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果然如石詠所言, 第二天,天氣沒有前一日那樣好, 早間便起了風, 北面有些雲, 日頭卻一直不見, 偶爾飄些水點。冷是冷了些,好歹不影響出行。兩家車駕,浩浩蕩蕩, 再次奔赴城外清虛觀。

這種天氣, 介於秋冬之間,還算不得很冷, 除了年紀長些的, 不必穿大毛衣裳。因此各家女眷,除了兩位老太太包裹得厚實些以外, 其餘大多在夾衣外面披一件擋風的大披風便罷了。

打醮第二日, 主祭的依舊是三清。祭神之後, 張道士則安排小道士引兩家女眷在後殿的花園自行遊覽,隨即休息,午後依舊是戲班唱戲。

如玉與如英兩個, 鬼使神差地, 竟又撿了昨兒個歇息的那間屋子進去,叫小丫鬟們自去玩耍,她們姐妹兩人不用侍奉。望晴望雨本就是活潑淘氣的正巴不得,自家小姐一說之後, 便立即散了。

如英如玉在屋裡將門閂閂上,兩姐妹一起坐在那隻“聽管”跟前。兩人竟是誰也不肯先開口,互視一陣,如英才小聲說:“姐,我今兒見了金嬤嬤的副神情,我覺得昨兒個該是小姨和她合起來嚇唬咱們的!”

如玉也有這種感覺,但她一向謹慎,小心翼翼地說:“其實她也不能算是嚇唬咱們。你想,昨兒個她說得入情入理,即便是真說到父親和老太太那裡,兩位長輩未必便不同意。最多是她威脅咱們,若是不聽話,便拿咱們的婚事作伐。”

“英姐兒,姐姐勸你一句,這事兒,全看老太太,只要老太太拿準了心思,父親遲早會遷回本支去的,最後還是白柱叔當家承嗣。老太太的心思,我們左右不了;白柱叔就是不當家承嗣,他的日子過得也不會比現時差到哪裡去……如英,與咱們無干的事,你能別再管了麼?”

如英知道姐姐說的有她自己的道理,她低頭沉思了片刻,擡起頭,正要開口,忽聽隔壁屋子那扇門吱呀一聲響。如玉只道是繼母帶着嬤嬤又過來了,趕緊一伸手,扣在妹妹的脣上。

然而隔壁有說話聲響起,聲音尖細,卻不是女子的聲音。這回如英與如玉靠那銅管較近,雖然隔壁的人說話並不算高聲,但還是教姐兒兩個一下子聽清了,只聽那人問:“都預備妥當了嗎?”

老尚書府上曾得皇上賞賜,賜下太監內侍服侍老尚書起居。因此雙胞胎都聽過太監說話,此刻都是一聽便知。

“預備妥當了。那份‘礬書’早已偷天換日,送到了十三福晉手裡,只等午後董鄂氏趕到,一切就都成了。”

如英如玉都不是尋常人家長大的孩子,且老尚書馬爾漢當年是鐵桿二阿哥黨,在兩廢太子之際,老尚書府曾經很是動盪了一陣。因此如英如玉都聽說過“礬書”,也知道“礬書”意味着什麼。

姐妹兩人不由得面如土色,望着彼此,都覺得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

“穆爾泰夫人真是功不可沒……”

還沒等那邊說完,如玉已經一伸手,捂住了聽管——她已經完全不敢再聽了,難道這回竟是她的繼母,起意害她的七姑姑七姑父?

如英的後槽牙此刻咬得緊緊的,卻輕輕地向姐姐比了個手勢,表示她不會亂來的,讓她繼續聽下去。

於是如玉輕輕地送開了手,如英果斷地伸手緊緊攥住右耳上掛着的三枚墜子,靠近聽管。

如玉則完全沒有這個勇氣再去聽這“壁腳”,甚至她腦海裡一團亂麻,根本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應該做什麼。

一面是看着她長大的十三福晉,待她慈愛有加,卻因夫婿一向沉寂而說話沒多少分量;一面則是小姨繼母,動動口就能給她說一門不恰當的婚事,讓她的後半生盡數陷在泥淖之中……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如玉醒過神來的時候,如英已經伸手將板壁上的厚絨蓋上。如玉再聽聽隔壁的動靜,原先那尖嗓子說話的人已經離開,隔壁這屋子已經空了。

如英定定地坐在原地沉思,似乎想要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徹底想清楚。

如玉就坐在她對面,眼見着如英的表情越來越堅毅,如玉心裡登時生出些不好的預感——

果然,如英“刷”地一聲站起來,拉着姐姐就往房門口走去,一面走一面說:“走,姐姐,咱們得趕緊點兒!不然就來不及了。”

如玉卻突然將手往回抽,一翻腕,抓住瞭如英的手腕。如英吃驚地轉頭,望着如玉:“姐……”

“你不要命啦!”

如玉覺得自己的兩眼瞬時迸出淚來,她心內羞愧得不行。她也想像如英一樣,能不管不顧地這樣站出來,徑直衝出去,可是一想起這事的干係,她就真的從心底怕起來……上一次廢太子的“礬書案”,涉案的人,該是都死了吧!

“你不過是隔牆聽了這麼一耳朵,你知道些什麼?你便是出面指證,又有真憑實據不成?”如玉隨意一指,似乎如英做什麼都是錯。

如英緊繃着一張小臉:“指證什麼的且待以後,首先得找到那封‘礬書’,千萬不能從姑母手裡送出去。否則姑母姑父都會被牽累——”她用力去甩如玉的手,不管姐姐怎麼攔阻,這事兒上,如英不覺得有任何值得商量的餘地。

如玉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忽然將妹妹用力拉到自己面前,盯着她的眼,說:“被牽累又怎樣,你我的性命難道不比這礬書要緊?”

她真的怕,怕極了,她也擔心姑母姑父,只是這份擔心遠遠及不上懼怕失去自己軀殼裡的這條性命。

如英被瞬間震住,頓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提高了嗓門:“姐,在你說什麼呢?”

在如英心裡,在這樣的危機面前,她知道自己沒有多少力量,可就是因爲沒什麼力量,才容不得分毫的猶豫與耽擱。

如玉努力穩住心神,鬆開如英,用手背將眼下的淚水都擦了擦,面色也恢復了平靜,隨即擡起頭,望着妹妹,說:“英姐兒,我明白了。我和你一道去。”

如英舒了一口氣,露出笑容,面頰上透着兩個淺淺的梨渦,點頭道:“姐,事不宜遲,咱們趕緊……姐!”

她的聲音陡然轉驚訝,這時如玉突然抓起了妹妹的雙肩,將她往屋內地面上使勁一推,接着自己邁出門外,關上房門,然後將外頭的門閂閂上。

如英反應也快,她一旦摔倒,顧不得疼痛,早已爬起身,上來拍門,高聲怒道:“姐,大姐,如玉,你這是在做什麼?”

如玉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妹妹,姐姐這也是爲你好!將來你自會明白。”

她望着被如英推得微微振動的房門,提高聲音說:“妹妹,千萬別使小性兒,各府女眷都在,老太太也在,你何必這樣吵嚷着擾着諸位?”

如英在裡面說了一句什麼,如玉沒聽清,她只繼續低聲說:“如英,這次千萬由不得你任性!而我也再不想……爲你所累了。”

遠處金嬤嬤“咦”了一聲,奔過來問:“玉姐兒,這是怎麼了?裡面難不成是英姐兒?”

如玉面露疲憊,望着金嬤嬤,輕聲說:“我們英姐兒又……使小性兒了。”

金嬤嬤:……?

如英性格硬些,爲人又有些英氣,府裡倒是極少見英姐兒“使小性兒”的時候。

“也就是昨兒聽了些不該聽的混話,心裡過不去,想要去尋老太太訴苦,我這好不容易纔勸住的。”如玉在金嬤嬤面前,低眉順眼,一副溫婉和順的模樣。

金嬤嬤心裡猛地緊了弦,“昨兒”、“不該聽的”、“尋老太太”……這足以叫金嬤嬤警覺,連忙賠笑道:“玉姐兒,英姐兒怕也只是一時之氣。不如,老奴在這兒守着,等英姐兒氣消了,再請她出來?”

“如此甚好,金嬤嬤,這裡還請你多勸着些!”如玉看看天色,說:“眼見着戲要開場了,我去太太那裡看看,有什麼幫得上忙的。”

說話之間,如玉便走了,留下金嬤嬤在此看守如英。

金嬤嬤見如玉去得快,心裡也有些沒底,心想:這莫非是調虎離山之計,玉姐兒是將英姐兒留在這裡讓自己乾耗着,實則玉姐兒是去老太太那裡告狀了?

金嬤嬤一想到這裡,便返身檢查房門外閂上的門閂,伸手搖了搖,見閂得甚是穩固,便改了主意,打算去追如玉,只隨口甩下一句:“英姐兒,您消消氣兒,老奴一會兒就回來陪您說話!”

她有些年紀了,腳步不算太靈便,三步並作兩步便往如玉那方向追去了,沒走幾步便有些氣喘吁吁。

這一天,石詠早起按照原計劃去了十三阿哥的玻璃廠。

在玻璃廠他將幾項工作完成得飛快,玻璃廠的大管事在一旁看得吃驚,忍不住說:“石大爺,您是不是今兒個還有什麼旁的事兒?”

石詠一怔:“你咋知道?”

大管事笑道:“眼瞅着您做事做得飛快,不比往日,定是今兒還有其他事兒要忙。”

石詠:……這是在嘲笑他平時工作效率不夠高?

然而這裡的大管事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綜合素質高級管理人才,雖然年紀比他大了一倍有餘,但真從玻璃廠的管理來說,只能算是他的半個徒弟。所以大管事一點兒也沒露出嘲笑他的意思,反而恭敬勸道:“廠子裡還成,您若真有事要忙,這便去吧,有我們這些人盯着呢!”

石詠聽對方這麼一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說:“家母今日在清虛觀打醮……”

大管事對清虛觀極熟,一拍腦袋當即說:“清虛觀距此不遠,大爺騎馬來的,沿廠子前頭的大路過去,不過五六裡就到了。”

這下子石詠更加沒有理由不去了,便點點頭,說:“等午後看看時辰差不多,我便去清虛觀,也好順帶接家母回京。”

沒想到下午卻天公不作美,老天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石詠看看不能再等,便自裹緊了身上大氅,踏入這寒意十足的秋雨之中,信馬由繮,往清虛觀過去。

待到清虛觀跟前,石詠卻覺得這情形不大對。

清虛觀之外,除了各家車馬以外,還有不少八旗兵丁。石詠曾聽大伯父富達禮和佐領樑志國教認過各旗兵丁的服色,當即認出這些旗丁都是正紅旗的。他伯父家裡,和老尚書家裡,都是正白旗,更何況女眷出門打醮,更加不會有這麼些旗丁跟着出門護着的道理。

石詠當即勒馬,不敢貿然上前,想了想,打量一下清虛觀四圍的紅牆,當即尋了條小路。他沒有從山門入內,而是沿着清虛觀的圍牆,漸漸繞到清虛觀的後門去。一面繞,他一面聽着觀裡的動靜。待接近了戲樓一帶,便聽得見裡面鼓樂聲聲,也偶爾能聽見一兩聲說笑。

這綿綿的秋雨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前來打醮的女眷們聽戲的熱情。

石詠依稀聽見了母親石大娘說話的聲音,終於放了心,知道外頭雖有正紅旗旗丁,但是裡面聽戲的女眷當是沒受影響。

待轉到清虛觀後門,石詠便見兩個正紅旗的旗丁正攔着一名小姑娘說話。

“憑啥不許我出去?”那小丫頭插着腰問。

一名正紅旗的旗丁便道:“上頭下了令,說是清虛觀在搜撿重要物證,觀裡的人,誰也不許出去。”

那小丫頭卻不肯善罷甘休,又問:“剛纔那人怎麼又能出去的?”

兩名旗丁互視一眼,道:“那是戲班的小戲子,說是有件要緊的行頭得往簡親王府借去,否則夫人們點的戲都上不了。這班子好歹曾經給咱們正紅旗旗主家裡唱過,總得……給人一點兒面子吧!”

簡親王雅爾江阿的別院據說就在附近,而且這一位愛聽戲,聽說不止王府正院,城外別院也常年蓄着班子。

小丫頭聽了卻繼續跳腳,高聲道:“不行,這不公平,憑啥旁人能出去我不能,我也要出去,我得跟着我們小姐……不,我得替我們小姐買針線來着……”

這是城外,除了農莊與王府別院,哪兒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買針線”?

兩個旗丁見小丫頭在這兒胡攪蠻纏,但看見她相貌周正,穿戴考究,頭上簪了小小一朵栩栩如生的絹花,曉得當是高門大戶裡當差的丫鬟,也不敢下死勁兒得罪,但是卻咬死了,說是上頭有令,就是不許放人出門。

石詠心裡明白:這些正紅旗的旗丁,擺明了就是針對正白旗今日在清虛觀裡打醮的兩家了。

石詠當即催馬,慢慢靠近,裝作問路,向那兩名正紅旗兵丁問路:“我是內務府的官員,有要事往簡親王別院跑一趟,但是迷失了路徑,兩位若是知道,務請指點一二。”

兩名旗丁顯然不敢得罪內務府的官員,但又不肯好生指路,只隨手一指,“喏,就在那邊!”

石詠道了一聲謝,又看了那丫頭一眼,隨即打馬向前,身後依舊聽見那小丫頭口舌便給,在與兩個旗丁胡攪蠻纏。

這小丫頭他見過一面,至今都還記得牢牢的——就是當年在承德老尚書別院的時候,替他去傳話的那個丫頭,名字叫做望晴。

石詠得知這小丫頭的身份,知道她是英小姐身邊的人,再細細回想望晴的話疑點頗多,心裡一時又驚又疑,所以纔會扯謊說也要往簡親王別院過去。他順着兩個旗丁指的那方向一路打馬,卻發現是一條斷頭路,且越走越荒,最後幾乎要走進密林裡。

顯然那兩個旗丁毫無誠意,無心指路,因此瞎指一通,竟將他指到了這裡。只不曉得先他出門的那個“小戲子”,是不是也與他一樣,走了同樣一條路,總之他一路上都沒有見到人。

雨勢漸大了些,石詠勒住馬繮,心裡模模糊糊地有個念頭,卻又不敢相信,當即提氣問了一句:“這兒有人嗎?”

無人答應,耳邊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我是內務府營造司的郎中石詠,此前受人指點到此,請問此處有人嗎?”

又是一陣沉默,石詠漸漸失望,覺得他是不是隻是一味多疑,聽了望晴的話之後,一廂情願罷了。

就在這時,林中有個清脆的聲音開口,輕輕地問:“石大人,請問可否借座下寶馬一用?”

多年以後,石詠也會記起他當年初見如英時的樣子。說實話他第一眼將聲音和容貌對上的時候,他登時將旁的一切都拋在腦後,再也想不起來其它。他說不出“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等溫柔言語,他只是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心裡那個一直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一刻,突然一下變清晰了,然後便刻在那裡,再也沒改變過。

多年以後,當石詠再回想起當初這段經歷的時候,最大的感觸便是,真該感謝紅娘姐,她當年說的一點兒都沒錯,腳下所有的路,都會指向你終究要去的那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