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石詠哭笑不得, 只沒想到這小小一個訂貨的請求,竟然被報到了九阿哥那裡。

但一轉眼他也想明白了, 上回就是同仁堂的橫空出世, 攪亂了九阿哥對人蔘拍賣的安排, 如今樂鳳鳴求上九阿哥的玻璃廠去, 那裡的管事怎會不將此事報給九阿哥知道?

樂鳳鳴一臉尷尬,望着石詠說:“石大人,着實沒想到, 竟是那邊……那邊記了仇!”

石詠一拍後腦, 說:“這事兒原怪我,是我想得不周到纔是!”

樂鳳鳴繼續轉述了那頭玻璃廠管事的話, 只說是樂鳳鳴要求的玻璃瓶規格特殊, 而且要的量非常小,只生產一兩萬個瓶子, 卻需要廠子重新鑄模, 那邊覺得不大划算。所以玻璃廠管事在商言商, 婉拒了這一門生意,這也能讓人理解。

石詠“嗯”了一聲,心想, 他畢竟是個劇透黨, 知道同仁堂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雖然眼下只是一間看似尋常的小藥鋪。眼下同仁堂需要一兩萬個玻璃瓶,可若是算一算這一家再往後還要好生經營三百年的,難道也只需要這麼些玻璃瓶?

想到這兒, 石詠覺得這一門生意做得,於是對樂鳳鳴說:“不若這樣,樂老闆先將所需要的玻璃瓶大小尺寸告訴我,我再請玻璃廠那邊想想辦法。可能一次做不到先生需要的那麼多,但是可以先做五千枚玻璃瓶出來試試,看看銷路如何,再做調整也不遲!”

對於樂鳳鳴來說,有人給他鑄模做玻璃瓶已經是謝天謝地,而石詠提出的這個“投石問路”的法子則正合他的心意。當下樂鳳鳴一再詢問,玻璃廠鑄模,需不需要他再出一份定金。石詠卻笑:“不妨事的,見了樂老闆的這份雄心,便越發覺得信合行那頭您的借款格外地穩妥。”

樂鳳鳴登時放下心來,安心等玻璃廠那邊的消息。

石詠則同樣以“來樣加工”的方式,將樂家所要的玻璃藥瓶的樣子交給玻璃廠,他自己出錢鑄模,玻璃廠先生產了一百枚小樣,與樂鳳鳴確認無誤之後先產五千枚藥瓶。由於鑄模的錢是石詠出的,所以玻璃廠負擔的只是人工和玻璃的成本,樂鳳鳴拿到手的則是平價產品。

而石詠手中的模具,以後哪怕是交給一件尋常的小玻璃廠,都能快速生產出大批適合醫藥行業的玻璃瓶。因此,石詠對自己這一筆投資完全不擔心,倒是有些爲九阿哥可惜,畢竟自己也是爲了對方着想,給對方提供了一個“雙贏”的機會的。然而很遺憾,對方拒絕了自己的好意。

那麼,石詠心說,我就只有不客氣了。

隨着天氣一天天轉熱,如英在城裡漸漸有些待不住了。她原本早已不再害喜,能吃能睡,但是天氣一熱,她的胃口轉差,睡得也不好,原本應當珠圓玉潤的小人兒,一張小臉反而有些清減下來。

石詠便與石大娘一起商議,看看是不是舉家出門,去海淀避暑。

十六阿哥這次又被點了隨扈,臨出發前點了頭,讓石詠平時可以在城外海淀那裡上差,一來幫着唐英打理內務府造辦處的幾間廠子,二來他自己的營造司還有暢春園所有殿宇的屋頂防水工程要做。十六阿哥便乾脆指示石詠長待在海淀,每旬回一次京城,將內務府府署中的諸般雜事處理一下就行。

說來石家在樹村的小院子,已經修好有一陣子了,只是石家人還沒有去住過。因此石詠一提,石大娘與如英都是歡喜的。

然而石喻卻還有些顧慮,他畢竟還要讀書備考,一來每旬需要前往順天府府學,聽周學政講習,二來畢竟椿樹衚衕還有個姜夫子,和他那麼多的同窗在。若是有疑難問題,或是心裡不舒服的時候,可以與他們一起商量排解。

於是石家兄弟兩個便打算分開兩處。石詠帶着家裡女眷們出城,而石喻留在城中讀書。這時候王氏也提出來,她此前一直沒給喻哥兒盡過心,這次兒子留在城中備考,她無論如何都要留在兒子身邊照顧。

石詠覺得這樣也好,有個“大人”留在椿樹衚衕,總好過將石喻一個人留下。但他轉念又一想,其實近年來冷眼旁觀,這個二弟似乎更加有主意,很多時候都是喻哥兒在“照顧”二嬸。

這樣也好,喻哥兒也是該成長起來的——石詠這麼想着。他反正每旬要回一次京城,自然也能顧到弟弟這頭。

於是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

李壽當然是最激動的。他已經很長時間沒回過樹村,得了這個機會,終於能與父母家人好好團聚一陣。此外,石大娘應了李壽,答應在樹村給李壽與桃兒正式操辦一回婚事。李壽能在鄰里親朋面前風風光光地娶媳婦兒,別提多高興了。

於是石詠先將李壽打發回樹村去張羅。李壽除了要安排在自家迎娶桃兒之外,也將石家在樹村所修的“別院”裡裡外外清掃一遍,該安置的傢什兒一一安放停當。除此之外,石詠還給他列了一張長長的單子,告訴他別院裡哪裡種花、哪裡種樹,傢俱如何擺放,又該放置何種飾品,李壽都趕着一一照辦了。

因此待到石詠陪着石大娘與如英抵達樹村的時候,石家的小院已經收拾停當,各處都佈置得非常雅緻,石大娘與如英都很滿意,因爲她們各自的居所,都是按照她們的品味來佈置的。

抵達樹村的當日,石大娘與如英都是舟車勞頓,早早歇下。第二天清晨,石詠見如英精神很不錯,便陪着她,又在自家小院裡轉了一圈,夫妻兩個商量了一番,以後家裡人口多了,前來避暑的人多了,院子如何安排,如何裝點,大的住哪裡,小的又住哪裡。夫妻兩個談得興致勃勃。

石詠見日頭出來,一時地面上的露水都幹了,這才扶着如英,說:“走,帶你去更好的景緻那裡看看去!”

他並不出自家正門,而是從院子後面一扇小門出去,那裡有一條碎石砌出的石階,一直延伸,往石家當年買下的荒山上去。

石家當日買下的“荒山”早已不再是荒山了,到處植遍花木,清晨霧氣散開之後,山上更顯靜謐幽美。

早先李家曾經在此養了不少雞鴨禽鳥,如今這些也都挪到了後山去,前山都只是種上了桃樹、李樹、石榴樹。如今正是石榴開花的時候,當真是榴花燦爛,火紅的一片一片,一直蔓延至小坡頂上。

石詠陪着如英緩緩來到坡頂,如英一低頭,便見眼前是一泓清泉、一叢翠竹,翠竹旁還有一間小亭掩映,亭中有兩個小小的坐席,面向着那一泓清澈見底的泉水。

如英登時覺得暑意全消,笑生雙靨,道:“似是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石詠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再追加兩句甜言蜜語的,可是話到口邊就全忘了,眼裡只有如英一張笑臉。如英喜歡,他就心滿意足。

待從山下回來,李家那裡則在熱熱鬧鬧地籌備李壽的婚事。喜棚早已搭起,擺開了流水席請全村人喝喜酒。

樹村村民大多羨慕李家,也有些想不明白:明明看着李家從來沒有增加過田地,這些年不過多做了些小本生意,賣賣吃食,養養雞鴨什麼的,怎麼這日子一下子過得這麼紅火了。到了如今村民們大多恍然,原來李家的二小子跑去做了人家的大管事,京裡有人罩着,難怪如此。聽說李壽又娶了主母身邊得臉的大丫鬟爲妻,村裡人都只覺得體面。

鄰居王家的狗兒王平倒是有些不忿。他王家可是早年間與王子騰家祖上連過宗的,後來又攀上了榮府這一門貴親。可是如今王家也依舊是這麼不溫不火地過着,從榮府所得,也不過是人家指縫裡漏出來的一點財帛罷了。王家的日子過得甚至還不如做人佃戶的李家。這令王平憋着一口氣,甚至不大願意上李家道賀,登時被岳母劉姥姥數落一通,指他心胸狹窄,不過看不過旁人過得比他好而已。而如今王家一子一女,板兒讀書尚好,青兒眼看也能嫁個好人家,又有什麼非要羨慕旁人的地方?

王平聽了岳母訓斥,心裡羞慚,卻到底還是拉不下臉去吃席。最後劉姥姥一怒,自帶着女兒和外孫輩兒去了。

李壽就是從石家在海淀的別院裡迎娶桃兒。紮了紅綢的轎子在樹村裡轉了一圈,繞到石家,接了桃兒又從樹村外頭繞了一圈回李家。隨後纔是拜天地父母,送入洞房。

這一次桃兒出嫁,石大娘非常經心,給桃兒張羅了不少陪嫁衣裳和首飾,讓她嫁得體面風光。石家上下的大小丫鬟僕婦則看在石大娘和管事娘子柳家的面上,一起都出來道賀。這期間石詠小夫妻倆也留心着望晴的反應,畢竟望晴以前也看中過李壽,然而李壽卻先一步相中了桃兒。

望晴與衆人一樣,前去給桃兒賀喜,全程看不出什麼酸意。李壽來迎親的時候望晴也落落大方,偶爾對李壽打趣兩句,沒有半點異樣。就彷彿當初望晴看上李壽,只是因爲李壽皮相好看而已,後來實際瞭解下來,覺得也不過如此罷了。

既然望晴自己早把這事兒都給忘了,石詠小夫妻兩個自然也放了心。石詠也好生慶幸當初謹慎了一回,沒有將望晴的心思教旁人知道,否則這些年輕人之間,相處起來,可就萬分尷尬了。

這邊在熱熱鬧鬧地辦喜事喝喜酒,李大牛卻把石詠請到一旁,低聲說:“大爺,有些事兒,實在是想向您請教請教。”

石詠應下,李大牛卻有些扭捏,半天方道:“大爺還記得小人以前釀的那些酒麼?”

石家當初買下的荒山,山上植了桃、李、石榴之類的水果。這幾年經過改良,水果產量增加,但是在樹村賣不上幾個錢,李家便聽了石詠的建議,自行釀酒。爲了釀酒,李大牛還帶着大兒子李福挖了個不小的地窖。

“小人怎麼總覺得,這酒……好像釀壞了?”

石詠也納悶兒,早先他還喝過李家釀的酒,釀出來是酒精含量不高,甜滋滋的果酒,一般情況下是喝不醉人的。當然十六阿哥或是賈璉那種豪放的喝法除外。

可是這釀酒難道還有“釀壞”之說?

李大牛的表情卻反映出他着實惶恐,點了一盞油燈,迎着石詠前往自家地窖。在那裡,石詠見到好些李家釀酒的罈子,知道這些酒李家至少釀了有三五年了。

其中有一隻罈子,上面的封泥已經被拍開,覆着一層油紙。李大牛伸手取了一隻木舀子,舀出酒漿,恭敬遞給石詠。

石詠只湊近了一聞,便覺這酒香氣撲鼻,花果的清香氣非常明顯。石詠當即讚了一句,“好香的酒!”李大牛卻依舊滿臉憂色地望着石詠。

待石詠將這酒嘗在口中,他陡然明白爲什麼李大牛覺得這酒“釀壞”了——這酒的口感偏“幹”,甜味不足,總體偏酸,甚至有些發澀,但是仔細品去,這酒在口內的餘香卻是悠長,甚至將酒漿嚥下,口中似乎依舊瀰漫着淡淡的香氣,如蘭似麝,已經不止是單純的果香,而是一種非常複雜的味道。

石詠怔了怔,突然明白過來。時人除了白酒與黃酒之外,就只飲用少量的果酒。而果酒的傳統風味偏甜,就像是甜水兒一樣,小孩都能喝的。但是那種果酒保存時間不長,容易腐敗變質。

然而李大牛這邊釀果酒,似乎卻誤打誤撞,釀出了後世葡萄酒的感覺。後世人將葡萄酒稱爲“乾白”“乾紅”,便與這種幹而略澀的口感有很大關係。因此這絕對不是什麼將酒釀壞了,而是誤打誤撞,釀出了一種能夠長期保存,適合窖藏的果酒。

石詠瞅瞅李大牛,見到對方臉上是一臉的“生怕做錯了事但是如果真做錯了又覺得可惜”的表情。

“李叔這酒總共釀了多少?”石詠問。

李大牛撓了撓頭,說:“總有五十壇吧!”李家地窖裡都是那種半人高的大罈子。

他臉上還帶着些羞愧,說:“樹村有不少鄰居,看我們釀果酒,也去採了果子來釀,結果釀出來都是些酸不拉幾的味道。我這心裡……挺過意不去的。”

李大牛是個實誠人,原想帶着鄉親們致致富,結果好像把人都帶跑偏了,心裡着實窩着難受。

石詠想了想,便說:“這樣吧,李叔代我出面,村裡面釀出這種味道的果酒,有多少收多少。但是您替我把把關,一定要是釀成這種味道的才行。”

李大牛急了:“我們做錯的事兒,不能讓大爺您破費!”

石詠不理他,繼續往下說:“還有,今年各種果子收下來,您繼續按照釀這種酒的法子,多釀些新酒,有多少釀多少。對了,今年冬閒時候您恐怕還得再挖個地窖,到時候人工和材料都來找我,我出錢。若是村裡人還願意跟着您釀酒,您也放出話去,這酒回頭釀出來,能釀出這種味道的,有多少我收多少!”

李大牛已經聽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感情不是他把酒釀壞了呀!

石詠卻心懷大暢,從李大牛的釀酒罈子裡又舀了滿滿一舀子的酒漿,笑着對李大牛說:“今兒是李壽的好日子,正好,咱們可以喝個痛快,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