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石詠那句“不在其位, 不謀其政”,似是代老皇帝把想說的都說了出來。

康熙皇帝一發話, 便是爲此事定了調, 內廷失物, 原是後宮一干人等的過錯, 自己的責任還未釐清,就忙着攀扯內務府和十六阿哥,實在有推卸責任之嫌。

十六阿哥最先如釋重負, 趕緊謝過皇父恩典, 讓他不用背那樣的惡名。

康熙卻冷冷地瞪他一眼:“朕是讓你去給內庫籌銀子,不是讓你去把自家家底兒掏空的!”

這麼一說, 卻已是體諒了兒子的一片苦心。十六阿哥登時掛下一張臉, 手裡的扇子也不知拋到哪裡去了,一副馬上就要哭出聲的模樣。十二阿哥正好在他身側, 伸手在十六阿哥脊背上拍拍, 以示安慰。

只是十六阿哥一旦洗清嫌疑, 十二阿哥這頭剛剛被皇父啓用的,立馬又要回歸賦閒。

“胤裪這幾日當差當得尚可,這樣吧, 正白旗滿蒙汗三旗事務俱着胤裪辦理。”老皇帝一開口便交代了新差事。

胤裪趕緊領旨謝恩, 石詠在一旁也悄悄鬆了一口氣:得虧沒有當面得罪過這位十二阿哥。如今他伯父富達禮任着正白旗的滿都統,妻子的叔叔白柱是正白旗佐領,還有一票朋友也在正白旗……連他自己都是正白旗的!不過看這位十二阿哥辦事的風格,應該是個打算“無爲而治”的, 往後幾年,正白旗的這些親朋,日子應該過得挺舒心的纔是。

康熙皇帝將這都宣佈完,手一伸,便扶着十三阿哥的胳膊,穩穩轉身,從宗人府後堂離開。自始至終,十三阿哥與旁人沒說過半個字,亦無眼神交流,倒是老皇帝臨走的時候,似是看了八阿哥一眼。

康熙皇帝的評價與任命,意味着十六阿哥恢復自由與職務,所謂內廷失物的無頭公案,又被一腳踢回了後宮去。

沒多久,聽說永和宮德妃自己掏了銀子,填補這兩件珍寶在賬面上的損失。據此看那兩件文物應當確實是丟了,當然也有可能是有人將其藏起,後來事情鬧大,就死活再沒臉將東西拿出來了。

隔了數日,十三阿哥的嫡長子弘暾生日,四福晉久未見這個侄子,當即過府前去探視,雍親王“順路”捎福晉一把,才與十三阿哥在金魚衚衕碰了面。

“錦上添花與雪中送炭,這兩種滋味,弟弟可算是都嘗全了。”十三阿哥感激地望着兄長。

只是弘暾生日,金魚衚衕外面前來送禮的馬車就排出了半里地的隊伍。十三阿哥難免感慨,以前這種時候,除了妻子那邊的親眷,也就只有四哥四嫂會遣人送上賀禮,看顧一二。

雍親王極難得狹促地笑笑,只說:“十三弟怎麼會這麼說?你該說‘風頭正勁’與‘炙手可熱’這兩種滋味,一一都嚐到了纔是。”

十三阿哥登時苦笑,這種“炙手可熱”“風頭正勁”,哪裡是他想要的。

“說實話,若不是福晉今日過來,我還不敢來看你!”雍親王唏噓道,“要知道那回你在宗人府一出面,京城裡可是傳什麼的都有。”

以雍親王的身份,已不大適合與十三阿哥來往過密。

一提起這個,十三阿哥面上的笑容立即淡了,眉心涌上幾分猶豫,無奈地道:“皇阿瑪這不過是做給十四弟看,其實,其實哪有……”

他自己知道得清楚,這是康熙的制衡之術,見十四阿哥一黨蹦躂得太熱鬧,便扶他起來做個活靶子,制約一下十四阿哥,好教對方知道皇帝手上還有別的牌。當日那次短暫的露面之後,康熙皇帝便再也沒有與十三阿哥走得如此近,一切皆是公事公辦。

因此十三阿哥知道,皇上這就是在用他——但這絕非他所期盼的真正親情:從小疼愛自己的皇父,如今只是牢牢地守在那個位置跟前的老人。

雍親王自然知道實情,立即改換了個話題,免得十三阿哥傷感:“小十六上回來尋我說話……”

十三阿哥登時想起那個活寶似的十六弟,臉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雍親王也自然而然地嘴角上揚:“說着說着險些哭起來,朝我倒了一肚子的苦水。”

十三阿哥看着雍親王這副表情,頓知就裡:“恭喜四哥!十六弟看似性子精明,滑不留手,其實卻是個重感情的,能與四哥推心置腹若此,將來必定會是四哥的助力。”

雍親王一凝神,笑容轉冷,點頭道:“是呀,她越是這樣折騰,只會將得用的人一個一個地推遠,一個一個地推到本王身邊。”

十三阿哥登時不敢接口了,雍親王口中的“她”,很明顯,指的不是旁人,是永和宮那位。這次那邊恐怕的確是想絕了十六阿哥“立愛”的可能,然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十六阿哥只是個皇阿瑪疼愛的小兒子,而不是屬意的繼承人……德妃這麼做,唯一的結果便是讓十六阿哥無形中慢慢朝雍親王這裡靠過來。

“還有那個石詠!”雍親王一想起當日宗人府的事,立即又表現出不滿,氣憤憤地道:“出這種事,竟不曉得往王府送個信,開口跟本王求個情嗎?”

十三阿哥看着四哥那一副忿忿不平的神情,便知這位八成是已將石詠看作了自己人。雍親王平素一向護短,然而就因爲自己人在需要幫忙的時候不向自己求援,這一位竟就此惱了起來。

十三阿哥暗笑,當即出言爲石詠解釋:“弟弟倒覺得茂行這回行事頗爲穩妥。他走的每一個途徑都屬正當,旁人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那日即便皇阿瑪不在,憑簡親王那四平八穩的做事風格,十六弟這樁案子,也一定能了結得漂漂亮亮的。”

十三阿哥自然知道十六福晉曾經去過永順衚衕,也知道這位福晉後來又都打點了哪些。然而旁人就算知道了,也只道十六福晉救夫心切,想不到其它。

至於慎刑司那把火,卻是宜妃手下的人放的——宜德二妃向來不對付,能看德妃吃癟,宜妃自然高興。

然而德妃畢竟是雍親王生母,十三阿哥斟酌再三,還是選擇了沒有將慎刑司走水的實情告訴兄長,只說:“年輕人有這等氣性,想要憑一己之力解決難題,雖說的確是莽撞了點兒,不過四哥看在結果還不錯的份兒上,就不要責怪那小子了吧!”

雍親王登時反問道:“誰說本王怪那小子了?”

十三阿哥登時笑——就曉得這一位口不對心,一問之下,果然如此。

坐在十六阿哥對面,石詠連打了兩個噴嚏,心想這到底是什麼人在惦記着他。

在“百花深處”的第一次拍賣,結局尚好,過程卻不太順利,十六阿哥因此有些垂頭喪氣。然而在石詠看來,卻有好些東西是值得好好總結的。

之所以想要組織一個拍賣行,石詠的本意是想盤活市面上的存量古董文物和手工藝品,促進財富與頭寸的雙向流動,最終令普通工匠受益。嘗試了兩回之後,他果斷髮現:

頭一件,內庫收藏絕對不是穩定可靠的拍品來源,而他的目標,恐怕也不是一間拍賣行就能滿足的;第二,當代工匠所制的一部分工藝製品,由於符合時下的審美,再加上價廉物美,與古董一樣受到市場歡迎,甚至有些作品價值不菲、藝術性達到頂峰,即便在拍賣會上,也完全不輸與千百年前的古物件兒。

至於第三麼,內庫增收的計劃,不能只靠拍賣行,還需要拓展其他財源才行。

聽石詠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十六阿哥打了個呵欠道:“茂行啊,田半山唸叨着你,說他過幾天能下地了就過來給你磕頭!”

石詠:……這麼突然地轉換話題,我說的真就那麼枯燥麼?

田半山就是小田,當日慎刑司起火,他趁亂就被人撈了出來,如今在阿哥所後面的住所中養傷。

“福晉將前事也都說了,”十六阿哥說到這兒,面上的神情轉淡,低聲道,“所以爺又得領你一回情……”

石詠見十六阿哥神情悵悵,曉得這事兒決計不止是十六福晉出面奔走那麼簡單,恐怕還涉及十六阿哥內院的其他內情。他卻不便再問了,只說原是他分內之事,十六阿哥不必客氣。

他猜得不錯,十六阿哥這次能平安順利地從宗人府出來,除了石詠在宗人府正堂那一番專業辯論以外,十六福晉也功不可沒。然而十六阿哥一到家,迎接他的卻是側福晉李氏的眼淚與歡喜,又說起十六阿哥的長子弘普病了幾日,拉十六阿哥到弘普那裡探視,所以十六阿哥回宮之後頭一晚歇在了側福晉那裡。

待到十六阿哥知道十六福晉所做的一切之後,已經晚了,十六福晉對他淡淡的,雖然沒有明着表示嫌棄,十六阿哥卻知道自己一時不慎,做了一回渣老公,傷了福晉的心。待聽說李氏在自己出事之後將手上積攢的所有銀子都折成了黃金,命人送到自己送給她的那個小莊上,埋在地窖裡,十六阿哥更加無語。

一妻一妾的本性,在危難之時,便是高下立現。偏生他一回宮,還沒鬧清楚情況,就栽進了溫柔鄉。如今福晉不肯理他,這是怎麼辦纔好。

“十六爺可知那隻銅鎏金的蓮花長明燈座是薛蟠薛文起買去的?”石詠察言觀色,故意這麼問。

十六阿哥懶懶地擡眼:這……又和他有什麼關係?

“文起兄曾提及妻室甄氏的閨字之中,有個字正好合了這件器物,所以文起兄才特意拍下了這件物事。”

十六阿哥一下子翻身坐起:原來哄媳婦還可以用這招?

“哈,爺這回可有主意了!”

石詠問他有什麼主意,十六阿哥卻詭笑着絕口不提。

待到後來石詠一次無意中聽見妻子如英說起,十六福晉的小字叫盼兒,因福晉年幼時咬舌,說不清楚自己的名字,所以家中姐妹們笑她,管她叫“胖兒”,待到後來長輩們便都這麼叫了。

石詠望天,着實沒想出十六阿哥究竟是怎麼哄媳婦兒的。

但是十六阿哥終究是將十六福晉哄好了,而且側福晉李氏求仁得仁,被十六阿哥送到她那個小莊上,守着她那些黃金住了幾個月,快要入冬的時候才搬回來的。

“拍賣”的風波過去沒有多久,西北的事終於確定提上日程,馳援西北的大軍定於年底或是明年年初開拔。康熙諭旨,命皇十四子胤禎爲撫遠大將軍,代天子出征。

雖說沒有明旨,但是京裡暗流涌動,有消息傳出,十四阿哥因是代天子出征,所以其纛用正黃旗纛,王纛式樣。

石詠這才明白,後世所傳的“大將軍王”究竟是怎麼回事。十四阿哥的品級實際上並未封王,依舊是固山貝子,但是出征的儀仗將是親王樣式。除此之外,據十六阿哥所言,康熙帝諭旨諸臣子之時,亦會提及“十四皇子大將軍王”字樣,所以人人都認爲但凡西北戰事順利,十四阿哥封王便會是板上釘釘的事。

除了十四阿哥以外,宗室中不少人也被康熙點了出征,其中最顯赫便是食親王俸的鐵帽子郡王納爾蘇,除此之外,還有裕親王世子、簡親王世子,貝子若干,鎮國公、輔國公若干。這些請求出戰的宗室,大多是曾向康熙帝遞摺子請戰,想去西北撈軍功的。

十四阿哥的“大將軍”一封,早先關於十三阿哥重獲聖心的傳言則再度沉寂下去。“炙手可熱”再度成爲十四阿哥一人的專屬形容詞。

對此石詠的感覺很明顯,“百花深處”因爲早先舉辦過的一次“拍賣會”,名聲大噪了一回,可如今即便不辦拍賣會,依舊門庭若市。每日往吳氏的外宅遞帖子求見的人絡繹不絕,甚至吳氏的小丫鬟每日去蒔花蔣大娘那裡買花兒的事都被打聽到了,結果每天大雜院那裡都候着人,就是爲了求吳氏幫忙安排,能見十四阿哥一面,好在這一場戰事之中,取個討巧的職位。

石詠對此有些無語,心想康熙皇帝還真會畫大餅,連個實際的王爵都不給,就讓十四阿哥這樣歡歡喜喜地跑去西北吃砂子去了。然而他不得不說,這不過是因爲自己是個劇透黨的關係,若是他真與十四阿哥易地而處,要對那個大位全無指望,只怕也是絕無可能。

除此之外,京中還另外得了個消息,四川巡撫年羹堯因治事明敏,被皇帝特授了四川總督之職,兼管巡撫事,統領軍政和民事,這算是將四川的軍政大權一把抓了。

年羹堯成爲西陲重臣的發跡之路就此起步。石詠忍不住想起他那個石宏武二叔,不曉得四川那邊會怎麼樣。

正在這時候,石大娘向石詠提出,想要搬回椿樹衚衕住着。石詠小夫妻便極爽快地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