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石詠與十六阿哥商議之後, 定下了“百花深處”拍賣第一個大單的時令主題——“夏荷”。

抱着這個主題,石詠與十六阿哥兩人花了不少工夫, 分頭翻閱內務府的賬冊清單, 勾出適合拍賣的物件兒, 列了單子由十六阿哥去庫房徵調, 調出以後給康熙上摺子請求銷賬,待康熙批了之後,東西就可以從宮禁中送出來準備拍賣了。

十六阿哥在內務府走流程的時候, 石詠則忙着趕製名錄, 同時安排外面的人造勢。

上回在松鶴樓的一場拍賣,迄今京裡不少人家依舊記憶猶新, 而且此時距離當初那場拍賣已過去兩年, 當初錯失機會,沒拍下心儀物件兒的買家聽說了消息便開始摩拳擦掌。

石詠如今已經深諳“吊胃口”之道, 他故意通過琉璃廠的楊掌櫃“泄露”了一小部分拍賣名錄出去, 據楊鏡鋅說, 他手上那張不知是真是僞的“名錄”,短短一天功夫,便被人抄了二十幾份走。

石詠稍許鬆了口氣, 上次拍過一百餘萬兩之後, 這京中的古董市場依舊有很強大的購買力。

沒想到在這緊鑼密鼓地籌備之時,十六阿哥那裡又出了岔子。他苦着臉來尋石詠,指着當初兩人一起拍板的名錄,說:“這單子不行, 裡頭有一半兒的東西得換。”

原來,十六阿哥早先拿來的賬簿中,有不少是前朝留下的物件兒,待石詠他們敲定了之後,十六阿哥去調庫,這才發現好些東西根本就不在庫房之中。

據十六阿哥說,這根本就是一樁“無頭案”。東西是前朝的,賬簿也是在前朝的基礎上謄抄的,這宮裡宮外的確有傳聞,前朝時候不少太監宮女監守自盜,將宮裡的東西偷出去變賣,甚至當年闖王攻入紫禁城的時候,也有不少宮人捲了東西出逃。

可問題在於,前朝距今已經七十年了,宮中庫存早已清點過重新造冊,怎麼賬實之間,還有這麼多不符的?

若不是十六阿哥這回突發奇想,將宮裡所藏的古董物件之中,特地選了那等沒有“內造”、“上造”字樣的東西出來發賣,短時之間,根本不會有人發現這些東西已經悄沒聲兒地就消失了。

十六阿哥與石詠兩人面面相覷,可又無法,只能老老實實地另行選取其他,再由十六阿哥前去調庫,短時間內要全面清查宮中所藏,是不可能的了。

石詠提醒十六阿哥:“十六爺,這回銷庫的時候您可得提防着點兒。”

十六阿哥在內務府總管的位置上已經坐了好幾年,這些分寸他都有,當下應了,自行去忙。

半個月之後,完整的拍賣名錄終於面世,正式對外發放的時候,旁人都注意到這名錄與早先流傳出來的那一份“不完全搶鮮版”有不小的差異,去問楊鏡鋅,楊鏡鋅只管聳聳肩,說:“當時就說了,做不得準,只是給諸位爺做個參考而已。”

石詠也暗自慶幸,好在當時留了個心眼兒,沒有將全部名錄傳出去,給他們後來修改替換拍賣品留了不少餘地。

這次拍賣的古董之間,石詠特地安排,分出了幾個梯隊。

最頂級的一件拍品,是明代吳圻所做的一幅緙絲圖軸《夏荷幽賞圖》。這幅緙絲圖軸乃是臨摹的吳門畫派沈周原作花鳥圖。緙絲作爲織料本身,就已經是極其昂貴,一寸緙絲一寸金,再加上用緙絲作圖臨摹明代大家的花鳥畫,緙絲作品能通過絲線的光澤及通經斷緯的特殊織法,展現雕琢縷刻的立體效果。

原本宮中所藏的另一件南宋朱克柔所作的《荷塘乳鴨圖》,也算是與主題沾邊的,十六阿哥也曾動念將那一幅拿出來拍賣,石詠卻覺得那一幅太過珍貴,無法估價,若是冒冒失失在首拍中拿出來,萬一沒拍上個合適的價錢,他們究竟該是守信好,還是該毀約好?

除了這一件《夏荷幽賞圖》之外,年代較久遠的,是一件漢代的蓮紋瓦當,歷經千餘年,保存得極其完好,沒有半點缺損,這在市面上極其少見,因此也價值不菲。

另外就是一件北宋汝窯青瓷蓮花溫。時人所說的“溫”即溫碗溫壺,其實就是溫酒器,用時在裡面盛上熱水,酒盞盛於其中。這件溫酒器形似蓮花,因此叫做“蓮花溫”。

汝窯與柴窯一脈相承,燒出來的顏色乃是“雨過天青雲破處”。這一枚汝窯青瓷蓮花溫,便是燒的“雨過天青”釉,屑瑪瑙入釉,燒出來的釉汁瑩厚如堆脂。釉汁中有棕眼,宛若蟹爪,底有芝麻花,釘痕細小1,據石詠判斷,的確是汝窯無疑。器型於大方簡潔之中透着一絲婉約,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

這一梯隊之下,尚有不少以“夏荷”爲主題的圖軸、扇面、彩釉器皿,價格稍遜。這其中不止是大內所藏,也有十六阿哥暗中託付“松竹齋”的白老闆,批量淘來的精品,打算在拍賣會上轉手,中間得到的差價便折到內庫裡去。

最便宜的依舊是玻璃器,造辦處玻璃廠那裡,由唐英特別選了些式樣精美,色彩絢麗的蓮花形器皿,還未標上“內造”印記的,交付給十六阿哥。然而據石詠看起來,唐英主持燒造的這些玻璃器,工藝水平已經又上了一個臺階,到時拍賣,身價未必會比前朝古董更低。

待一切準備就緒,“百花深處”的帖子便散了出去。

因爲拍賣會的地方有限,總共有二十間投暗標的包間,另外“藕花書屋”那裡,有五十個公開競買的席位,總共只有七十張帖子。

鑑於上回松鶴樓拍賣時送出去的帖子曾經被熱炒,石詠這次除了極少數“人情帖”給了十六阿哥分派之外,其餘帖子都直接明碼標價,放在琉璃廠公開售賣。公開競買的席位一百兩一位,暗標的包間三百兩一位,包間可帶親友五人,一起出席競拍,所以其實暗標更值,因此包間的帖子一下子就全被搶沒了,而且據說後來在黑市上炒到了五六百兩一張。

這也在石詠的意料之中,但他不管這些,反正光靠帖子他就收回了一萬兩,雖然距離目標八十萬兩還很遙遠,但總算是開了個好頭。

但石詠看着白老闆那裡報過來的賬,也忍不住唏噓,這年頭,尋常百姓只要二十兩銀子就夠過一年了,早年間他一家子更是曾經爲了二兩銀而捉襟見肘,可如今這些大戶,幾百幾千兩銀子,連眼都不帶眨的——這天下的錢,竟全在這些人的口袋裡。

待到拍賣這日,還發生了一件刷新了石詠舊觀念的事情,二十個包間中,有四個包間,事先打了招呼,說是會有女眷到場,其中有兩個包間來的全是女眷。這就意味着在那些包間侍奉招呼的夥計,最好還要安排些僕婦丫鬟;此外進場退場時要給女眷們專門安排,單獨進場退場。

於是事先已經做好的安排又臨時要改,一場人仰馬翻下來,石詠深刻地認識到,這個時空裡,女性朋友們雖然飽受約束,但是還是有一部分人掌握了主動,取得了一定程度的財權,並在這種投資機會到來的時候敢於出手。石詠原不該小覷這部分實力的。

一番檢討之後,來賓已經陸陸續續到齊,十六阿哥頗有些緊張地站在石詠身邊,低聲問:“茂行,有把握麼?”

石詠點點頭,然而他自己心裡也有些沒底。

這次與上回松鶴樓的拍賣相比,少了半場玻璃器皿行銷權的拍賣,而且拍賣的物品數量和等級也要比上回稍遜一籌。上回單一件北宋定窯的孩兒枕,就拍出了十四萬兩的高價,這次吳圻的緙絲圖軸雖然名貴,但石詠估計還是會比孩兒枕要略遜一籌,能拍到七八萬兩,已經算是很高。

石詠很清楚,拍賣行要做細水長流的生意,就要珍惜市場資源,不能一次性將生意全做光。他如今最需要的,乃是積攢口碑,並且勾起人們的重重興趣。這第一單拍賣,石詠其實只需要主顧們一句話,“下次還來!”這樣他不僅爲以後的拍賣鋪平道路,同時也能吸引其他手中有古董想出手的主顧前來拍賣行委託。

然而十六阿哥卻需要八十萬兩銀子。

矛盾就在這裡。石詠自己預估的,所有這些拍品拍出總價大約會在七十至七十五萬兩之間,至於能不能達到十六阿哥的目標,真要看運氣了。

一時,公開競價那邊已經熱熱鬧鬧地在“藕花書屋”開拍,與此同時,公開競價那邊的拍品也會送到包間去,請主顧們過目,若是這邊也對拍品感興趣,可也遣人前往“藕花書屋”,一道參與競拍。

但這樣做的人並不算多,因爲但凡出了大價錢坐在包間裡的,大多是衝暗標那十幾件金貴物件兒來的。

石詠前後張羅着,在藕花書屋忙碌了一會兒。拍賣的成果證實了石詠的預感,造辦處玻璃廠制的玻璃器果然大受歡迎,拍出的價格比好些元明時的古物更要好,但是總體拍賣的成交價格並未給石詠帶來驚喜,如果最後這些暗標價格沒有大的突破,最終目標還是難以完成。

忽然,前來幫忙的白老闆匆匆忙忙來尋石詠,說是十六阿哥請他到“福乙”號包間去。

“百花深處”總共建了二十間掩映在百花深處的小包間,分別以十天干配上“福”、“喜”二字命名。石詠匆匆趕到“福乙”號,一進門,正見到十四阿哥與十六阿哥坐在一處。

石詠無奈了,如今他與十六阿哥走得較近,十六阿哥從來不跟他客氣,一向直接免去他的禮,然而十四阿哥卻不能這樣。石詠只能老老實實地向這一位請了安,心裡暗想,姑且算是對門鄰居到這裡來捧場吧!

包間中,除了十四與十六兩位,還坐着一位女眷。石詠也反正不敢多看,但大致掃了一眼,便知道是十四阿哥的外宅吳氏。

“石詠,聽說你前日成婚了,爺那一陣子忙於兵部的事兒,還顧不上向你道喜,現在有工夫了,賀你大喜啊!”

石詠哪裡還敢計較這“賀喜”是真情還是假意,總之以十四阿哥的身份,能記住他前日裡成婚的事兒,已是不容易,他只管老老實實、誠誠懇懇地謝過對方。十四阿哥便對他的態度很滿意。

“茂行,你先去將那件‘汝窯青瓷蓮花溫’取來吧!”十六阿哥沒啥表情,只管吩咐。

石詠一怔,帶着疑惑看了回去,十六阿哥只得耐着性子給這耿直的下屬解釋:“雖說最後這幾件暗標的拍品,會依次送到每個包間供人觀賞一回,但是十四哥還是想先瞧一瞧那件‘蓮花溫’。”

十四阿哥也在一旁點了點頭。

石詠除了聽命,還有什麼別的辦法?當即轉身出了包間,親自去了那件汝窯瓷器,盛在囊匣中小心翼翼地捧過來,呈至十四阿哥面前。

十四阿哥則笑着一扭頭,望着身旁坐着的吳氏,笑道:“你看這件怎麼樣?喜歡麼?”

吳氏那邊以帕子掩口,然而她那柔美的笑意正從眉梢眼角里漫出來,只聽她鶯聲婉轉,對十四阿哥說:“爺說是好,自然就是頂頂好的!”

十四阿哥當即一拍雙手,道:“今日你且看着,爺就替你將這件東西‘拍’下來!”

他一面說,還一面回頭攔十六阿哥:“十六弟千萬別跟我客氣,知道你身上也是領着差事的,張羅這麼一場也不容易,咱們就照你這拍賣行的規矩來,該是多少,就是多少,但是這件東西,爺是志在必得!”

他這般豪氣干雲地許過願之後,又柔情似水地轉向吳氏,低聲說:“爺頭一回見你,你就是在爲爺溫酒。你那溫酒的本事,世上再無旁人及得上你,爺可是心悅誠服的。你小字又是‘蓮兒’,爺怎麼會容這件東西落到旁人手中?”

石詠在一旁看着,突然像是明白了。

這十四阿哥口中所說的,莫不就是那“一事精緻便能動人”的典故?

作者有話要說:  1汝窯“雨過天青”釉釉色特徵參考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