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這日, 恰巧孟氏帶着幾個家人一起到椿樹衚衕附近打聽石家的事兒。正好逢上石家敲鑼打鼓辦喜事。

孟氏命人打聽,卻聽說這是石家嫁個有頭有臉的大丫鬟出門子。孟氏登時覺得這石家牛心古怪, 連嫁個丫鬟都費這麼大勁頭。她知道石家現在人口不多, 人手也未必夠用, 若是嫁人, 最好還是嫁管事配小廝。石家偏讓人嫁到外頭去,就算是個丫頭,也多少得陪送幾兩銀子, 何苦來?

孟氏卻不知, 這回出嫁的是如英身邊的大丫頭望晴,另一頭則是同仁堂的大夫, 靳大夫。早先如英產育, 靳大夫時常過來,一來二去, 就與望晴看對了眼兒。那邊靳大夫就委託樂鳳鳴幫着從中說合。

如英原有顧慮, 生怕靳大夫覺得門不當戶不對。但是據樂鳳鳴轉述, 靳大夫說了,自己當初就是個鈴醫,得樂鳳鳴照應才得了個穩定的差事安頓下來, 論出身, 與望晴姑娘沒什麼配不上的。再者他也聽過那“寧娶大家婢,不娶小戶女”的說法,知道望晴識文斷字,禮數周到, 性子卻爽利直接,很對他的胃口。

望晴這邊也自點了頭。石詠與如英便沒有什麼不同意的。如英還私下裡與望晴說話,說她若是當初勉強了另一個,今日就沒有這一個,也就不會有這般嫁出去做好人家當家奶奶的機會。

望晴想想也是,好賴當初李壽說得清楚,兩面從不曾掰扯,甚至李壽從不知道望晴的事兒,如今她纔有機會嫁個更好的。她甚至有些暗暗感激李壽,更加感激自家小姐與姑爺。

石詠聽說靳大夫要娶望晴,便笑說人家好歹是位專業人士,往後望晴生計鐵定是不愁的。靳大夫專研婦產科疑難雜症十餘年,醫術高明,以後望晴的健康也一定有保證。且他們兩人是互相看對了眼,將來勢必感情和睦。這是一門好親。此外,石家也樂見靳大夫日後與石家走得更近,畢竟人脈裡有個精擅婦科的大夫,也是非常重要的。

於是石家決意陪送望晴嫁妝,送她風風光光地出嫁。望晴卻堅持要看着姐兒滿週歲,如英身邊的新人能接下她的責任再走。這才拖延到了今日。

今日椿樹衚衕裡的老鄰居都知道,石家奶奶身邊的望晴姑娘風光大嫁。然而孟氏卻有點兒鬱悶,怎麼感覺每回要與石家打交道的時候,都會遇上些什麼事兒。

不過孟氏自矜身份,不願在一個丫頭出嫁的時候上門相擾,便自己先回住處,回頭打發了孟大過來給椿樹衚衕石家人傳話,只說是石宏武膝下的一兒一女,奉父命從川中回京,請石家幫着安頓收拾住下。孟氏還特地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命孟大告訴石家人,過一會兒人就來了。

孟氏最大的問題就是太過自信。她一早就認定了,石家有這個義務接受她膝下的一兒一女,畢竟哥兒姐兒是石宏武的親生兒女。而且她至今依舊認定,早先石家長房也受了她的禮,回頭只消見了面,石大娘多少會顧念她一二。畢竟她們又是女眷又是孩子的,在外也不容易。

雖然孟大也覺得自家主母這麼做有些拿大,但是他別無選擇,只能按照孟氏所說,到椿樹衚衕敲了門,將話帶到。

很快,石大娘便也回了話。話很長,是李壽傳的。李壽讓孟大複述了兩遍無誤,才讓孟大回去的。

按照孟大的轉述,石大娘的回覆是,這個真的對不住。石家現在在椿樹衚衕的院子,其實也和二叔石宏武沒有什麼關係。

石家在椿樹衚衕的小院,原本只有一個兩進的院子,後來買了鄰居家一座格局一樣的,纔有了今天的規模。用來買鄰居家的院子,主要是石大娘從織金所得來的粉紅,與石詠尚且沒什麼關係,更別提石家二叔石宏武了。

而石家原本那處院子,是用紅線衚衕的舊院子與鄰居置換的,所以也與石二叔毫不相干。

“那紅線衚衕的舊院子呢?”孟氏急了,提高了聲音問孟大。

孟大硬着頭皮答:“那處舊院子,當年有一半兒是用石家長房太太的嫁妝買的,一半兒是咱們老爺和先大老爺從伯府分出來的時候,分到的那點兒子出戶銀子買的。所以舊院子咱們老爺和先大老爺只佔了一半兒,咱們老爺和先大老爺之間再分,只得一半兒的一半兒。所以長房太太說了,若是要論起來,椿樹衚衕只有東院的一半兒算是咱們老爺和先大老爺該得的。若是咱們實在要急着落腳,要不先在頭進裡先擠擠?”

孟氏聽得險些昏倒——這麼繞!她這才明白爲什麼李壽非得逼迫孟大重複好幾遍才放他回來。

“石家東院的頭進……如何?”孟氏沒辦法了,想着要不先湊合着住。孟大卻着急了說:“石家東院的頭進,只蓋了半拉房子,眼下怕都是僕下住着。咱們哥兒姐兒過去住着也是委屈,而咱們這些下人,依舊沒地方住啊!”

孟氏一下子伸手在自己前額重重拍了一下,苦笑道:“石家還真是隻給咱們劃拉一半兒的一半兒呀!”

孟大猶猶豫豫,將石大娘的最後一句話轉述出口:“長房太太說了,這麼些年,都是她們妯娌兩個守着寡的,把孩子拉扯大的。寡婦失業的,着實不容易,當年那苦日子直是咬着牙熬過來的。若是咱們老爺一句話都沒交代,直接讓哥兒姐兒就這麼住過去,那咱們老爺許是又糊塗了,又將前事都給忘了!”

這話說出口,孟氏一下子全明白了。

石大娘這並不是在怨着她們這些婦孺,而是在怨石宏武呢!

這件事,壞就壞在她從四川出發之前,沒有和丈夫石宏武好生溝通過。石宏武只道她會上京,也知道她手裡有足夠的財帛,又想着京裡有富達禮石詠等人可以照顧,便放心地讓孟氏去,卻忘了提醒孟氏,石大娘和王氏,對他多少是懷有一股子怨氣的。

如今孟氏一到京裡,就大喇喇地要求石大娘安排她們母子登堂入室,只覺得石家長房照應二房乃是天經地義,卻沒有想到石大娘如今是寡居。石宏武這個大男人都沒有好生安排孟氏她們入京的事宜,石大娘只是伯母,而且是守寡的伯母,她又有什麼義務關照收留她們這些人?

想通了這一點,孟氏立時覺得自己早先的做法確實是莽撞了,沒有將石大娘等人的心事都揣摩透,估計也是那時被喻哥兒中舉的消息擾亂了心神,所以才連出昏招。

此外她也深深埋怨丈夫石宏武,覺得石宏武什麼都沒有跟她說清楚,什麼紅線衚衕的舊宅,也有一半兒是嫂子的嫁妝買的,這些石宏武從來都沒有與她說過,她吃虧就吃虧在對石家的舊事瞭解得太少。

孟氏絲毫沒有嫁給了一個失憶人士的自覺,但是經歷過兩次挫折之後,她倒是終於耐下性子,不驕不躁,認認真真地調整她準備在京中紮根的方略。

恰於此時傳來了石喻通過覆試的消息,孟大帶着些憂心將這消息告知孟氏,孟氏卻跟沒事人一樣,只淡淡說一聲,知道了,便再也沒管此事,也再不對石家二房的哥兒越級中舉之事品頭論足了。

這日丹濟家辦洗三宴。石家女眷一起出門,爲迎春剛添的小哥兒“添盆”。

待從丹濟家中出來,石大娘與王氏等一起上車,車駕魚貫而行,石大娘所乘車駕落在最後。

車行半路,石大娘坐在車中閉目沉思,忽然覺出車駕一震,隨即向旁一靠,停了下來。外頭車伕又急又氣,大聲斥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石大娘身體一晃,心道這莫不是與旁人撞上了?她趕緊一掀車簾,先問那車伕:“有沒有人受傷?”

石家僱的車伕還未來得及出言回答,已經有人隔着車簾喚了一聲:“大嫂!”

石大娘心裡“咯噔”一聲,便知當街攔下她的必是孟氏無疑,只聽那女聲低沉沙啞,語氣裡帶着一絲懇求。石大娘偏頭一看,見對方的車駕就泊在自家大車左前方,兩車距離極近,若不是石家車伕反應快,可能真會直接撞上或是蹭上對方的車駕。而前面王氏與如英的車駕已經去得遠了,應當是沒留意到這邊的動靜。

石大娘“刷”的一聲,放下了車簾,坐回車中,待要吩咐車伕重新上路,卻又遲疑了片刻。只聽那邊依舊低低地道:“大嫂,妾身方便過來片刻,說幾句話麼?”

石大娘沉默片刻,心腸一軟,終於點了點頭,說:“夫人請過來這邊車駕說話。”

隨即兩座車駕一起泊到路邊去。少時孟氏過來,上車之後,便膝行至石大娘面前,深深拜倒,說:“妾身拜見大嫂!”

石大娘見孟氏頗有憔悴之色,心腸早已是軟了,但前陣子的事兒多少讓她有些餘怒未消,此刻故意板着臉,說:“先父只有一個親弟弟,這位兄弟,也只娶過一房妻室,就坐在前面的車架上。這位夫人莫不是認錯人了?”

孟氏早料到石大娘會如此,臉色絲毫未變,繼續拜下去說:“妾身本是無知婦人,剛到京中的時候,行事的確多有欠考慮。這一切……只是因爲妾身從川中出發之時,宏武正忙於戰事,隨時隨地可能要親自上陣拼殺,竟沒有半點功夫囑託教導妾身,進京之後該如何做……”

她說到這裡,石大娘早已忍不住唏噓。早先石宏武就給石大娘來過信,隱隱有託孤之意,此刻親耳聽見孟氏如此說,石大娘縱使原先是滿腔怒氣,聽到這裡,便也難再責難孟氏,只覺得她此前是情有可原。

“妾身只想着京城總比川中前線安穩些,又拖着兩個孩子,所以一心只想着投奔大嫂,竟不曉得大嫂那邊並不方便讓我等暫住。這是妾身想得不周,得罪了大嫂。請大嫂看在哥兒和姐兒的面兒上,原宥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婦人,這一概都是妾身的錯兒……”

孟氏始終拜倒在石大娘面前,額頭緊緊貼着車廂的底板,一番話說得哀婉動人,已是帶上了哭腔。

但其實孟氏早先一直住在成都,成都天府之國,距離前線尚有不少距離,孟氏等人是穩穩地居於大後方,壓根兒沒有兵禍之虞。這次上京,是孟氏爲了讓哥兒姐兒在京中教養,才自作主張進京的。

“你……你千萬別這樣,趕緊起來吧!”石大娘見狀,心裡哪兒受得住,趕緊上前,扶起孟氏,往她手裡塞了一幅帕子。

孟氏覺得那帕子又滑又重,知道是好料子,也曉得大嫂是個有錢人,當下用帕子捂着臉,繼續哭道:“請大嫂原宥則個,妾身着實是再也忍受不住了。這些時日,妾身日夜爲宏武憂心,卻絲毫不敢在兒女面前稍露痕跡,憋了這些日……妾身只有在大嫂這裡才能稍許將心事訴說一二。”

說着孟氏嚶嚶嚶地哭了一陣,石大娘全不知如何勸慰。她早年間也經歷過一樣的事,丈夫身故的消息送至,她滿心悲苦,卻又不敢在自家幼兒面前稍露,唯恐石詠經受與自己一般的苦楚。石大娘一念及此,一顆心已經全部軟化下來,忍不住伸手拍拍孟氏的肩膀,以示安慰。

“……請大嫂原諒妾身……”孟氏泣不成聲。

“走,一起去上我們那兒坐坐去。我沒見過哥兒姐兒,早先宏武來信說起過,說哥兒聰明,姐兒伶俐。既然都是骨肉,好歹也讓我見見。”石大娘柔聲安慰,並且吩咐讓兩座大車的車駕稍後一起動身,往椿樹衚衕小院過去。

孟氏趕緊擦眼淚,強笑着謝過石大娘。她又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粉盒,匆匆往臉上撲了些粉,將哭過的痕跡一一掩飾,這才掀了簾子,對外面車中坐着的哥兒姐兒吩咐,只說母親這邊沒事,馬上過來,一會兒帶他們去拜見伯孃。

這邊孟氏下了石大娘的車,石大娘獨自坐在車中忍不住唏噓。

石宏武的這一對兒女,對石大娘來說,一直是一塊心病。她知道,即便她下定了決心要維護王氏,但是這一對兒女畢竟是石家血脈,不能流落在外。如果她死撐着不認對方,族裡會有風言風語不說,石家列祖列宗,只怕也要怪她。如今孟氏已經放低了身段,親身向石大娘道歉了。石大娘便也沒有理由再這樣端着架子,只能表示她願意見一見石家的另外兩個兒女。

一時石大娘的車駕便引着孟氏母子三人的車駕,一起往椿樹衚衕過去。

石詠下衙回來的時候,是如英搶先迎了出來,三言兩語將婆母今日在路上的“偶遇”經歷給說了。石詠一聽就知道自己娘耳根比較軟,一聽人哭訴苦求,多少生出同情,將以前生過的氣都拋在了腦後。

但是如英一直知道丈夫的想法,所以纔會特特迎出來,提醒一下丈夫。

石詠心中有數,當即來到石家西院的正廳裡,果然見石大娘、王氏和孟氏,三位女眷一起坐着,廳內氣氛那叫一個尷尬。

石詠也不知這事情怎麼竟會發展成這樣的,他反正也不知該如何與孟氏見禮,只得進去,問了幾句丹濟家今日洗三的情形,又見到孟氏身後立着一對少年,便道:“這想必是唯哥兒與真姐兒吧!快來讓大哥見見!”

遂完美跳過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