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賈璉與石詠在椿樹衚衕小院商量了一夜, 卻是商議上回石詠在信上所談及的用織金所存銀辦小額借貸機構的事。賈璉對織金所出股,另設一家機構操持此事表示了贊同, 同時對石詠提出的“貸款發放審批”方案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並且推薦了他屬意的管事人選。

鑑於賈璉兩口子是織金所最大的股東, 所以他一旦點了頭, 這事兒基本上就算完全定下來了。

第二天,賈璉與石詠稍歇半日,敲定了所有的文書, 尋了薛蝌做見證, 與各位管事一道,將該籤的契紙都簽了。第三日一早, 賈璉就帶了從人, 匆匆趕回山西去,他身爲地方官員, 必須要在開印之前趕回轄地, 處理各種公務。

丹濟這頭, 則在等了兩天之後,耐不住了,親自上榮府去接人。可是待到榮府一問, 人家說二姑奶奶根本就沒回來過。丹濟再問賈璉, 榮府說是隻回來過給老太太磕了個頭就走了。

丹濟登時渾身發涼:他媳婦兒上哪兒去了?

好不容易想起來寶玉,丹濟再問門房,門房說寶二爺外出去馮家吃酒了。丹濟沒轍,最後記起了石詠, 趕緊去永順衚衕拜望,卻被那邊的門房指使到了外城,終於在椿樹衚衕堵住了石詠。

石詠早料到丹濟有找上門的這一日,趕緊招呼丹濟坐下來喝茶。

“丹濟大哥,不是我說,前陣子我冷眼旁觀,貴府上內宅之事,你與嫂子各自有責任!嫂子確實不善約束府裡下人,但畢竟是她吃了苦頭,受了委屈,這件事,原該是你多擔待些。”石詠依舊是那副中間調解人的態度。

丹濟哪裡還敢不應?他只求能把媳婦兒順利接回家,叫他擔待什麼,他便擔待什麼。

“丹濟大哥,還有一句話我必須要勸你。你如今身上揹着御前侍衛的職務,將來想必是前程遠大的,但是古語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在小弟看來,家事與差事一樣,都是需要苦心經營的。家事不順,一樣有礙前程。丹濟大哥,你不妨回想以前,令姐與尊夫人之間的事,你是否曾經窺見端倪,亦視而不見,輕輕放過,只覺得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如今鬧大了,纔想要挽回?”

石詠這番話說得推心置腹,丹濟頭上冒出一層薄汗。內宅之事,他原本確實不屑一管的,可是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不迭。他明知迎春性子沉靜溫柔,從來不向她人施壓。那丫鬟爬牀,原本亦非他本意,偏生對方得臉之後,他一再給臉,縱容之下給了對方妄想,方釀成大禍。

當下丹濟喃喃地道:“茂行,我知你意思了。”

內宅可不止是女人們的內宅,再者自家不過這麼些人口,他豈有能置身事外的道理。想到這裡,丹濟一斂雙眉,望着石詠:“此後我必定好生補償內人!姐姐從她那裡借去的嫁妝銀兩,就算我討不回來,也會落在自己身上,全部還給迎春。求茂行指點,且讓我見見內人吧!”

石詠說:“這簡單,她如今正住在永順衚衕,由家母與內子照料。”

說畢他立即帶丹濟回永順衚衕。丹濟聽說石家兄弟特別爲了迎春而避了開去,搬到外城,感激之餘,亦有羞愧。

兩人趕到永順衚衕,丹濟先拜見了石大娘與王氏,這兩位都是迎春的長輩。石大娘便命人去請迎春出來。

石詠則回上房找如英,沒想到如英已經陪着迎春出去了,堪堪與石詠錯過。

“詠哥兒,你放心吧!”多寶格架上放着的瓷枕突然冒出一句。紅娘蠻有把握,“你媳婦兒都把人說通啦!”

隔壁“一捧雪”則半信半疑,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以前也算是在榮府待過,聽說過他家的二姑娘,聽說是那拿針戳一記也不曉得‘唉喲’一聲的。哪兒那麼容易就把性子給扭回來?”

紅娘卻說:“你沒聽說過‘痛定思痛’四個字嗎?這回二姑娘可吃了大苦頭,你沒聽見說麼,疼得徹夜難眠,連詠哥兒媳婦都忍不住陪着掉眼淚。你想想,若是有人這樣被逼到牆角,若是還不願轉她的性子自己自立起來,那她就是個木頭!”

一捧雪登時說:“唉喲,可不就是個二木頭嗎?”

石詠聽着不成,覺得可能還得加一把火。他瞅瞅外頭丹濟正在陪石大娘閒話,問着迎春的消息,另一頭如英還在與迎春在後面坐着竊竊私語,如英應當還是在勸迎春。他便尋瞭望雨來,讓把如英悄悄請出來,小夫妻兩個悄悄說上幾句話。

如英點點頭,比個手勢,表示她知道分寸,隨後便回到迎春身旁,正色道:“迎春姐姐,外子剛纔回來,說姐夫就在外頭。另外外子也說了,令兄這時已經趕回山西去了,但是去山西之前,令兄特爲留了幾句話!”

“妹妹請講!”迎春一聽是賈璉留話,連忙肅然應下。

“令兄說,雖說是上頭指婚,賜的姻緣,等閒無法將你們分開,但是你若真不願意再與姐夫一處過了,令兄會想盡一切法子,讓你們析產別居。一切只在你一句話。”

“析產別居”不同於“和離”或是“休妻”,乃是夫妻雙方依舊保持名義上的夫妻關係,但是分居兩處,不再往來,同時夫妻雙方各自財產獨立,有點兒頂這個虛名兒各過各的日子的意思。這種婚姻的處理方式對女方有些苛刻,女方固然能守得財產完整,日子清淨,但卻像是守活寡一樣,實際上是沒了丈夫。女方的好處則是,守着嫡妻身份,就算丈夫身邊有新人上位,也越不過她去。

迎春一聽慌了神,搖着如英的手說:“璉二哥,璉二哥他怎麼會這麼說?”她這副神情,明擺着尚與丹濟有情,壓根兒不想與丹濟分道揚鑣,各過各的。這倒讓如英一句話便試出來了。

如英很平靜地回覆:“迎春姐姐,早先妹妹勸你的話,你也都一一聽在耳中了……”

迎春點頭道:“是,都是我不好!”

如英繼續說:“可是你明知自己做事不妥當,難道依舊不肯爲自己爭一爭,轉個性子麼?你想想,這一次是令兄千里迢迢,從山西疾奔回來的。往後若是還有這種事,你難道還要他再這麼跑幾次回來嗎?這次尚好,他外放的是山西,以後若是去了江寧、湖廣、雲貴,你難道還要他這麼爲你擔着心事,一次一次地疾奔回來麼?他的差事、前程,難道都不用顧了麼?”

迎春的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一面流淚一面連連點頭,什麼話都難說出口,但是意思擺在那兒,她決不能再這麼着了。

原來,早先迎春來到永順衚衕石家賜宅,石大娘與王氏對迎春自是無微不至地關懷。迎春從丹濟家出來,什麼都沒帶,但是在石家這裡,吃用穿戴,卻全不用掛懷。迎春自是感激。然而如英卻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迎春自己的問題。

迎春也非常自責,認爲是自己的緣故,才惹得婆婆操勞,小姑憂心,丈夫煩惱……她甚至認爲,自己受傷是應得的,甚至被大姑借去的那些財帛之類,她爲了怕丈夫爲難,甚至有點兒想算了。

如英還能怎麼着,當然是一通數落,期望能把迎春罵醒。好容易罵醒之後,如英又少不得給她支招,說些內宅裡管家理事的門道。

到如今,如英在送走迎春之前,最後又加了一把火,盼着迎春自己能明白過過來,日子是自己過的,旁人不能代替,但是這日子過得好還是過得孬,就全看她自己了。

“迎春姐姐,請你記住,日後,究竟是好好過日子,還是依令兄之言,‘析產別居’,一切都在你一念之間。”如英最後叮囑迎春。

一時丹濟將迎春從石家宅子裡接出來,見到迎春面容清瘦,面上猶有淚痕,心裡也難受得緊,小聲問:“還疼嗎?”

迎春登時嗔道:“當然疼,要不你自己試試啊!”

丹濟見媳婦兒肯跟自己撒嬌了,心裡一塊老大的石頭登時放下,憨憨地笑起來,隨即親自將迎春扶上車駕,並命繡橘好好照料迎春,然後便押着車回自家去。

到了自家,丹濟小夫妻兩個一起去向馬佳氏認錯磕頭,迎春承認是自己的錯,放才令家事不順,婆母受累。丹濟則少不了向迎春賠情,數落自己種種不是。

馬佳氏原本見迎春出去住了兩日,着實擔心,生怕榮府勢大,覺得閨女受了自家慢待,不讓閨女回夫家。如今丹濟去將媳婦兒接了回來,小兩口神態親密,像是前嫌盡釋的樣子。馬佳氏也總算是鬆了口氣,“你們小兩口能好生一處過日子,我就放心了!只是……”

只是馬佳氏依舊有隱憂,畢竟她的親生女兒從弟弟弟妹這兒訛了一大筆銀子,上回嚇跑了之後,夫妻兩個都像是縮頭烏龜似的,再也不上丹濟家的門。

“娘,您放心吧!姐姐欠迎春的嫁妝銀子,自然由兒子包在身上,雖說一時半會兒湊不出手,但是兒子一定會湊齊了還給迎春的。”

迎春也說她這錢沒有旁的用途,不着急不用馬上還。但是馬佳氏卻知道,這……到底還是一樁糟心事兒,一樁梗在家中每一個人心頭的糟心事兒。

當晚丹濟請了大夫來,重新檢視了迎春手臂恢復的情形,並且親自給迎春上了藥。

一時大夫走了,府裡的管事與大丫鬟繡蘭過來問柴房管着的繡竹、繡荷兩人如何處置。

丹濟剛要開口,迎春卻道:“爺,讓我來說吧,爺若是覺得我處置得不妥當,爺再指點也不遲!”

管事與繡蘭互視一眼,都感驚訝。這位奶奶開口說要處置府裡下人,可是破天荒頭一回啊。

迎春處置的也簡單,兩個丫頭都是犯上不敬,繡竹是通房,打二十板子送莊上勞作;繡荷則打二十板子之後着人發賣。

此間最解氣的人是繡橘,她自然覺得早該如此;然而最後怕的人是繡蘭,她是當初從外頭買來的三個陪嫁丫鬟之一,另外兩個欺主子脾氣好,一個爬了牀一個換了藥,如今把主子的脾氣全惹出來了,有她們一番好受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另外太太和丹蓉妹妹身邊也都缺人,我看着得府裡得再進一些人,”迎春想了想說,“上元節之後,帶些適齡的女孩子進府,先給母親和二小姐挑一挑,然後我這院也再進兩個粗使的丫頭,回頭繡橘幫着選就行了。”

迎春一面說,一面看着丹濟。丹濟則一面聽,一面微笑着點頭,隨後便讓迎春勿要諸事勞心,以後有什麼他代勞也是可以,接着又親自張羅迎春吃藥,哄迎春早些安置,膩歪得不行,連繡橘也看不下去,早早地退下去了。

且不說迎春小兩口,齊世雄夫妻兩個,那日被賈璉吼過一回,後怕了好一陣,果真再也不敢上丹濟家的門了。但至於還錢的事兒,這夫妻兩個,可沒有一個有還錢的打算。

“放心吧,丹濟拉不下這個臉,當面來討錢。他最多自己默默將俸祿銀子省下來,還給弟妹。”齊世雄對這個小舅子的秉性非常瞭解,“如果他真的當面來討,你就去西華門跟前哭,讓他那班的侍衛都知道,丹濟爲了區區幾兩銀子,快將他姐姐姐夫逼死了!”

丹菁伸手就去擰齊世雄的臉,被齊世雄讓開了去,說:“我纔不去丟這個人,要去你去!”

夫妻兩個,打鬧一回,隨即將這事兒拋諸腦後。

丹菁這人,生性招搖喜歡顯擺,便註定此人手中存不下錢財。她除了喜好華服美點,還有個嗜好,喜歡打牌。年節之時,各家不禁打牌賭錢,女眷之間走動串門子,時常來上兩桌。丹菁對此樂此不疲。

這日她來到與丈夫齊世雄同級的一名正藍旗佐領太太家中打牌,見牌桌上人人都盯着她,望着她發笑。丹菁原本覺得是自己戴着的一隻百蝠盤雲的金瓔珞圈佔盡風流,贏得了衆人的眼光,豈料不是。人人都盯着丹菁的麪皮在看。

“我贏了!”丹菁手中的葉子牌一撒,笑着道,“給錢!”

“還好今日齊夫人贏錢了,要不然的話……”坐在她對面的女眷不情不願地掏錢。

“是呀!不是說……”旁人接話,卻是欲言又止。

“我開始也不敢信那是真的,後來遣人去看了,才曉得不是旁人以訛傳訛。”

丹菁將面前的牌一推:“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齊夫人,你最近名聲在外,自己都不知道麼?”

“什麼名聲?”丹菁毫不知情。

“別逗他了,”今日主家佐領夫人納蘭氏是個實心腸的,便問丹菁,“齊夫人,這恆舒行,您聽說過沒有?”

丹菁倏地變色,“恆舒行怎麼了?”

旁人皆不肯說,只納蘭氏一個人告訴她:“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就因爲這個,丹菁存了心事,早先贏下的錢輸了個精光不說,還倒賠進去幾兩。好在她們幾名武官夫人不過是無聊牌戲,所謂賭注不過都是極小的彩頭,所以丹菁損失有限。

她一從旁人家裡出來,便命人去鼓樓西大街恆舒行打聽,看看自家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每年年節之時,城中的典當行都是關得最晚,開得最早,不爲別的,年關難過,到年底被逼債逼不過了出來噹噹頭的有的是;而新年伊始,城中大戶人家上下都以牌戲爲樂,不乏當東西換銀子立志要試手氣轉運的。因此典當行的生意十分興隆。

回頭家裡管事回報,說是恆舒行在典當行的小窗口貼了張告示,列了張單子,寫明瞭有些人家上門典當,恆舒行是不接的,其中就有他們家,雖然沒有寫全名全姓,但是隻寫了“城西正藍旗佐領齊”這幾個字,就足夠叫熟悉的人認出他們家來。

丹菁登時跺腳:“恆舒行有沒有說,爲什麼不給我們家典當?”

管事便說:“恆舒行的朝奉說了,咱們府上,好像流出了些仿製恆舒行的當票。還說若是這事兒查不清楚,怕以後換了別的朝奉或是夥計,驗不清真假,贖當的時候贖成別家的東西。索性咱們府上的生意就都不做了。”

丹菁暗暗生氣,心想咱家當初撿了這恆舒行的當票仿製,是給了恆舒行臉。

她真是這樣認爲的,畢竟恆舒行家大業大,在城中有三間分號,恆舒行的當票,看起來比較可信。

“算了,以後不上恆舒行就是了!”丹菁道,“惹不起我難道還躲不起?”

管事“唉”地應了一聲記下了,這事兒也暫時這麼過去。

隔了幾日,天氣漸暖,丹菁想起家裡的大毛衣裳可以收了,當即命人將大毛衣服送去當鋪。

冬日一過,便將大毛衣服當給當鋪保管,這也是京城裡常見的做法,畢竟夏日氣溫高的時候,當鋪有專人給這些大毛衣裳翻曬、祛溼、驅蟲,比自家收着穩妥得多。

豈料那管事帶着衣裳去,帶着衣裳回來,向丹菁稟報:“奶奶,換了七八間當鋪,都說不收咱們家的當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