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過藥酒, 十三阿哥面上痛楚之色減輕,雙目低垂, 默默坐在暗影之中。
起先石詠難免爲他覺得可惜, 當初曾是那樣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皇子, 如今病體孱弱, 猶要暗中幫康熙料理那許許多多見不得光的事,簡直是明珠暗投,大材小用, 且更加摧殘這一位的心志。然而聽了十三阿哥自述心曲, 說“總有人要去做”,石詠對這一位又有改觀, 原本只覺得這位是死氣沉沉地縮在暗處, 如今卻覺這位是一枚明珠,即便蒙塵, 依舊是明珠。
“茂行, 今日我不在, 你自……小心些!”十三阿哥囑咐石詠。
石詠應下,向這位道別,又暗中將隨駕太醫請過來, 請教一番十三阿哥的病情, 曉得蒙藥當中有幾樣是對症的,探春當日所贈的禮物里正好有,石詠當即一點兒不剩地全取了出來,奉給太醫, 命其爲十三阿哥治療。
他自己還得忙搬營帳的事兒——在衆目睽睽之下,搬到了康熙的天子金帳左近,與十六阿哥比鄰而居。旁人只聽說是皇帝要過問商貿之事,因此召見石詠,但是他一個外臣,只是曉得些商貿瑣事而已,竟得康熙如此厚待,頗令人意外。只有蒙古王公們聽說了石詠的身份之後,對石詠興趣大增,紛紛使人奉上禮物打點,卓禮克圖親王與世子額爾德木圖更是止不住地套近乎,這也是石詠始料未及的。
然而在康熙那裡,他卻又吃了掛落,原因不外乎業務能力低下。
康熙取了他以前批的滿文摺子出來給石詠“摹寫”,石詠這輩子還未摹寫過滿文,正費勁研究這些文字,忽聽康熙在一旁冷森森地問:“朕寫的這是什麼?”
石詠老實巴交地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話,卑職不認得!”
康熙皇帝登時掛下一張臉,道:“朕記得你是內務府造辦處筆帖式出身?”
石詠心想:完蛋,老底都被人翻透了。不過他既然被點來御前,又怎麼可能不被人將履歷一一問遍?
當下石詠硬着頭皮答道:“是!但是卑職不通滿文。”
康熙冷哼了一聲,道:“蒙文呢?”
“也不識!”
“都不識,又做得什麼筆帖式?”筆帖式原本就是負責翻譯滿蒙漢文字的翻譯文職人員。康熙聽說石詠是個外語盲,登時覺得痛心疾首,八旗下的子弟竟然不識滿蒙文字,而且還頂着筆帖式的名頭混進來當差,這位當皇帝的當真是氣到了。
石詠趕緊提醒這位老皇帝,身體要緊,不要氣壞了身子:“皇上請息怒,龍體要緊!”
康熙記起醫囑,吐了一口氣,總算放緩了口氣,淡淡地問:“算了,朕不與你計較。你早年失怙,沒有機會進官學讀書,小小年紀,便出來當差奉養寡母,朕要是再挑你的毛病,就顯得是朕的不是了。”他話頭一轉,問:“滿文……也能摹寫不?”
石詠點點頭。他就是有這麼一手本事,就當那文字是圖畫,他只是臨摹一幅圖畫而已,甭管什麼文字,他都能依樣畫葫蘆,摹寫下來——文物研究人員發現三代青銅器、甚至發現殷商甲骨文時,上面的文字很大機會都是不識得的,但照樣通過拓印、摹寫等手段先將文字複製出來,再慢慢研究。所以他也有這麼一手本是,能在完全不認識這文字的前提下,空手摹寫,複製文字,這不是什麼難事。
於是,石詠揣摩一陣,摹寫了一份給康熙皇帝看過,康熙皇帝見果然是摹寫得一點兒不錯,宛若自己親筆。他點點頭,問:“你可知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石詠想了半天,問:“四個字的?”
康熙:“……對!”算你這小子聰明!
四個字的,就是“朕知道了”,石詠不便用皇帝的自稱,於是乾脆用四個字來代指。相對的,“朕躬安”是三個字,“朕安”是兩個字。康熙皇帝批摺子,無論是滿文還是漢文,基本是都是這三個選項反反覆覆地使用。只要不出什麼大岔子,石詠摹寫的這三套,撐過木蘭圍場的這一陣子就應該足夠了。
“你摹寫朕的字,總也不能次次都摹寫得一模一樣,總要那裡稍許改動一點,收筆時筆鋒略幹一點,或是筆勢向別處稍許偏一偏,你這每一幅寫出來都是一模一樣,要是真有人比對起來,也挺怪的。”康熙將右手縮在袖中,左手伸出,將石詠寫過放在一旁晾乾的摺子反覆看着,橫挑鼻子豎挑眼。
石詠苦着臉,還是那一句話:“卑職,不會仿寫。”寫得不一樣,讓他自由發揮,那就是落入仿寫範疇,石詠是打死也不肯的。康熙卻也拿他沒辦法。
康熙自從與弘曆一道遇熊那次之後,表面看來身體沒有什麼大礙。但是太醫、十三阿哥以及石詠三人都知道,康熙右手顫抖,無法執筆,而且有時他的半邊身體都不聽使喚,恐是大病之兆。然而康熙的性子,老而彌辣,只要他還能動彈,他就不肯服老。表面上他一切如常,依舊每天指揮着兒子們主持圍場的圍獵,暗地裡每天抓着石詠“批”摺子,這位每每一看摺子就看到半夜,時常盯着臣子們呈報上來的消息發怔,看過良久,才長長地嘆息一聲,最後命石詠代批“朕知道了”四個字上去——
只是知道了而已,卻不採取行動。
於是沒過兩天,石詠終於又多摹寫了幾個字:“着雍親王查辦,欽此。”
石詠進出康熙的天子金帳多了,便發現周圍人看待自己的眼光有所不同。原本見了誠親王要老老實實行禮的,如今他剛翻下馬蹄袖,誠親王就會和藹可親地阻住他行禮,說:“都是親戚,這麼多禮做什麼?”
魏珠待他也多少有些不同,總是石大人長石大人短的。石詠其實很想問一問上回“風月寶鑑”的事,奈何他們身在天子金帳中,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盯着。石詠心知萬萬不能刻意結交內侍,因此只當魏珠是個尋常“大總管”看待。
弘曆就住在康熙金帳後面,由隨扈的宮妃照看,打理飲食起居,石詠等閒也見不着。直至行圍的最後一天,康熙在金帳之外大宴隨扈衆臣與蒙古王公,石詠纔有機會見到了弘曆。
弘曆這時沒有隨在康熙身側,而是一個人躲在金帳旁的高地上,揹着手,默默望着面前的情景,聽見腳步聲,轉頭見是石詠過來,趕緊衝石詠點了點頭,叫了聲“師父”。
石詠與他並肩而立,兩人都是目力很好,能清晰地看見圍場盛宴的情形。只見場中燃着數堆篝火,將宴席照得明亮。幾名蒙古的廚子將全羊架在木架上現烤,烤熟的羊肉現切下來,源源不斷地遞到酒席上去。場間觥籌交錯,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這兩個比較年輕,正在與蒙古王公比拼酒量,誠親王、十二、十三這幾位卻對這種遊戲敬謝不敏,只能在一旁乾坐着。
此間有蒙古樂師奏樂,幾名穿着民族服飾的女郎載歌載舞進場。場中的氣氛極盡歡樂。然而石詠卻聽見身旁的小小少年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唉——”
“怎麼了,弘曆阿哥?是覺得這樣的場景太熱鬧了,不喜歡?”石詠小聲問身邊的孩子。
弘曆趕緊搖着頭道:“不,很好,弘曆很是喜歡……不過想着,如果弘晝在這兒,就更好了!他一向最喜歡熱鬧。”
石詠沒想到,弘曆在此刻,所想着的,是他的弟弟弘晝。這小兄弟兩人此刻的感情這樣好,可是將來,卻一樣要被擺到互爲競爭對手的地位上去,石詠難免暗中唏噓。都說天家無骨肉手足,但仔細想想,這何嘗不也是封建帝制的鍋?
“師父,”石詠正在出神,身邊弘曆小心翼翼地往周圍看了看,見確實沒有任何人能聽得見他們說話,便小聲地說了一句,“弘曆覺得很累……在皇瑪法身邊,皇瑪法固然照顧,可每日都有這麼多人盯着弘曆,弘曆絕不敢出半點岔子,叫別人看去了,讓皇瑪法失望……”
這一次弘曆隨扈,絕對是收穫最多的皇孫。且不說遇熊一事爲他營造了“天命”之說,弘曆在世人面前的表現,絕對叫人挑不出刺。很明顯,康熙對弘曆日漸親近,祖孫兩個感情深厚,老皇帝顯然是對這個孫子寄予了厚望。
可是誰能想得到弘曆心中卻藏着這樣的心事。這小小的少年,在無數雙眼睛和無比複雜的人心面前,不過是咬着牙苦撐罷了。
石詠聽得心酸,弘曆雖然不復當年那個圓乎乎、小小的雪糰子模樣,可是他在石詠眼中,依舊與當年那個聰明而刻苦的孩子一般無異。這樣的孩子,竟然在此刻向石詠大倒苦水,石詠難免心疼,低聲道:“在師父這裡你儘管鬆快!”
他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一點了。
想想這孩子也是可憐,在康熙面前,要努力表現出聰穎與勤奮,在羣臣面前,則要表現自己是一個完美的皇孫。一個十餘歲孩子的天性,便在這種“表現”中被完全壓制。
塞外八月初的夜風有些寒冷,弘曆便慢慢往石詠這邊靠過來些,石詠則伸手搭在他肩膀上,盼着能多給他一些溫暖與力量。
“令尊當年也是如此,也與你完全一樣。”石詠小聲提起雍親王,用以勉勵弘曆,“每次你覺得辛苦的時候,便想想令尊。世上沒有容易的人生,甚至要實現心中所想,總會比平庸地過日子更多幾分辛苦,多幾分隱忍……不過,你須記住,眼下木蘭圍獵,固然轟轟烈烈,表面看着光鮮至極,可是大軍北上,大展軍威的背後,卻有令尊一直在默默無聞地支持。一國之事,有些是面子,有些是裡子,有令尊在,將裡子忙活得厚實了,外頭面子上纔會顯得光鮮……日後弘曆切不可凡事只看表面。”
石詠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教育這孩子切切不可鋪張靡費,追求什麼“十全武功”。弘曆聽見石詠提起他的父親,趕忙垂手聽了點了點頭,道:“師父指教的是,阿瑪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阿瑪指教的,我也一定會好好地學。”
這孩子微微側過腦袋想了想,便道:“師父說的面子與裡子,皇瑪法也明白得緊。他在圍場在外人面前,總是顯得若無其事,其實暗地裡一點兒政務都沒放鬆過……”
石詠:額……要不要告訴這孩子最近每天都是自己在幫着批“朕知道了”呀!
“而且皇瑪法即便是身子不適,也絕對不在外人面前稍露一點兒!”弘曆說得很驕傲,顯然對祖父康熙也是充滿了景仰。
恰在此時,忽聽圍場上鼓聲隆隆,石詠與弘曆遠遠地見到,康熙帝與在座諸人,全部站了起來。康熙左手高舉起酒爵,說了一句什麼,與座諸人轟然應是,隨即紛紛仰脖,飲下酒漿。
康熙身邊的十六阿哥已經覺出有什麼不對,他的酒杯放在一邊沒有飲,而是趕緊上前扶住了康熙。
弘曆見此情形,當即大叫一聲:“皇瑪法!”童音清脆,卻傳不遠,圍場宴席那裡,半點兒都聽不見。弘曆拔腳就跑,要奔到康熙身邊去,卻被石詠一把拉住,對他說:“慢慢走過去,千萬別慌。皇上不希望旁人知道他病症之事,切切不可反應過激,引人誤會,那就不好了。”
弘曆在天子金帳冷眼旁觀了這些日子,自然心裡有數,得了石詠提醒,趕緊收了慌亂,穩了穩心神,慢慢朝大宴現場走去,可是腳下難免急切,走得甚快。
石詠在他身後看得清楚,康熙皇帝的身體往十六阿哥身上一歪,手中的金爵“當”的一聲,掉落下來,十六阿哥趕緊扶住父親,另一邊坐着的誠親王也上來幫忙。御前侍衛首腦丹濟快步上前,背轉身子,伏在地面上,十六阿哥與誠親王兩人連忙將康熙扶至丹濟身邊,由丹濟負着康熙,匆匆往天子金帳裡趕。
康熙苦心經營,想要在木蘭行圍之時掩飾一二,不讓他的真實病情泄露出去。可到底還是沒能瞞住。此刻管着理藩院的十七阿哥站出來臨時主持大局,但是在場的人,無論是八旗諸將,還是蒙古王公,此刻都得知康熙龍體染恙。
這消息,自然也會飛快地傳至承德、京中,傳至全國各處去。
是夜,石詠在帳中等候,不敢睡去。果然,三更時分,魏珠過來,請石詠過去金帳。
他隨着魏珠抵達天子金帳的時候,誠親王與十七阿哥等人正從天子金帳中出來,誠親王見到石詠,隨手擺了擺,讓他進帳去。可是等石詠進去了這誠親王才反應過來:康熙皇帝都已經病倒了,還傳什麼人來談什麼兩地商貿?
他一回身,剛要問出來,十七阿哥一把拉住誠親王的胳膊,道:“三哥,都這早晚了,咱們趕緊先回去!”
石詠隨着魏珠進入康熙皇帝的金帳,只聽帳中一片死寂。他眼前案上放置着一盞馬燈,被調得黯淡無光,石詠依稀可辯出康熙皇帝正仰臥在榻上。榻旁坐着一個人,半低着頭,從他的背後看,頭髮有些花白。
石詠兀自努力讓雙眼習慣這幽暗的環境,那人已經開了口,道:“茂行啊!這次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皇上已經決定,由你來書寫一道手令。”
是十三阿哥的聲音。
“茂行,這次是非常之時,還望你不要推脫。”十三阿哥轉過身,一對幽深的眸子裡映出那盞馬燈黯淡的燈火。
石詠想了想,道:“回十三爺的話,非不爲也,實不能也!”要憑空寫什麼手令,他真的做不到啊。
十三阿哥有些沒想到石詠在這個時候還會出言拒絕,一愣神之下,忍不住睜圓雙眼,瞪着石詠。忽聽榻上康熙咳嗽了一兩聲,十三阿哥連忙轉過臉,去將康熙從榻上扶起。
經過前幾日的辛勞,康熙的病情顯然是加重了。此刻他不僅右邊身體不大聽使喚,整個身體都顯得非常沉重,行動遲緩,唯獨一雙眸子依舊靈活,目光凌厲,只看了一眼石詠,便道:“朕的手令,除了朕親筆之外,另有大內特製的紙張與御墨,和朕隨身攜帶的印章,就憑你小子……絕對仿製不出朕的任何諭令。”
康熙這麼說,石詠倒有些放心。
隨即康熙伸手一指,案頭:“去將朕舊日的文書一一去看過。合適的字就摹來用!”
石詠這下子沒有理由再推脫了,人家到底還是給了摹寫的範本的。
“朕金口玉言,這絕對是最後一次要你摹寫朕的筆跡,往後就算是你想要……咳咳,想要朕的墨寶,也沒有了,一件都沒有!”康熙即便在病中,依舊傲氣得很。
緊接着康熙口述了他的手令,魏珠進來研墨,十三阿哥則在一旁幫石詠翻撿康熙舊日的墨寶,將得用的字一個個挑出來。
然而石詠卻目瞪口呆,他聽了康熙手令的內容,心中莫名緊張:康熙的手令,是命隨駕行圍的八旗兵丁南下後向西,轉由張家口一帶進京,直接回暢春園,不入京師。原本大軍折返承德,再轉回京城的計劃,就此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