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獨自一個,坐在燈下,研究從錦盒裡取出來的那隻“木瓜”。
自從他修復了衛子夫的金盤,金盤和寶鏡這兩件器物兒就自己聊上了,雖然一開始大家的口氣有點衝,可是越往後聊就越投機,眼下竟是再也顧不上石詠了。
石詠反正樂得清閒,便仔仔細細地打量起那隻“木瓜”。
這一件,確實是個木瓜形狀,大體呈橢圓形,一頭偏圓,另一頭有些略尖。也不曉得是不是年歲太久的緣故,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點兒發黑。就着油燈的光,甚至能隱隱約約地見到表面上還有花紋。
石詠將這木瓜拿在手裡,湊到鼻端聞聞,覺得有一點兒淡淡的香氣。石詠想,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這不科學!
石詠將木瓜託着,輕輕掂了掂,繼而又搖一搖,覺得這木瓜裡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覺到有什麼在輕輕晃動。
難道里面還有木瓜籽兒不成?
正在石詠專心致志地研究這木瓜的時候,旁邊寶鏡和金盤竟吵了起來。金盤怎麼也不相信寶鏡說的,武皇竟嫁了父子兩任皇帝,“這不合禮法規矩啊,”金盤表示難以置信,“沒想到大漢數百年之後,竟也是這樣禮崩樂壞、世風日下的世道!”
武則天的寶鏡卻表示,你們漢代也好不到哪兒去,分桃斷袖的漢哀帝瞭解一下……兩件物件兒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最終找到石詠,要他評理。
石詠正忙着木瓜的事兒,根本沒心思理會,隨口就來:“髒唐臭漢,二位半斤八兩差不多,大哥別說二哥。”
豈料這一句將寶鏡和金盤全給得罪了,矛頭一起轉了過來,齊齊對準石詠,各種批判,將時下各種束縛女子的理學規矩罵了個遍。
石詠只得繳械投降,連連道歉,心裡暗叫倒黴,這分明是時代的侷限性,不是他的鍋啊!
等到寶鏡和金盤漸漸消了氣,兩隻物件兒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點芥蒂,自己去說體己話了。只有石詠被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也不敢有什麼脾氣。
正在這當兒,他忽然發覺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麼,立時將那一點點委屈全拋諸九霄雲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銅鑷子——他看見木瓜表面,裂開了一條縫兒,裂縫的一端翹起,依稀可見織物纖維。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詠屏息凝神,旁邊寶鏡與金盤的交談他就再也聽不見了。他提起鑷子,穩穩地扦住裂縫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揭開,果然這外面緊緊包裹着的是一層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寶相花紋,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來這布帛帶有花紋的一面朝內,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長日久,這布帛緊緊地貼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顏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剛纔石詠在燈下見到的花紋,其實是這布帛的花紋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點兒依稀痕跡。
石詠極其小心,一點一點地將那布帛揭開,儘量避免對織物纖維的任何破壞。
在這當兒,他不禁懷念起現代各種先進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紅外線光譜分析儀之類的設備在,他壓根兒不用像現在這樣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這“木瓜”的真相。
可難道要他停手嗎?——研究員們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兒到了他們手裡,就像是一個個生命,向他們傳遞過去,講述歷史。因此石詠絕不可能就此放下手裡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這一刻,石詠只管屏息凝神,一點點地將“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開。這布帛被裹了好幾層,越往內,原本的顏色與織紋就越明顯,這些模擬自然花草的花紋式樣,的確是有些唐代的風格。
待到將那布帛完整揭開,石詠小心翼翼地將布帛整齊攤平,準備好生保存起來——畢竟那也許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裡裹着的物件兒,石詠心想:除了顏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狀的表面,質地裡透着木紋,石詠湊上去聞了聞,覺得可能是水鬆。
“水鬆”就是軟木,耐腐耐蝕,氣密性、隔熱性都很好,甚至到了現代,都有人專門將其加工了用來儲存、保護工藝製品的。
然而這畢竟是經過了千百年,這軟木即便被布帛包裹着,此時也早已變得酥鬆無比,石詠的手指輕輕一觸,軟木立即陷了下去一塊。頓時,石詠鼻端似乎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檀香香氣。
石詠一下子來了興趣。
他原本就戴了一雙棉布制的“手套”,此刻更加小心翼翼,去取了一隻半禿的竹筆過來,用筆端輕輕地將附在“木瓜”表面幾乎已經粉末化的軟木掃去。
片刻之後,他就感到筆端觸到了非常堅硬的結構,應該就是這軟木中包裹的器物。石詠心頭激動,知道他已經離這“木瓜”的真相越來越近——這,真的會是楊貴妃的木瓜麼?千年以降,這木瓜又會向他傳遞什麼樣的故事?
石詠上輩子在博物館裡工作好些年,此刻即便他心裡又是激動又是迫切,手下也是穩穩的,一點兒也不着急。
也不知過了多久,軟木包裹的器物表面已經被漸漸清理出來。這是早已是夜深人靜,喻哥兒在石詠身邊沉沉睡着。而石詠則屏住呼吸,看着這枚“木瓜”露出真容。
這是一枚金屬器皿,看着器皿表面一層灰黑色、光澤柔潤的包漿,石詠基本能斷定這該是一件銀器。雖然包裹了軟木時,這東西看着是橢圓形,待石詠慢慢清理出來,卻發現裡面是個鏤空球體,一端繫着銀鏈。球體分成上下兩個半圓,每個半圓上各自是鏤空的六出團花紋樣,雕工精妙絕倫。
石詠將這個鏤空銀球翻來覆去看了看,雖然這球體內部此刻還滿滿地淤着不少從鏤空縫隙裡擠壓進去的軟木碎屑,他卻知道,這球體內部一定還別有洞天。果然被他找到了令上下兩個半圓閉合的絆扣,輕輕一撥,上下兩個半球就此分開。
石詠又是好一番仔細清理,果然在銀球之間,清理出一隻純金打製的半圓形金盂。
這隻金盂與外面的鏤空銀球之間還有一對同心機環,各部件之間以鉚釘相連。內部金盂的構造彷彿是現代的陀螺儀儀一般,可以各自靈活轉動。然而不管外面的鏤空銀球怎麼動,裡面的金盂卻始終穩穩地保持水平狀態。
待石詠清理出這隻“木瓜”裡的銀球與金盂之後,他實在再難抑制心裡的震撼與激動,乾脆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出屋子,來到室外透一口氣。
外面更鼓剛剛敲過,石詠這一忙就已經是大半夜過去,再有一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這“木瓜”裡,果然別有玄機,竟是另一件物事被重重包裹在“木瓜”裡。
至於裡面的物事,石詠見過類似的,知道這是一隻用來佩戴的銀製“香囊”。這香囊的設計巧奪天工,外面鏤空的銀球,美觀大方,可以隨時供人佩戴,而裡面用來盛放香料的金制香盂卻始終能保持平衡,令香料不致灑出。
石詠只覺得胸腔內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知道這一件器物若是放在現代,絕對會是一件國寶級別的文物。
可是,只要他一想到這文物的主人,石詠心頭就莫名涌起一陣傷感,甚至雙眼有些發澀。
《舊唐書》上記着,楊貴妃死於馬嵬坡兵變之後,玄宗自蜀中返回長安,密令將貴妃遺體改葬。內官發現,貴妃墓中,“肌膚已壞,而香囊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