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巧, 石詠今日稍稍提早下衙,回椿樹衚衕的時候路過琉璃廠, 就遇見了穆爾泰, 也親耳聽見了琉璃廠一間古董行的掌櫃是怎麼忽悠穆爾泰的。
待到穆爾泰幾乎要與那掌櫃成交這門生意的時候, 石詠實在看不下去, 趕緊出言勸阻,沒想到卻惹惱了那能言善道的掌櫃。
“臭小子,你憑什麼胡言亂語, 黃我生意?”那掌櫃新來琉璃廠未久, 不怎麼認得石詠。
可是琉璃廠的旁人卻是認得的,登時有人過來, 笑着問:“新來的吧, 連小石大人都不認識。”
掌櫃臉一橫,道:“什麼小石、大石, 我就問你, 憑什麼這小子橫插一腳, 說我這物件不能買?我這件古董的來歷,你懂嗎?”
石詠微微一笑,道:“你說得都對, 這就是一座銅簠, 這東西的基本器型是長方形,一蓋一器,蓋與器身的形狀完全相同,大小一樣, 上下對稱,合則一體,分則成爲兩個器皿。至此,一點兒都沒錯。”
掌櫃登時將胸挺起來了,臉上也換了一副極有底氣的模樣。
“看這銅綠的情形,應當是三代的不假,你早先說的翡翠硃砂瘢,也是真的。”
那掌櫃索性將雙臂一起抱了起來,趾高氣揚地揚着下巴,望着石詠。
石詠接着往下說:“簠出現於西周早期,主要盛行於西周末春秋初,戰國晚期以後消失1。若是一定要確定這件古董的年代,就一定要看銘文了。你這件銅簠,有銘文嗎?說是西周諸侯所用的銅簠,你有證據嗎?”
他後世也與文物販子打過交道,當即湊近了笑道:“看這銅綠的情形,器物應當是出土未久,閣下這是花了些銀子從民間收上來的吧,十兩有麼?二十兩有麼?閣下叫價一萬兩的時候,有沒有摸過自己的良心?這是一件珍貴的文物,具有可觀的研究與鑑賞價值,可這並不該作爲閣下用以牟以暴利的工具。”
那掌櫃的一聽,瞬間有些心虛,他被石詠說中了不少,但是臉上強撐着,道:“沒有銘文又怎麼樣?與這物件一道出土的器物上有啊!你這小子,纔多點兒年紀,就炎炎大言,說自己懂金石,你懂什麼呀?”
古董這一行,也講究個名聲信譽,這掌櫃初來乍到,剛剛在琉璃廠站住腳,若是輕易就被石詠說得破了功,他這碗飯怕也是也難再吃下去。
石詠一派謙和,只笑說:“無妨的,若旁的器物有銘文也可以,若是能佐證是我錯了,我是情願給你道歉的。”
那掌櫃偏又拿不出來,紫漲着臉,望着石詠,不知該說什麼纔好,暗叫倒黴:他剛忽悠住了一個好脾氣的主顧,怎麼卻來了這麼個較真的小子。
正在這時候,這琉璃廠圍觀的旁人一起鬨笑出聲,有人高聲道:“他不懂?錢掌櫃,他不懂難道你懂?”
“錢掌櫃,你這可不曉得了吧,這一位,這一位是當年認出那隻豐潤學宮牛足鼎的小石大人啊!他不懂金石,他不懂難道你懂?”
在琉璃廠,當年那樁叩閽案和劉宋牛足鼎的案子簡直是一件傳奇,這掌櫃即便初來乍到,也聽過一耳朵,此刻難以置信地道:“什麼,就是這個小子?”
石詠面相太過年輕,這掌櫃打死也不敢相信,瞪圓了眼望着石詠,心想,這小子就是當初辨出牛足鼎鼎身上銘文的那一位?若是如此,別說他沒有,就算是他有西周的銘文,辨識起來也辨不過這小子啊!
“嘴巴放尊敬點兒!什麼‘小子’‘小子’的,人家小石大人有官職在身的!”
“石大人!”旁邊穆爾泰也想起來了,他一年前離京的時候曾經見過石詠一面,眼下還依稀有點兒印象,“當初那樁叩閽案,本官在邸報上也是見過的。佩服啊佩服!”
石詠趕緊搖手,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小侄是晚輩,不敢當大人如此稱呼。大人稱呼小侄的表字‘茂行’就好。”
穆爾泰心裡回想剛纔的情形,忍不住呵呵地笑起來,拈着須自嘲道:“若不是剛纔有茂行一言提醒,險些就掏錯了腰包。”
他若真的買了一隻銅簠回去,就真只能在家裡供着,決不能送出手。若是一出手便意味着貪污行賄,這不是平白招御史彈劾麼?
他想了想,究竟是微惱,道:“本來只是爲了走禮人情,沒想到險些給自己平白添些煩惱。”
石詠則微笑着道:“禮尚往來,本就是處世之道,大人若是尋些用來走禮的物件兒,又拿得出手的,小侄倒是有個去處,可以薦給大人。”
晚間穆爾泰回到老尚書府,命人將自己購置的物事一一收起來。
安佳氏好奇,便問丈夫:“老爺,今日得了什麼好東西?”
穆爾泰點點頭,道:“今日得了不少東西,但最緊要的,結交了一個小友。”
安佳氏道:“看把老爺開心的,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穆爾泰搖搖頭,說:“也不是了不得,只是爲人格外誠實謙遜,少年人坦白得像是一張紙似的,但你若與他結交時,又覺得這個年輕人世情其實也懂得不少,總是能爲他人考慮得周到,與之相處一點兒也不累。”
安佳氏一聽穆爾泰如此高的評價,笑着問:“是哪家子弟?老爺說來聽聽。”
穆爾泰順嘴說:“是忠勇伯府瓜爾佳氏的子弟。你當是聽過他們家的吧!”
安佳氏一聽就啞了,她心裡有鬼,如今就是給她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在穆爾泰面前談起忠勇伯府,省得穆爾泰問起與忠勇伯府一道打醮的事兒。
她當即提出想看看穆爾泰購置的東西,穆爾泰應了,命人將一個個收拾得妥當的囊匣打開,安佳氏一看,驚訝地道:“玻璃?”
玻璃是近來纔有的舶來之物,本土自產各種玻璃製品是這一兩年的事兒。安佳氏忍不住問:“老爺難道不是說了要買件秦漢時的古物兒,那樣纔拿得出手嗎?”
穆爾泰心想:我這不還險些買了件西周的麼?
他不願在夫人面前露怯,當即拈着須道:“你不懂……如今京裡,已經不興那個了!時興的是這個。”
這也是石詠教他的說辭。如今內務府打算將轄下手工匠人待遇提一提,同時又要給內庫掙點兒銀子,因此內務府造辦處轄下的玻璃廠,開始制一些皇家制式以外的玻璃器對外發賣。
當年造辦處所制的十聯瓶曾經拍賣賣出二萬兩的高價,在那之後,這玻璃器的工藝更有提升,造辦處所產的玻璃器的價格也大致穩定在二千兩一件的水平上。今日穆爾泰便從十六阿哥處買了兩對共四件,一共花了七千兩。
穆爾泰知道這是個巧宗兒,一來這玻璃器曾被拍賣過,市價有多少,世人都清楚,御史挑不出什麼毛病,對方也會承他的情;二來則是因爲,在十六阿哥處買玻璃瓶走禮,相當於支持皇帝的內庫,給皇上送錢,在皇上那兒掛過了號。回頭他用這個走禮,便是拿得出手的同時,既安心又放心。
安佳氏望着穆爾泰,忍不住笑了起來,說:“看來老爺結交的那個少年人,一定是個能說會道的。”
穆爾泰心想:哪兒有半點能說會道呢?那個年輕人,只有談起古董金石的時候會滔滔不絕,其他時候,甚至還會有點兒靦腆。
他想起石詠說話行事,待人接物,甚至隱隱有種感覺,覺得這年輕人是真的將他當個長輩來看待的,那聲“小侄”說得純出自然,甚至偶爾還會偷偷看看他的臉色,生怕哪裡想得不周到惹惱了自己。
“這世道,年輕人大多恃才傲物,這麼溫和謙遜的不多見啊!”穆爾泰一聲長嘆。
安佳氏微笑,順着穆爾泰的話往自己的目的上引:“老爺上次回的信妾身看到了,我們哲彥哥兒和卜勒察氏的那位少爺,也都是溫和謙虛的人物啊!”
穆爾泰一想起這兩位,連連點頭,道:“的確是如此。夫人,你道怎麼着,此次我進京,路上遇見了德明一家子。哲彥和玉姐兒的事兒已經差不多定了。我已問過德明,這些日子他父母會一直在京中,我想趁着這段時日,將他和英姐兒的事兒定下來。”
安佳氏自是求之不得,當即應了,卻又隱晦提醒:“老爺,上回妾身書信上所寫之事,老爺考慮過了麼?”
安佳氏此前給穆爾泰去信,信上隱晦地寫了英姐兒對於嫁卜勒察氏的事兒不大樂意。
穆爾泰則一跺腳,道:“英姐兒年紀小,她懂什麼,還不是需要夫人好好地教……德明、德明他……唉!德明前段婚姻,其實別有隱情,我已經聽德明家人婉轉解釋了。那件事兒須怪不得他。夫人,我的眼光沒差,德明是英姐兒的良配。英姐兒那裡,不若我親自去與她說一說?”
安佳氏:這可千萬別!
作者有話要說: 1銅簠的年代信息參考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