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石詠將整封信讀完, 方纔知道傅雲生爲什麼讚自己。原來廣州口岸當真降低了對自海外而來的“黑油”並煤鐵之物的關稅。雖說黑油的價格並不高,但是海商們依舊有利可圖, 這邊消息一出, 想必此後會有更多的海商加入進來, 將這種旁人尚不知該如何利用的“黑油”送至廣州出售, 同時再換取廣州口岸出口瓷器茶葉等商品,也算是間接幫助產自中華的貨品順利出口。

傅雲生並不清楚石詠在此事之上所扮演的角色,但是他打聽到了這降低關稅的指示是從京中而來。傅雲生便猜是石詠在京中扇了蝴蝶翅膀, 畢竟除了這位“老鄉”之外, 還有誰曉得這種看似尋常的“黑油”的重要性。

石詠不得不承認,傅雲生的直覺和判斷都非常精準。

盛放傅雲生信件的匣子裡, 還放置了幾枚石詠再熟悉不過的物品:橡皮筋。石詠伸手拿起一枚, 綁在手指上彈了彈,覺得這彈力與後世的相差無幾。

傅雲生的信件上也說, 他無意中發現了橡膠這種材料, 也嘗試了將天然橡膠製成各種形狀的用品, 再加入穩定劑和硫化劑,令其成型。但是他眼下正在忙着將“黑油”煉化,並且嘗試蒸汽動力的利用。橡膠到底該怎麼用, 他便實在是顧不上了, 但想有石詠這麼個“老鄉”還在京中,便將東西給他送來,看看他有沒有興趣,將這種材料玩出花兒來。

石詠太有興趣了。

橡膠這種材料, 在後世幾乎是隨處可見,又不可或缺,日常生活中,時常可見雨鞋、熱水袋、鬆緊帶、橡皮筋……這些都是橡膠;交通運輸上橡膠可以製成輪胎;醫療衛生行業上這東西可以用來做輸血管輸液管,以及……計生用品?

石詠憑空想象了一下,決定還是把“計生用品”先放一放,先顧着把最緊要的醫用橡膠製品先做出來。他轉頭瞅了瞅罈子裡白色的橡膠原漿,心裡暗叫可惜,這其實也就是天然乳膠啊。只可惜這種原漿運輸不易,數量太少。否則若是有材料有工藝,他就先給家裡兩位長輩各自做一牀乳膠牀墊,然後再給如英做一隻乳膠枕芯,豈不比眼下塞了棉花和穀糠的枕頭來得舒服?

至於蟲膠,據傅雲生信上說,他送橡膠來是最主要的,而蟲膠則是附帶的。剛巧廣州口岸的海船上得了些從真臘來的蟲膠片,他手裡沒有正經用處,所以送一些給石詠,看看他需不需要。

中華歷史上所使用的蟲膠,多是來自海外,真臘、波斯等地都是原產地。雲南也產,但是雲南到京中陸路遙遠,反而不如從海外進口來的便宜。

石詠想,來得正好,他此前正愁沒有合適的材料修補“一捧雪”,如今就得了蟲膠。當下他一轉身,回到東廂裡,將“一捧雪”從架上取下來,伸手就將支撐着一捧雪各處的玻璃支架摘掉。

一捧雪登時大叫起來:“唉,唉,詠哥兒,你這是要做什麼?你這真是……”

“只是想幫你摘掉這個繁複無比、令你不舒服的罩子和支架!”石詠誠懇地問,“只是,你願意重新恢復成爲一隻完整的玉杯?你……想麼?”

一捧雪登時不吱聲了,半晌方道:“想的……”

到底還是口不對心啊,此前鬧了好久,說是不願意被修復的一捧雪,這時候終於說出了真話:誰不盼着能做個完整的自己,宛若當初從玉雕工匠手中誕生的那一天?

旁邊紅娘倒是領會了石詠的意思:“詠哥兒,你是真的找到法子,方便將一捧雪整個兒修起了呀!”

石詠點點頭。

此前他用玻璃器將一捧雪所有的殘片固定,這是個迫不得已的選擇。原因是,他手頭其實沒有特別合適的,用以修復一捧雪的材料。

文物修復,石詠恪守着幾點重要原則:一是修舊如舊,修復之後的文物一定要體現本來面目,文物工作者不能依照自己的審美或是品味隨意改動文物的形貌;第二點是修復材料要具有可還原性與可識別性,也就是說,使用特定材料修復,不能對文物本身造成永久性的損害。

其實石詠還想再加上一點,對他來說,還有一項:文物自己願意原則。

眼下一捧雪始終猶猶豫豫地,一方面看着碎成幾百片的瓷枕照樣能夠復原,眼熱不已,另一方面又總惦記着自己身上帶着的“詛咒”,生怕給石家也帶來些不好的運數,所以即便石詠提出,它也始終未好意思接口。

石詠卻已經將最終的修復計劃整個兒想明白了,立即動手開始準備。

早先他沒有將一捧雪用尋常修復玉器的方法處理,一是因爲一捧雪碎片太多,根本沒法依靠“鋦釘”、“鋦環”之類的金屬件復原。如果只用粘合劑粘合的話,另有一個問題——一捧雪是一件玉器,因爲它本身玉器的材質,導致這隻玉杯一部分呈現清澈至極的玉色,另一部分呈現淡淡的紅色,像是美人嬌羞時面上若隱若現的紅暈,又像是踏雪尋梅時,那雪中依稀可辨的點點寒梅。

可是石詠如今有了紫紅色的蟲膠,這種膠可以通過上色改變其最終凝固後的顏色,因此石詠打算使用這種蟲膠,與潔白透明的魚鰾膠配合,在一捧雪不同的位置充當不同顏色的粘合劑。如此一來,等粘合劑最終乾透的時候,玉杯杯身粘合的縫隙處,不會出現與杯身存在色差的細縫,因此能夠最大程度地達到“修舊如舊”的效果。

傅雲生給石詠送來的是蟲膠風乾凝固之後形成的乾片,這種東西不溶於水,只有加入無水酒精,慢慢浸泡調和,才能成爲帶有紅紫色光澤的膠漆。這個時空裡還沒有無水酒精,但是這也難不倒石詠,他畢竟手中掌握着一個玻璃廠,且培養出了一批手藝精湛的工匠。

果然,石詠繪製了一個蒸餾冷凝提取酒精的裝置,玻璃廠轉天就做了出來。石詠用最烈的烈酒作爲原料,提取無水酒精,效率還算是高,很快得到了合適的酒精溶劑,將蟲膠片置入浸泡,沒過多久,就形成了紫紅色的蟲膠。

與此同時,石詠也在着手準備無色透明的魚鰾膠,並且取了一部分白作爲調色劑,待魚鰾膠與蟲膠都準備好之後,石詠分別調入不同數量的白,魚鰾膠便成了半透明,而蟲膠這邊,則分成好幾層次,有淺粉色、淡紅色、深紅色、紫紅色等等。

到了這時,石詠將“一捧雪”原件從玻璃罩中取出來,再次將它拆成一塊一塊的碎玉,隨後依照接着處的顏色,選用不同顏色的膠質,將碎塊粘合成爲整體。

被粘合之後“一捧雪”則又被放回原先的玻璃罩裡,搭上玻璃支架,靜待乾燥。

“詠哥兒……”一捧雪此刻心中大約是百味雜陳,因此完全不知道該對石詠說什麼纔好。

石詠卻笑着繼續忙他的,偶爾瞅一眼架上的文物,會微笑着對它們說:“回頭還有驚喜!”

待到一捧雪粘合各處的膠質完全乾透,石詠又用細砂紙將接合處打磨光滑,用稀釋之後的蟲膠稍許調整一下顏色,讓細縫處的色澤與別處銜接得天衣無縫,最後在表面統一打了一層蠟。

一切都昨晚之後,石詠取出了一隻新趕製的玻璃匣子,將一捧雪放進去。

旁邊紅娘的瓷枕忍不住驚呼:“一捧雪,小雪……你看!”

“怎麼了,怎麼了?”一捧雪自己也問。

石詠有時候想不通他的這些文物們究竟是怎樣感知外面的世界的:它們顯然是能聽見周遭的人說話的,想來也能“看見”周圍發生的事。只是它們真的能感知到自身是什麼模樣的嗎?

忽聽一捧雪出聲讚歎道:“哇——”

這聲讚歎發自內心,充滿了喜悅。

石詠在這個玻璃匣子的底部,架了一面有一定傾斜度的玻璃鏡子。鏡子映出了玉杯杯底的樣子,這樣無論是旁觀者,還是一捧雪自己,都能從另外一個角度欣賞這隻完美無缺的玉杯。

這是博物館展出文物時的常見手段,有些時候爲了讓觀衆也見到文物背面或是底部的精彩細節,博物館就會用這種裝置,甚至還能做到將影像放大,讓觀衆看得更加清楚。

這種小手段此刻卻感動到了一捧雪,這一位開口叫了一聲“石詠”,聽聲音是快要哭出來了。

旁邊紅娘的瓷枕表示抗議:“詠哥兒,不能只遷就他一個人吧!這種鏡子,我也要!”

石詠搖了搖頭,表示不行,令紅娘的瓷枕悻悻不已。但是石詠卻知道,這瓷枕是一具“紅定”瓷枕,底部沒有上釉色,如果用這種裝置,映出來肯定不好看,怕是尷尬到紅娘,所以他就乾脆也不提了。

“詠哥兒,詠哥兒你……”一捧雪成爲碎片之後,怕是做夢也沒想過,會有一天能恢復成爲原先完好無缺時候的狀態,自是激動不已,顫聲問石詠,“難道你不怕,你真的不怕……”

石詠笑笑沒有回答,手一伸,將玉杯杯沿的一塊碎玉輕輕一提,便提起放在盛放這枚玉杯的玻璃匣子中。底下傾斜着的鏡子登時將這一片殘片的棱角盡數映了出來。

原來,石詠粘合了二十六片碎片,復原了一隻完整的玉杯,唯獨留了一片碎片,但是這一片碎片位於玉杯的杯沿,完全不影響其他部分,可以自由地取出放入。在石詠取出這片碎片之前,玉杯顯得天衣無縫、完美無缺;可是待石詠取下這一片,整個玉杯少了一片,碎片就放置在它身旁,玉杯便顯現出一種無與倫比的殘缺美。

“你放心,我只保留了這一片不曾粘合,不過這事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紅娘知。你便不要再耿耿於懷了,好不好?”

石詠輕輕提起殘片,重新置回玉杯杯沿。一捧雪立即又稱爲毫無瑕疵的一枚玉杯。

“好——”一捧雪放下心事,登時神氣活現、得意忘形起來,故意去逗一逗紅娘,“紅娘姐,你瞧我這玻璃匣子、這鏡子……好看嗎?”

紅娘:……呸!

石詠自己也總算是放下一樁心事,將文物的事暫且放到一邊,將傅雲生給他的信件和東西又取出來看了看。

傅雲生這回給他留了一個通信地址,據薛家的夥計提起,應當是廣州十三行口岸的一間商行。傅雲生的實際地址應當不在那裡,因爲傅雲生在信上寫明瞭他時常外出,所以信件需要託人轉交。這也是間接提醒,兩人通信,一定要按照傅雲生的“方法”來,免得信件內容外泄。

接下來石詠又將那橡膠的初級製品“煙片膠”取了出來,見確實飽滿而富有彈性,是品相很好的煙片膠。

石詠早先已經忽悠過薛蟠了,說這種材料非常重要,唬得薛蟠送了信到南邊進貨去了,說是有多少進多少,包圓兒。石詠如今的任務,則是趕緊琢磨琢磨這橡膠應該如何處理。

這種材料石詠以前使用多過了解,他對這種材料大致有些概念,曉得眼前這些煙片膠加熱到一定程度會失去固態,這時候便可以壓制或模製成型,但如果繼續加熱則會很快分解。

傅雲生的信件上也提到了一些簡單的工藝,最重要的一點應當是硫化。天然橡膠只有經過硫化工藝之後才能成爲穩定可使用的橡膠製品。

好在此前玻璃廠的工匠們熟悉玻璃的製作,因此對溫度控制,添加澄清劑、去除氣泡、壓制、鑄模等工序十分了解。因此也不能算是白紙一張。

石詠便帶着這些南邊來的煙片膠,趕去了城外的玻璃廠。在那裡,他大致向工匠們講解了橡膠的特性,並提出,將眼下一些不常用的玻璃熔爐改了用途,嘗試製作橡膠產品。

這些工匠們也不是頭一回嘗試新鮮材料,當下都應了,在石詠的指點下,很快掌握了橡膠的特性,什麼時候能軟化,什麼時候適宜壓制、冷卻需要多長時間等等。在硫化上的確花費了不少功夫,也費卻了不少提純的硫磺。玻璃廠他們這一片“實驗室”附近成天瀰漫着一股子臭雞蛋的味道。

在嘗試了很多法子之後,硫化的問題也終於解決,甚至工匠們可以按照成品的不同形態和要求,通過添加硫粉與蒸汽硫化不同的手段來完成這些工藝。

石詠將細細的橡膠管取在手中,的確有些時光快進,他再次回到後世的感覺。橡膠管捏在手裡,輕輕扯一扯,彈性延展性都非常好。想到這裡,石詠心想,是時候去見一見太醫院的於老太醫他們了。

於老太醫自從老尚書過世,就回了太醫院。早先聽說石詠娶了老尚書的侄孫女,婚禮的時候還特爲露了一面。如今他與牟大夫在研究些“內外兼顧”,治療開放新創傷的方法。

聽說石詠又折騰出了好東西,於老太醫自是樂意賞臉,與牟大夫一道應邀前來。

石詠邀他們相見的地方是在同仁堂附近,主要是樂鳳鳴聽說石詠從南邊得來的新材料與醫藥有關,實在忍不住好奇心,也上來湊了個熱鬧。

然而等石詠說起,用這種橡膠管再連上個空芯的針頭,就能將人體內的血液抽出來,或者將鹽水什麼的都給灌進去。幾個人都聽得臉色發白。最後於老太醫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去按按石詠的額頭,道:“小石大人,你莫不是在發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