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置在山西會館正院中的是一隻三足鑊鼎,兩尺來高,圓底深腹,鼎足與鼎身上飾有夔龍、夔鳳、蟠螭、獸面紋,鼎身上鑄有銘文。
整個鼎呈青綠色,上有古青銅器特有的翡翠硃砂瘢。鼎器造型古樸雄渾。石詠只匆匆掃了幾眼,就已經能斷定,這是一件“老”物件兒。可這鼎究竟有多“老”,纔是決定古鼎價格的關鍵。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有個聲音不客氣地向他招呼:“看什麼看?”
石詠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嚇了一大跳之後,腿腳一軟,坐倒在地面上。
這是什麼時候起的?他連碰都沒碰過的古物件都能向他開口了?
“你看夠了沒有?”
又是一聲。
石詠趕緊雙手一撐,坐起來,伸手撣撣身上的灰,回頭看看沒人注意着他,才小聲小聲地開口:“你……是這鼎嗎?”
“不是我還能是誰?”
這鼎的聲音雖然悶悶的,可語速很快,像是一個很不耐煩的性子。
“你是什麼時候鑄的鼎?”
石詠小聲問。
他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墊着,在鼎身上稍許擦了擦,然後低頭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許銅鏽。
“宋……宋的!”
這銅鼎竟然一改語氣,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石詠越發好奇,當即小聲問:“趙宋、劉宋、還是周天子封的……宋國?”
趙宋是後世通常說的宋朝,劉宋是南北朝時的南朝宋、宋國則是春秋時的一個諸侯國,前兩者和後者的年代天差地遠,文物價值也會天差地別。
那銅鼎悶了半天,吐了兩個字:“劉宋!”
石詠點點頭,讚道:“你是個實誠的……銅鼎!”
他與弟弟相處的時間多了,說話習慣用鼓勵的口吻。
銅鼎便不再開口了,也不知在想什麼。
石詠心裡已經完全有數。
如今在琉璃廠,夏商周三代流傳下來的金石最爲值錢。眼前的這隻鼎,嚴格來啊說不能算是贗鼎,因爲南朝的鼎怎麼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與三代青銅器還是有些差距。將南朝的鼎,當做周鼎賣給旁人,這商人,實在不夠地道。
這時候有個醉醺醺的聲音在石詠耳邊響起:“石……石兄弟,你,你怎麼和這鼎……說話?”
是薛蟠。
他一把將石詠拉起來,噴着酒氣問:“你們……你們在聊什麼有趣的,給哥哥說來聽聽?”
石詠支吾兩句,只說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卻鬧着不依,說是親眼見着石詠和那古鼎說話來着。石詠一急,便反問:“就算我和這古鼎說話,你聽見它回我了麼?”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詠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個呆子!”
石詠無奈了,難得這薛大傻子竟也說他呆,只聽薛蟠又往下說:“跟我那個寶兄弟似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1……”
石詠一下子汗顏了,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與寶玉相提並論。人家是個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爾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幾句而已啊。
這時候山西會館裡一大羣人擁了出來,頓時將石詠和薛蟠他們這些看熱鬧的擠到一邊。只見人叢中一名鬚髮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興身邊。那兩位,就是斥巨資買下這件古鼎的趙德裕和趙齡石父子兩個了。
石詠一見冷子興,自然心生厭惡,心知定是這人得了手,將一隻南朝的鼎當成是周鼎賣給了趙家父子。
要是在石詠剛來這個時空的時候,他那直來直往的性子,一準兒讓他當衆毫不客氣地喝破這一點。如今石詠卻多了幾分沉穩與謹慎。
他站在薛蟠身後,避開冷子興的視線。只見衆人簇擁着趙家父子,一起將冷子興送出來。冷子興大約還是有些不放心,開口問趙家父子:“兩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經依約將這古鼎送到會館,至於那餘款……”
老爺子還未答話,趙齡石已經搶着說:“這你放心,有我們晉商的信用在你還怕什麼?”
老爺子趙德裕卻似乎對這鼎還有些猶豫:“若是這鼎有什麼不妥當,這定金……”
只見那冷子興滿臉堆笑,說:“老爺子,您看着鼎,都已經放在您面前了,你見得多,識得多,您不是已經看真了麼,這就是一具周鼎麼?”
老爺子喃喃地道:“鑑鼎,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兒啊……”
趙齡石便說:“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裡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們就再問問,也沒事兒的!”
言語之間,將定金的事兒給岔過去了。
一時石喻下學,石詠去椿樹衚衕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說:“哥哥身上臭臭!”
石詠自己伸袖子聞聞,確實是有一股子酒味兒。他今日飲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總有那麼一股子酒氣,連帶把他也給薰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會館,他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甩脫了醉醺醺的薛蟠,單獨去拜會趙老爺子,談起趙家買下的那隻鼎。而趙老爺子自己也對金石多有了解,一時沒法兒接受石詠所說的。
“你有什麼憑據,說這是南朝的鼎?”趙德裕覷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這麼年輕的小夥兒,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這兒說胡話的。
當時石詠便說:“老爺子,我不敢自誇什麼,我這點兒年紀,自然不敢說對三代的青銅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見識過些金石銘文,曾經見過與這鼎類似的……”
他只講了講這鼎器上的銘文,和春秋時的小篆略有些差別,並且提及他以前曾見過南朝時仿的。
“老丈,我這也是不敢確定。只是南朝時有不少仿製三代的鼎彝,傳到現在也是古物,但是價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來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裡也有疑問,便請人再看一看吧!”
石詠已經聽山西會館的人說了,這隻“周鼎”,價值萬兩銀子,光定金就要三千兩。若是南朝的鼎,絕不值這麼多錢。
他說完,就告辭出來,不再與趙老爺子多說。他知道老爺子心裡也沒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個人來幫他把疑問放到明面兒上來而已。
石詠牽着弟弟,回想起那隻鼎,忍不住暗自笑了兩聲。原本一隻語氣十分傲嬌的鼎,被石詠戳破了來歷之後,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詠從山西會館出來的時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說了兩句話,告訴它,它絕不是一隻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隻鼎才覺得好些,鄭重與石詠作別。
他再想那薛蟠,也覺得是個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詠看“庚黃”的畫兒的,聽說有鼎,立即就忘了畫兒,去看鼎的熱鬧去了;看完了鼎的熱鬧,又聽說隔壁戲園子有班子唱戲,便興興頭地聽戲去了,一日之間,吃酒聽戲看熱鬧,十足一個紈絝子弟做派。
唯獨在山西會館的時候,石詠曾見到薛蟠和晉商攀交情,十三四歲的年紀,和那些三四十歲的晉商在一起,也一樣是高談闊論,遊刃有餘。只在那一刻,石詠才覺得這個薛蟠骨子裡還有些皇商氣質。這個薛家獨子,本不該這麼紈絝的。
到了晚間,喻哥兒做完功課,石詠與他便一起熄了燈睡下。喻哥兒很快睡着,發出均勻的鼾聲。
石詠卻漸漸覺得不對,在榻上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裡看的那幅“庚黃”的畫兒,內容太火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