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十六阿哥聽說御前侍衛獵了一隻熊, 興沖沖地出去看熱鬧。石詠則是因爲記掛着弘曆。

“你說弘曆?弘曆這幾天一天到晚跟着皇阿瑪身邊,丹濟帶着幾十個御前侍衛護着。弘曆能有什麼事兒?”

石詠明知道弘曆應當能夠逢凶化吉, 可是依舊忍不住擔心這小小少年。畢竟曾經做過自己的弟子, 而且心性純良, 他實在怕見弘曆受到什麼波及, 哪怕是一場驚嚇,對這點年紀的少年來說也是難以承受的。

一時胤祿與石詠等人上馬,往康熙所在的圍場過去, 遠遠地就聞到不少血腥味兒, 石詠想到這行圍竟只是爲了取樂與“練兵”,到底心中有些不忍。

他們一行人趕到行圍營帳之前, 那隻熊剛好由早先獵殺此熊的侍衛十餘人從密林中擡出來。一隻巨熊, 倒臥在臨時扎制的木排上,擡至康熙面前。有這隻巨大的死熊躺在康熙面前, 其他諸如羊、鹿、錦雞之類, 便都入不了康熙的眼。

只見熊身上累累的都是傷痕血跡, 到處都是侍衛們的羽箭紮在厚實的熊皮之下,可見適才獵熊的場面無比激烈。

康熙今年已是六十九了,年近古稀的帝王, 已然在追憶當年他親手獵熊時候的英姿。如今康熙只能象徵性地射上一箭, 其餘都只能由侍衛們代勞了——可是,他依舊有皇子皇孫們在,有他的血脈延續,能夠將這等勇武英姿傳承下去。

於是康熙伸手推推一直立在自己身邊的弘曆, 道:“去,弘曆也去射上兩箭,這熊便也算是你獵的。”十一歲的皇孫也能獵上一隻熊,康熙身爲祖父,一股子自豪油然而生。

弘曆大聲應了一聲是,當即持了他的小弓箭,上前,來到那熊的面前,張弓搭箭,嗖嗖嗖的三箭連發,三箭都正中熊身。

一時四周彩聲雷動。弘曆這時距離那熊身極近,射中是在情理之中,再說他小孩子力量尚弱,射出的箭都軟趴趴地紮在熊身上,能穿透熊皮已經是不錯了。但是弘曆這一手三箭連發,極有章法,懂行的人見了,都知道這孩子確實是下過好一陣苦功,再不然便是天資聰穎至極,總之前途無限。

弘曆不敢稍露得意之色,只回頭看了一眼康熙,見祖父面上也露出讚許的神色,他知道自己這回總算沒有搞砸,於是將手中的弓放下,走回康熙身邊。

周圍的彩聲中,弘曆清晰地聽見一聲:“弘曆小心!”似是他師父的聲音。

緊接着康熙也變了臉色,微微仰頭,弘曆身後便傳來一聲淒厲的咆哮。弘曆一回頭,只見剛剛還好生生臥倒在木排上的黑熊,此刻一下子人立起來。原來這熊適才雖遭圍獵,但是並未死透,此刻被弘曆射中三箭之後,竟又醒了過來,要做最後一搏。而它面前幾步處,就是弘曆與康熙。

弘曆陡然見黑熊人立起來,一伸手,又從箭匣中抽出三枚羽箭,三箭連發,射向黑熊咽喉處的要害。可是他畢竟力氣太小,三箭連發的技術果然漂亮,卻沒有什麼實際的效果。那黑熊又是一聲嘶吼,繼續往前邁了一步。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這時候離得最近的御前侍衛也都還未反應過來。弘曆的箭囊已空,隨手將弓一拋,從腰間拔出一柄金柄小腰刀,護在康熙身前。

這時候丹濟等人方纔反應過來,高喊着:“救駕!”一起要衝上去,奈何這熊距離康熙距離太近,在衆人的驚呼聲中,那熊已經衝到康熙與弘曆的面前,衝着兩人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長長的獠牙,兩隻巨大的前掌伸出,眼看就要暴起傷人。

只聽“轟”的一聲,那人立起來的巨熊陡然晃了晃,胸前出現一大片血點,再也無法支持,向後重重地倒下,激起一片煙塵。

丹濟等人早已衝了上去,誰也不敢怠慢,一起拿刀又將那熊戳了戳,那熊這回終於是一動不動了。見這一回這熊的的確確是死透了。丹濟纔回身,衝康熙皇帝單膝跪下,道:“臣等救駕來遲……”

饒是他這等七尺男兒,餘下的話也哽在喉頭有些說不下去。剛纔那一剎那,着實是千鈞一髮的危局,若是康熙皇帝沒能以手銃自救,他早已成了千古罪人。

康熙緩緩地將手中虛虛捏着的一柄手銃放下,淡淡地說:“弘曆,皇瑪法這柄手銃,就賜給你了!”

其實此刻康熙心頭,與丹濟等人一樣後怕。

康熙適才擡起右臂,正要扣動手銃的扳機之時,忽然整個右臂一麻,右手發顫,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火器。他登時心道不好,一低頭,見到弘曆正緊緊地貼在自己跟前,小小的身軀整個兒護住了自己。

康熙瞬間心生畏懼:難道這一次他真的要帶着他的孫子一起,祖孫兩人一道葬身熊腹?

誰知就在這時,弘曆手中的小腰刀一丟,已經伸雙手托住康熙的右臂,右手握住康熙的右手,祖孫兩個幾乎是協力,將手銃的扳機一扣——

手銃的後座力讓祖孫兩個的手掌同時一震,康熙尚好,右手麻痹,原本就沒有太多知覺,可是弘曆的虎口已經被震裂,鮮血順着手掌流下。此時弘曆順勢一收,將雙手收進袖中,然後彎腰低頭,將自己那柄小腰刀還刀入鞘,趕緊轉至祖父身邊。剛纔他動作太快,周遭又是一片慌亂,再加上康熙祖孫二人都是面向那隻巨大的黑熊,幾乎沒有人看清是弘曆與康熙祖孫兩個一起扣動的扳機,都道是康熙自己以手銃爲他與皇孫解的圍。

康熙卻知道是怎麼回事,見弘曆小小年紀,竟沒有半點討要救駕大功的意思,當下也不動聲色,將手中剛剛使用過的手銃賜給弘曆——這枚手銃,他已經將將握不住了。

弘曆過來,從康熙手中接過了那柄手銃,叩謝皇恩之後,再擡頭見康熙眼神深邃,望着自己,稍一思量,便又站到了康熙身邊去。康熙伸出右手,搭在弘曆肩上,輕輕拍拍他的肩,道:“好孩子!”

康熙轉臉望向跪成一片的御前侍衛,見丹濟等人都早已嚇得臉色發白,額頭沁出汗珠,當即朗聲道:“今日朕與皇孫弘曆親手獵成年黑熊一隻,所有參與獵熊的御前侍衛,個個有賞!”

圍場跟前的氣氛登時由緊張轉爲輕鬆,聽說非但不用擔這驚了御駕的責任,反而會有賞賜,侍衛們一下子都放了心,圍場跟前歡聲雷動,不少侍衛由衷地大聲讚道:“皇上纔是我大清第一神勇巴圖魯!”

康熙似乎很喜歡這頂高帽,右手扶着弘曆的肩,左手衝衆侍衛揮揮手,低聲對弘曆說了一句什麼,弘曆當即點頭。隨即這祖孫倆就這樣緊緊靠在一處,康熙始終半攬着弘曆,兩人狀似親密地一道回帳休息。

弘曆卻覺得肩上的壓力越來越重,但他知道干係重大,當下一言不發,默默地任由康熙扶着自己回到帳中。一回帳,弘曆立即返身扶住康熙的右臂,一擡頭,只見康熙臉色發白,額頭有汗,此刻右肩到右半身都在輕輕顫抖。

“皇瑪法,三伯就在外面,要孫兒去請三伯進來嗎?”弘曆口中的三伯正是誠親王胤祉,剛纔事發的時候,胤祉一直候在康熙身後。

康熙半閉着眼,回想剛纔胤祉的反應。剛纔誠親王一直就在康熙身後不遠處站着,可是事發之時,始終不曾見到胤祉衝上來,要麼是嚇傻了,要麼是存了私心,沒有趕上來救駕……總之康熙此刻已經半點都回憶不起,這位誠親王究竟做了什麼。丹濟等人的反應都在情理之中,只有誠親王的反應不大合理。

康熙登時道:“弘曆,去將你十三叔……不,去將你十六叔請進來!”

弘曆當即躬身應是,走出營帳,這時誠親王與十二、十六、十七阿哥都在營帳外面候着,弘曆說了請十六阿哥入內,誠親王面上多少很有些掛不住。

一時十六阿哥入內,過了片刻又笑嘻嘻地出來,說:“皇阿瑪說了,經過剛纔那一出,他老人家要稍歇一會兒,要三哥繼續主持圍獵。皇阿瑪還說了,要咱們的巴圖魯像剛纔一樣勇武,要教蒙古王公們都刮目相看纔是。”

說着十六阿哥伸手拍拍弘曆的肩,道:“這小子剛纔就很不錯啊!”

誠親王胤祉立在營帳跟前,望着弘曆,心裡有些古怪,心想:要論起來,這小子還真是命大。剛纔弘曆自己跑去那黑熊面前發了三箭,那會兒要是黑熊突然起身發難,熊的要害都被弘曆擋着,康熙的手銃也救不了弘曆。可偏偏弘曆跑過去的時候,那熊一點兒異狀也沒有,只有等弘曆回到康熙身前的時候,熊才暴起襲擊。

胤祉哪裡想得到這時候已經被自家老爹猜疑了,他只管盯着弘曆這個侄子,心裡想:若是真的說弘曆是身負天命之人,就剛纔的情形來看,真的像是了……如此一來,老四當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三哥,三哥……”十六阿哥大聲提醒誠親王,將他從滿腹思慮中驚醒過來。

誠親王這才“啊”的一聲如夢初醒,突然省過來康熙這是要支開自己,可他又無法,當即對幾個弟弟道:“十二弟、十七弟,走,咱們一起替皇阿瑪盯着行圍去!”

十二阿哥與十七阿哥都拗不過這個兄長,當下一起去了。十六阿哥則彎腰小聲對弘曆說了一聲:“好生照顧你皇瑪法,十六叔去去就來!”

這邊十六阿哥就找到石詠,道:“快走!”

石詠還不大清楚出了什麼事,就已經被十六阿哥拽上了馬,兩人一陣疾奔,奔至康熙本人駐地的皇帝金帳附近,將隨行的太醫尋了來。十六阿哥又命帶上金針,隨即幾人一起,悄悄折返。太醫趕到行圍處的營帳,揹着藥箱已經悄悄進了營帳,十六阿哥則帶着石詠與弘曆,大搖大擺地立在營帳跟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早先石詠隨着十六阿哥趕到的時候,正是那隻黑熊人立起來,向弘曆撲過去的時候。石詠鞭長莫及,唯一能做的,就是大聲提醒,讓弘曆小心。

他騎在馬上,遠遠地也看得清楚,親眼見康熙拔出手銃的那一刻右手突然一抖,那手銃沒有立即響起,最後是弘曆幫着,祖孫倆合力才擊斃的那隻黑熊。

那時石詠已經大致猜到康熙的身體出了些狀況,後來去帶了太醫過來,更是證實了他的猜測。這時候弘曆蹭到石詠跟前,小聲對石詠說了聲:“師父,謝謝您!”

說完這話,弘曆就又挪開腳步,離石詠遠了些。弘曆未曾解釋,這一聲道謝究竟是爲了剛纔石詠那一句“弘曆小心”,還是此前他談論手銃時所說的“該出手時就出手”……但總之見到弘曆無恙,石詠已經長舒了一口氣,知道弘曆的這一關已經過了:從此以往,弘曆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已然大不相同,不僅是個實心實意的孝順孩子,更是個天命護佑的“有福”之人。

少時,魏珠請十六阿哥與弘曆阿哥入內。石詠自覺溜到營帳一側無人處靜靜去候着。不多久十六阿哥便與弘曆一起,陪着康熙現身。早先誠親王等人對康熙的情形多少都有些擔心,但此刻康熙現身,這種擔心立即便都去了。誠親王立即帶着衆人,山呼萬歲,一時呼聲震天動地。康熙左手一揮,盛讚了今日圍獵的八旗子弟們幾句,接着便說了一個字:“賞!”

在衆人聽來,沒有比這個字更加動人的字眼了,一時謝恩聲不斷。人羣跟前,唯有十六阿哥齜牙咧嘴的,在暗自心疼他內庫的那點兒子存銀。而弘曆此刻正立在康熙右手邊。

康熙的右手看似輕輕扶着弘曆的肩膀,但弘曆能很明顯地感覺得到皇瑪法將一部分壓力壓在他肩膀上,同時皇瑪法的手一直在不斷地輕輕顫抖。但是弘曆知道皇瑪法選擇了他,就是不想讓旁人知道實情,因此弘曆面上半點不顯,只擺出一個恭順的孫兒應有的樣子,見到十六阿哥喚過御輦,弘曆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康熙的右手,將康熙扶上了御輦。

“弘曆也一起來!”康熙隨意地朝弘曆招招手。

可這話一出口,誠親王等人全都變了臉色——康熙將小小年紀的弘曆一併請上御輦,這意味着什麼?

弘曆卻並不直接上御輦,他應了一聲“是”,身邊便有侍衛牽了一頭溫順的小馬過來,託着弘曆上馬,弘曆自行控繮,那馬便行得穩穩的,隨在康熙的御輦一側,緩緩朝康熙的金帳行去。

誠親王等人全都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

這時十六阿哥已經悄悄地退到石詠身邊,小聲道:“萬幸,萬幸啊——”

他感嘆萬幸的是,康熙的症狀並不明顯,不過是半邊身體手足麻痹,但是有弘曆在一旁,他這點症狀很容易掩飾。眼下八旗兵丁當着蒙古諸王公的面行圍打獵,康熙作爲八旗共主,並不希望將自己衰老病弱的一面讓蒙古人瞧見,也不希望動搖自己麾下衆兵將的軍心。

雖然康熙並不相信身邊的人,但此刻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選擇了十六阿哥與弘曆一道幫自己掩飾。

整個過程中,十三阿哥因爲沒有參與行圍,所以從頭至尾都沒有出現。

然而到了晚間,石詠獨自一人,在自己的營帳歇下的時候,忽聽營帳外有些動靜——

“茂行!”

是十三阿哥的聲音。

石詠一個激靈,連忙披衣起身,匆匆套上鞋子,一揭營帳的簾子,轉出來,果然見十三阿哥揹着手立在帳外。

“姑父?”

塞上七月中的天氣,卻也涼爽得很,石詠一出帳,立即裹緊了身上的外袍。十三阿哥卻似乎全然不畏寒,只管對石詠說:“快隨我來!”

十三阿哥帶着石詠,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燈火漸稀的一大片營帳,慢慢往石詠白日曾隨十六阿哥去過的天子金帳趕去。待到近前,有戍衛的御前侍衛攔住二人,一聲低喝:“什麼人?”

十三阿哥寒聲道:“是我!”

說着他從懷中掏出一面金牌模樣的物事,送到御前侍衛面前。御前侍衛手中一概都提着馬燈,此刻提起馬燈找了找,趕緊躬身道:“十三爺,您快請,快請,早先皇上已經問過您一次了。”

十三阿哥“唔”的一聲,道:“茂行,快來!”

石詠隨即快幾步跟上。這時候十三阿哥低聲對石詠說:“茂行,待會兒若是……若是你發現了什麼不妥,千萬要忍耐,一切……我之後自會向你交代!”

石詠不知就裡,只得胡亂應了,隨十三阿哥進了金帳。

金帳裡,康熙一人獨自坐着。旁邊榻上睡着一個孩子,石詠認得,正是弘曆,此刻鼻息沉沉,早已睡得熟了。康熙見到十三阿哥帶着石詠進來行禮,便衝魏珠比了個手勢,魏珠會意,立時傳了一名御前侍衛過來,將弘曆輕輕一抱抱起,轉到康熙金帳後面一間去休息。

康熙面前,燈火幽暗,只餘十三阿哥與石詠兩人。康熙眼神略有些渾濁,擡眼盯着石詠看了片刻,終於問:“聽說你能摹寫旁人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