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原來石喻這次鄉試真是趕巧了。主考官陳邦彥是個年輕的官員, 四十來歲,升到禮部侍郎, 除了本人才學出衆以外, 科舉取士的思路也極爲開闊。雖說此人的本職工作是整理編校古籍詩文, 但是卻很重視基本功, 對於四書題經義題的重視程度大過詩文。畢竟他平常看多了唐詩宋詩,參加鄉試的考生,在科場裡哪怕詩寫得再好, 也比不上那些古人。

石喻第一場考試的試卷送去批閱之後, 因爲功底不錯,試卷取了箇中上, 大約是被列爲基本功紮實, 但是靈氣不足的那一類。但等石喻第二場第三場考過,試卷再送至主考處, 陳邦彥一一看過, 認爲此人的實務策做得不拘於窠臼, 很有朝氣,想來是個人才。

至此,陳邦彥完全不知石喻的姓名、年紀與籍貫, 甚至也完全不知道他一手字寫得怎麼樣。直到最後, 放榜之前,監臨與監試按取中的硃卷紅號調取墨卷,當衆開封,填寫榜名, 陳邦彥看着人填寫桂榜,這才曉得他竟然取中了一名年方十四歲的“小”生員。

雖說以前鄉試也有年紀極輕的生員取中的,數年前的年熙便是一個實例。但是陳邦彥取中了小小年紀的石喻,心裡還是覺得惶恐,趕緊命人將石喻所做的墨卷與謄抄的硃卷都妥善保留起來,以備查驗。畢竟身爲鄉試主考是一件有風險的事,若是發現舞弊都會處分主考。陳邦彥想:本官也是要腦袋的。

順天府龍虎牆外,石詠看過桂榜,曉得石喻高中,一時沒什麼感覺,確定無誤之後便從人叢中擠出來往外走。他這般“無動於衷”,大約是覺得石喻中舉乃是順理成章,畢竟這孩子付出的努力,與所得的回報是成正比的。

但是石詠越往外走,就越覺着這滿心的喜悅都慢慢往外溢出來,在他胸膛中溢得滿滿的,炸得他想要歡喜大叫,張口卻又叫不出聲,擡眼望着龍虎牆跟前擠得滿滿的芸芸衆生,石詠一時竟不知該往哪兒走。

“大爺,大爺!”李壽的聲音在石詠耳邊響起。

李壽奉了石家女眷之命,也來這龍虎牆跟前看榜,一眼就看見了石詠渾渾噩噩、恍恍惚惚地從人堆中擠出來,登時嚇得不行,趕緊上來扶着石詠,心想,壞了,這別不是二爺落榜了吧!

“中了,中了第十六名!”石詠漸漸緩過來些,臉上露出些笑模樣,隨即大笑出聲,重重地拍着李壽的肩膀,提高了聲音道:“中了,中了!”

石詠喜悅萬分的聲音在這龍虎牆跟前回響。這原也尋常,每隔三年,龍虎牆跟前,都會上演一出出這樣的悲喜劇。聽見了石詠的聲音,旁邊的人都更加奮勇地往桂榜跟前擠過去。

“這是大喜啊!”李壽一聽,激動不已,拉住了石詠的胳膊,“大爺快些隨我家去。名次這麼前……一會兒捷報就要報上門了啊!”

“捷報,捷報……對!”石詠一拍額頭,想起還有捷報這一茬兒。

“李壽,你先回椿樹衚衕,向太太奶奶們報喜,我往永順衚衕去一趟。二弟的捷報,恐怕會先送到永順衚衕去。”

李壽一言提醒了石詠。早先石詠替石喻報名的時候,留給順天府的地址是永順衚衕賜宅的地址。這大約就是實際住址與戶口所在地的區別。

石家的佐領樑志國對頂頭上司富達禮的住址又非常熟悉,結果他最後將石喻的一應資料報給順天府禮房的時候,順帶手報成了忠勇伯府的地址,轉頭還安慰石詠,反正很近,絕不會錯過捷報的。再者,石喻中舉,捷報送到伯府,伯府臉上有光,也是樂見的。

石詠當時想,不管旁人怎麼想,至少大伯父富達禮一定是樂見的。他便就這麼着了。

但是如今捷報真的要送出來了,石詠才省起,總得有個人去忠勇伯府接着,接捷報給賞錢纔想啊。

於是石家主僕兵分兩路,李壽回去報喜,石詠則掉頭去了永順衚衕。

忠勇伯府那邊,富達禮與慶德都不在。石詠說明來意,伯府下人將消息送進去,一會兒轉出來,說是老太太富察氏請石大爺進去說話。

富察氏與伯府的當家主母佟氏都在,石詠過去堂上,行了禮,將喻哥兒的好消息一報,富察氏自是樂開了花,笑着贊:“喻哥兒從小看着就聰明,嘖嘖嘖,這麼年輕的舉人……喻哥兒對咱們伯府可不是外人,捷報送到伯府,也是爲伯府門楣增輝。老大媳婦,回頭捷報來了,使人放兩掛爆竹去,咱們府也跟着喜氣一把!”

佟氏臉上的笑容則有些僵硬,勉強堆着笑容向石詠道喜。她的寶貝兒子訥蘇文試是沒什麼戲了,如今正在吵着要考武舉,可是佟氏又哪裡捨得。所以石喻中了舉,就跟專程來給她心頭添堵的一樣。但老太太既然吩咐了,她不得不應下,起身去安排。

果然如李壽所言,因爲石喻的名次靠前,送捷報的來得很快,轉眼到了忠勇伯府:

“哎喲,給府上恭喜了,順天府鄉試第十六名石喻,竟是這伯府的子弟啊!”

送捷報的人瞅瞅忠勇伯府的門第,心知這一份豐厚的賞銀跑不掉了。果然,伯府的大管事陪着石詠一起出來,兩邊送上雙份兒的賞錢。那送捷報的人便笑得向一朵花兒似的。

他要將手中的“捷報”遞到石詠手裡,石詠卻沒收,反而對來人說:“可否請閣下幫個忙,再跑一趟外城,琉璃廠大街盡頭,椿樹衚衕。您在衚衕口一問石家便知。”說完石詠又特地補充了一句,“您到了那頭,還另有一份賞錢。”

送捷報的一聽說還有賞錢可拿,自是大喜。他們這些送捷報的,奔走一天,多跑一家,就是多一份收入。來人當即大聲應了便去。

石詠則還需要回去伯府內拜謝富察氏老太太,並且向長輩們告辭。富察氏老太太此刻是真心高興,子弟出息了也是爲她爭臉。一時老太太便親自隨石詠一道來到伯府門口,伯府下人便放起了鞭炮。

永順衚衕這裡,除了忠勇伯府之外,就是石家的賜宅,後面是瓜爾佳氏的族學,此外還有瓜爾佳氏一干族人住着。聽見爆竹聲,不少人都上忠勇伯府跟前向老太太道賀。

石詠隨即謝過富察氏,向老太太告辭,準備離開。這一陣子椿樹衚衕那邊事務繁多,因此將永順衚衕的人手全調了過去,如今永順衚衕這邊的賜宅是鐵將軍把門,完全是鎖着的。

石詠離開的時候,只見衚衕外面泊着數座車駕,車駕寬敞,車上覆着青氈。他原也沒在意,以爲是伯府這邊前來做客的人,便徑直走了。

然而有人坐在車駕裡,聽見外面的動靜便問:“孟大,打聽打聽去,這是什麼喜事兒?”聲音柔美婉轉,很是動人。

少時那孟大打聽了消息回來,一一回報,車中立時斥道:“不可能,喻哥兒去年剛過的縣試,怎麼可能參加鄉試,想必你是打聽錯了,還不快去聽真了?”

一時孟大回來,報稱這消息是千真萬確的。車中人聽了沉默半日,終於道:“前些日子天氣熱,顧念着哥兒姐兒我沒忍心趕路。現在看來,抵京的日子要是再早上半個月,就好了……”

石詠匆匆忙忙地趕回椿樹衚衕,發現那些送捷報的都是專業人士,早已趕到椿樹衚衕,送過捷報,領過賞錢便走了。石家早先得了李壽傳的喜訊,早已將一應物事都準備好。捷報前腳剛走,後腳椿樹衚衕裡就也放起了爆竹。

石喻早已恢復了精神,這時穿戴一新,走出自家小院,接受鄰居和親友們的恭賀。

沒過多久,消息傳來,姜夫子的另一名學生也中了舉,但是名次沒有石喻那麼靠前,中了五十幾名。但只要上榜,就足夠可喜可賀了。姜夫子兩名愛徒今試高中,他本人臉上有光,鄰里與親友們則簇擁着石詠師兄弟兩人一起擁上姜夫子的學塾謝師。

“夫子教出了這麼年輕的舉人!”有人覺得不可思議。

“就是這麼年輕!人家是五六歲就跟着夫子學起的,你若是也五歲便拜姜夫子爲師,你許是也能成個十四歲的舉人老爺呢?”立即有人玩笑。

“切——”立即有人反駁,“人家石家的哥兒是神童,神童懂吧?神童是過目成誦,翻一遍書就會背誦,夫子講過一句話他就牢牢記住,幾年不忘。你們拿什麼和石家的哥兒比?喏,沒見着麼?姜夫子自己的小兒子,也和石家哥兒一樣年紀,一起學的,這回卻只有石家哥兒中了鄉試。”

衆人瞅瞅,果然見姜夫子的小兒子姜鴻禎立在石喻身邊,不帶半點兒芥蒂,向好友道賀。

見到石喻中舉,姜鴻禎和其他同窗們都只有開心的份兒,當初大家一起過的縣試與府試,如今石喻已經率先中了,豈不是大家的前途都很光明?一時整條椿樹衚衕便都喜氣洋洋的。

石詠走在椿樹衚衕之中,時不時就被熟人攔下,恭賀一番。他少不了與人一一應酬兩句,正說着,石詠眼角忽然瞥見一個曾經見過一回的面孔,正鬼鬼祟祟地從椿樹衚衕外探進頭。

這是孟大!——石詠陡然想起早先那個上京送禮,圓滑無比,處處打點得妥當的大管家。此人這個時候出現在椿樹衚衕,石詠凝神略一沉思,便記起了永順衚衕外的車駕。他立刻明白知道是什麼人來了,忍不住心裡暗暗得意:對方好巧不巧,撿了這個時間上京,真是妙,妙極了!這不剛好教蜀中的“神童”對比一下京裡的“神童”,看看到底誰纔是貨真價實?

想到這裡,石詠實在忍不住,仰天笑了兩聲,轉身便走,回椿樹衚衕小院兒裡去。

石家院裡,女眷們都聚在西院堂上,石大娘陪着正淌眼抹淚的王氏一處坐着。如英則抱着快要滿一歲的大姐兒,石家的大姐兒被如英抱着,小腿一蹬一蹬,見到石詠進來,便含含糊糊地“唉”了一聲。

只聽石大娘輕聲勸王氏:“你這總算是熬出來了。不枉費喻哥兒苦讀了那麼些時候。今兒這是大喜事,快把眼淚收了。待會兒我們孃兒幾個,一起陪你到伯府宗祠裡祭告祖先。你教養出來的哥兒,這點年紀就得了功名,你是石家的有功之人啊!”

王氏聽了這勸,總算將眼淚稍收,哽咽着說:“我只要一想到喻哥兒吃了這麼些的苦,都是因爲我的緣故,我這心裡就……”

石大娘趕緊往她手裡塞帕子:“好了好了,可千萬別再哭了,一會咱們還要出門!”

“娘!”石詠招呼一聲自己的母親,給石大娘使個眼色。

石大娘會意,乾脆讓如英抱着大姐兒坐到王氏身邊來,自己則隨着石詠一道從正廳裡出來,站在門外廊下。石詠將他猜測是四川來人的事兒與石大娘說了,石大娘聽了呵呵冷笑,說:“看來喻哥兒給那邊準備的見面禮着實不錯啊!”

石詠點點頭,道:“確實是日子趕得巧。”

這日子,實在是巧極了。

不過看起來孟氏那邊還是謹慎的,曉得先打探打探石家的情況。若是他們今兒個直接大喇喇地帶着自家“神童”上門,甚至還在伯府老太太面前吹噓幾句,回頭喻哥兒直接中個舉,那邊可就好看了。

“我估計這下子那邊不會再拿哥兒的‘神童’說事兒了,畢竟再怎麼神,也神不過二弟去。”石詠提醒母親,“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須防着他們……”他附耳在母親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石大娘登時點頭,道:“一切憑你安排!”

她回過頭去,望着坐在正廳裡的王氏,說:“弟妹,喻哥兒那邊謝師怕是要謝一陣子,天也有些晚了,不如咱們明兒再回伯府?”

王氏沒有不答應的。

椿樹衚衕這邊繼續熱鬧着。果然,到了傍晚時分,伯府那邊來人送了富達禮的便函過來,說是石詠二叔石宏武的另一房“妻室”孟氏抵京,要求石家開一下永順衚衕的賜宅,好讓她們一行人住進去。

石詠摸着後腦笑得很開心,如英抱着大姐兒出來,好奇地問道:“茂行哥,什麼事這麼喜興?”

石詠點着頭說:“得虧咱們之前將永順衚衕的人都調了過來,將那邊的屋子鎖了。否則旁人藉着咱家人的名義,直接就住了進去。咱們也不知道啊!”

如英納悶:怎麼會有人藉着石家人的名義,直接住進永順衚衕的賜宅裡去?

她皺起眉頭,大姐兒見了,就格格笑着伸手去撫母親眉心之間,一隻肉乎乎的小手在如英眉心蹭啊蹭的,如英立時就不敢再蹙着眉了。

石詠當即將伯府那邊來人叫過來,也親手給富達禮回了一封便函,信函上說:此前二叔曾經來信,沒有一字曾提及孟氏來京。所以這孟氏過來也着實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今日石家忙於爲石喻慶賀,實在是分身乏術,沒法子動身過來,查驗來人是否真是二叔在蜀中討的二房,向大伯致歉。石詠又寫了請富達禮不要擔心,明日他們全家回石家祠堂祭祖,必來的。

他將便函交給來人,這次過來的是伯府管事石安,見石詠只是回信,一點兒行動的意思都沒有,忍不住問:“大爺,您這意思是……”

石詠答:“書信上已經寫明,大伯父知道怎麼處理的。”

他看石安神色不定,又笑道:“大管家,人家千里迢迢來京,想必備足了盤纏,住一晚客棧又沒有什麼大礙。你替旁人擔這閒心作甚。聽我的,等明兒個,我們一家明兒個都回永順衚衕。有什麼咱們當面說便是。”

石安一早認得石詠,知道自家主人的這個侄少爺是個說話實誠,說到做到的。當下便拿了信函回到忠勇伯府。富達禮看了信,暗笑了一會兒,便直接告訴孟大,說是今晚不行,讓孟氏一行人等明日。若是不方便,他可以幫着在城裡找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