怪父親能同意這門續絃的親事,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在裡面,她們不得不佩服安佳氏想得“周到”。

如玉沒有聽說過旁的“德明”,只有一位姓卜勒察的,當年很有些狂名,據說是個少年才子,因此年紀輕輕就加官進爵,如今是御史還是六科給事中,如玉記不確切了,只能輕輕咬着脣,繼續仔細聽着。

“可是太太,德明大人前頭那一位夫人,說是得了急病病逝的,可老奴在廣東的時候曾聽說她是被德明大人……誤殺而死的……”

金嬤嬤的聲音裡滿是猶豫,似乎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事兒說出來。

這一句,簡直石破天驚,與這位能“誤殺”髮妻的男人相比,她們家那位“銀樣鑞槍頭”的表兄,簡直算不得什麼。

那邊安佳氏卻很沉着,悠悠地道:“所以我也在猶豫呢——”

如玉與如英對視一眼,聽見隔壁在說,“我究竟將哪一個女兒嫁給德明好?”

安佳氏這話一說出口,如玉一震,卻馬上覺得如英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馬上也反手回握過去,知道只有她們兩人齊心了,才能一起向旁人求援,一起對付這樣黑透了心腸的繼母。

那邊卻說得明白,“嬤嬤,你身爲奴婢,在廣東能打聽到的大戶人家陰私,我們老爺卻未必就能聽到的。以德明的才氣與前程,再加上他年紀甚輕,元配身後又沒有留下一兒半女,這在老爺看來,未必不是一門好親……”

如玉不得不承認,她這位小姨繼母的確是個很有才的人,她的話語裡天然有一種能說服旁人的力量,因爲這個,家裡老太太與她處得久了,就能信了她的邪,也因爲這個,如玉只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顫,手心漸漸滲出冷汗,甚至無論妹妹怎麼拉她,她很難再握住妹妹的手。

“其實姐姐的兩個閨女我都喜歡,若是這世上有兩個哲彥我就根本不用愁了。可是爲什麼兩個姐兒總是與我過不去呢……”

這時候不知是誰的耳墜子碰在銅管上,只聽“錚”的一聲,非常清晰。那邊兩位一起驚動了,安佳氏的聲音在問:“誰?”

如英與如玉對視一眼,心中都在想,她們就這樣,要與繼母撕破臉了?

隨即只聽門口有叩門聲,是十三福晉的貼身丫鬟,過來請安佳氏主僕一起過去聽戲的。十三福晉這般提早來請安佳氏,是聽說安佳氏很會點戲,因此特爲請她來點幾處熱鬧喜慶的,也算是回饋一下這次“請戲”的忠勇伯府富察氏老太太。

如英如玉兩個極爲緊張,如英刷地一下,將原先那幅揭下來的厚絨又覆了回去,將邊緣在板壁上按了按,那幅厚絨便自粘在板壁上,牆壁裡埋着的聽管再也不見蹤影。

姐妹兩人裝作如無其事一般,如英繼續抱着迎枕裝睡,而如玉則恨不得將那隻迎枕搶過來,讓自己也裝一裝。

好在腳步聲漸漸遠去,時不時傳來陣陣說笑,聽起來安佳氏心情甚好,這時是興致勃勃地去點戲了。

筆尖沾上明礬水,隨即落在白紙上,明礬水無色,但是洇溼了紙面,究竟還是能讓人看清字跡。

執筆人當是頗具才氣,筆走龍蛇,不過片刻,一幅礬書已經寫就。

“爺,您這真是神了,這筆跡與金魚衚衕那位的簡直一模一樣,用筆的走勢,下筆的力道,無一不像……”

“可以了!”執筆人不耐煩地打斷了手下的吹捧,隨意吩咐,“等這‘礬書’乾透了之後,該交給誰,心裡有數麼?”

對方答道:“清虛觀那裡已經在安排!”

執筆人顯然對這個答覆很不滿意:“明兒個便是唯一的機會,到現在還在‘安排’……還能不能靠那麼一點兒譜?”

“總之,這東西,明天要從十三福晉手裡,教人眼睜睜地看着給遞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1打醮的基本流程出自鄧雲鄉先生的《紅樓風俗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