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石詠想到便做, 第二天便給他和李衛的車駕上各自掛了個大風鈴,還是從通州城裡借來的, 據說是通州那座高聳入雲的燃燈佛舍利塔上所掛風鈴的配件。他與李衛騎起車來, 就一直叮鈴叮鈴地響動, 很遠處都能聽見, 避免了很多尷尬的局面發生。

巡視通州倉的工作繁重而瑣碎,石詠等人一直足足忙了九天,纔將西倉的所有倉廒與露囤一一檢查完畢, 又去幫助隔壁倉廒數量最多的中倉, 一直到十月十八日,方將通州倉所有的巡檢工作做完。

這幾日下來, 石詠早先帶來的三十餘駕自行車都打包賣給了戶部, 同時他又接到訂單,有不少戶部官員想要訂購這種交通工具, 甚至得到康熙突然降旨, 升任兩江總督的兵部侍郎查弼納, 也對這種車駕特別感興趣,想要訂購幾輛帶到南邊去,兩江總督的府衙裡用, 並且指名車上最好能帶上風鈴。

石詠的自行車加工廠如今完全是橡膠輪胎廠的附庸, 沒有半點存貨,所以對於這些充滿熱情的訂單,石詠只能說抱歉了,他目前的存貨水平就只能滿足戶部的集體採購需求。

可這畢竟是十六阿哥幫他爭取來宣傳機會, 因此石詠認認真真地記下了這些官員們的姓名與住址,打算等自行車解決一干技術難題,能夠量產的時候以這幾戶爲突破口,在京中打開市場。

雍親王帶領一干人等勘查通州三倉,的確將倉廩的情形完全摸透,不僅掌握了詳細的倉廒、露囤和米糧的數字,且對米糧支領的制度進行了修訂,擬定了變色陳米的處理方法,以避免日後再出現這般爭搶新糧的情形。

摺子遞上去,翌日下來,硃批兩個大字:“依議”。

雍親王明顯鬆了一口氣,一向全無表情的面孔上多現了一點兒笑模樣。餘人也精神大振,顯然這樁差事辦得不錯,所有的工作都做得紮實,措施得力,建議可行,因此得了康熙的讚許。

隨即對“京通十三倉”的盤查轉向京倉。石詠因爲已經“熟悉業務”的關係,繼續被這支巡倉小隊強留着,轉向京倉。又因爲查弼納升任兩江總督的關係,巡倉小隊只餘延信、弘升、孫渣齊、隆科多、吳爾臺五人。石詠依舊跟着隆科多這一隊,巡查南新倉、北新倉、富新倉、太平倉。

這一次巡倉工作,比此前在通州的耗時更長,一干人等花費了十幾天,纔將將把南新、北新、富新三倉一一巡過,太平倉巡倉還未開始。

這日已經是十一月初五,李衛與石詠帶着幾個戶部主事趕到太平倉。李衛望着陰鬱鬱的天,縮了縮脖子,將領口拉得更高些,道:“今日怕是要起風!這差事,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啊!”這一位顯然非常懷念在戶部衙門裡辦差的日子——至少暖和些。

“原本老子也不用出來這麼挨凍的,不過就是看王樂水那老小子老胳膊老腿,在外頭這麼一凍,怕是會要去他半條命,這才請命,替了王樂水下來,誰能想到竟會這麼久……茂行,咱們巡倉且得巡了一個月了吧!”

還未等石詠接口,已經是一股子寒風吹到。此刻石詠覺得身上的官袍根本就不保暖,冬日裡的北風從領口直灌進去,能將人灌個透心涼。石詠趕緊將李衛一扯,兩人避到一間倉廒內,頓覺好些。

石詠從懷中拽出個用小羊皮裹着的橡膠熱水袋,塞到李衛身上,說:“先用這個暖和暖和,頂一陣,咱們不都已經是最後一個倉了嗎?再撐兩天,就完事兒了。”他沒想到李衛竟是爲了王樂水着想纔來巡倉的,這莫名讓石詠對李衛的好感大增。

李衛想想也是,眼下反正也別無它法,唯有憋着一股勁兒將差事辦完,他接了熱水袋,頓覺一股子暖意被捧在手中,接着四肢百骸都舒服起來,可是他嘴上還免不了抱怨:“這眼看就要冬至了……”

兩人帶着戶部幾個主事稍歇了一回,差事不等人,石詠他們硬着頭皮又繼續巡倉巡下去。雍親王這日在戶部辦差,太平倉這裡,隆科多卻也不見人影。複檢的事就只能攢着,等那兩位到了再說。

待到傍晚,石詠覺得這天氣更加不對勁,比早上更冷了時分,他早先借給李衛的那個熱水袋也早已沒了溫度,伸手一摸沁心涼。但是雍親王已經趕到,誰也不敢怠慢,只能老老實實地在一旁候着,等李衛將所有巡倉之事一項項地向雍親王稟報清楚。

隆科多依舊不見蹤影。

李衛將將稟報完,問起雍親王應當如何複檢之時,只聽遠處急促的馬蹄聲過來,隆科多帶着兩名從人親自趕到。很明顯,雍親王神色之間一凜,隨即離開李衛,揹着手,立在兩座倉廒之間。隆科多則一躍下馬,疾奔上前,想要向雍親王施禮,被雍親王攔住,兩人就在那倉廒之間的空地上,一問一答起來。

石詠忍不住興嘆:這風口裡……得多冷啊!

可好處是隆科多與雍親王兩人的對答,旁人無人能聽見,最多隻能看見兩人的神情。果然,只見雍親王深深蹙了眉頭,凝神沉思一陣,走過來對李衛說:“還剩多少未巡?”

李衛便道:“我等這一組只有太平倉尚未巡完,弘升世子與鎮國公那裡,尚有豐益、海運兩倉未完。”

李衛每天巡倉之後,還要趕回戶部衙門,將幾處巡倉的進度彙總。

雍親王此刻將心一橫,道:“李衛,你即刻回戶部衙門,將所有巡過的倉廒、露囤所貯米石數字,全部彙總,今晚一定要整理出來,明天一清早交給本王!”

李衛與石詠都是一怔:京通十三倉,京倉還有三倉未巡完,怎麼竟突然要彙總結果了。

雍親王的眼光掃至石詠身上,一時記起他不是自己的手下,登時溫言道:“十六弟近日在暢春園,內務府府署裡想必還有不少差事。從明日起,你先回內務府府署去吧!”

石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心想這雍親王當真是抓壯丁的時候爽快,放的時候也爽快,毫無徵兆,說放就放了。但他無法違拗,趕緊應了聲是。

這邊李衛趕回戶部衙門去,石詠爲了向這位“隊友”表示支援與敬意,轉頭又送了好幾個熱水袋到戶部衙門,另外知道李衛他們要挑燈夜戰,石詠又特地在外頭的館子裡訂了些食盒,送到戶部去。李衛出來相謝,直嚷嚷着說石詠夠兄弟,但是他時間緊迫,還來不及謝過石詠,立即又轉回衙門去忙碌了。

這日京郊暢春園,一樣的陰雲密佈,北風呼嘯。康熙皇帝心事重重,不顧魏珠相勸,執意去西花園的海子旁便走動散心。

日前他已經做了個決定。

然而決定已經做出,這位帝王心頭卻無半點爽快,反而一再質疑與糾結——他這決定,究竟是對了還是錯了?

魏珠在背後悄聲說:“皇上,您將這大毛衣裳披上吧!”

康熙恍若不聞,心道若他年輕個二十歲,不必,只消他年輕十歲,區區這點寒冷,又奈他何?往年這個時候,他應當尚在南苑圍獵,而不應像現在這樣,困守在暢春園裡。他畢竟是老了。

康熙又負着手,在海子邊站立了半晌。在他面前,往日平靜無波的海子,也因今日凜冽的寒風而變了模樣:水面是灰色的,浪頭一個接着一個,直衝岸邊打過來。康熙依稀能感覺到冰冷的水點撲在他的皮膚上,這寒冷如此的真切,竟讓他心底暗暗慶幸——他到底還活着。

老皇帝終於打了個寒噤,一轉身,披上魏珠手中的大氅,回身道:“走!”

魏珠連忙命擡着帝輦的內侍上前,看着康熙坐上輦轎,趕緊說:“擺駕清溪書屋,快,快走!”

輦轎還未至清溪書屋,康熙皇帝已經面色發紅,隱隱有些作燒。他半閉着雙目,隨着帝輦的起伏,似乎有些睡着了。

昏昏沉沉之間,他依舊在問:“朕所選的,究竟是對了還是錯了?”

黑暗中有個蒼老的女聲冷笑着:“果然又猶豫了。這也原屬尋常,立儲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就能作下的決定。”

康熙的眼珠微微轉動:“你……鏡中人?”

那個女聲幽幽地應道:“是朕!”

康熙陡然像是抓住了一枚救命稻草一般,高聲問:“武皇,你當年……你又是如何,又是如何……”

鏡中人淡淡地答道:“很多選擇,無所謂對還是錯,只有好和更好,或是無奈與更無奈……這一點你早已盡知。”

康熙一驚,瞬間冷靜下來。他平生最鍾愛的皇子,莫過於元后所出的二阿哥,曾經二立二廢,奈何二阿哥一再令他失望。不損其性命,令其安然終老於鄭家莊,是他這位老父親最好也是最無奈的安排。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康熙喃喃地道。

“你既然已經選了,卻沒有把握所選的是最好的,這原也不須太過遺憾……你比朕已經強了太多,朕是‘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說到這裡,那聲音飽含着無限追憶與痛楚,漸漸轉爲低沉,隨即悄不可聞。

康熙熟讀史書,唐時的事爛熟於胸,怎麼不知道這是昔年章懷太子李賢所做的《黃臺瓜辭》。這麼一想他果然釋懷了不少,但兀自心有不甘,登時開口道:“武皇,請留步!”

旁邊魏珠輕輕推他的肩膀,低聲道:“皇上,皇上!”

康熙茫然地睜眼,他兀自身在帝輦之上,只是帝輦已經回到清溪書屋。他無法辨清適才當真是遇上了鏡中人,還只是自己偶然一夢。

康熙由魏珠扶着,下了帝輦,邁入清溪書屋。清溪書屋裡非常溫暖,魏珠還未來得及給康熙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康熙已經面色潮紅,呼吸急促,踉踉蹌蹌地往內室行了幾步,身體朝榻上一歪。

魏珠嚇了一大跳,趕緊先命人去傳太醫。他再進來看時,只見康熙皇帝臉露輕鬆,安然高臥在榻上,雖說面有病容,但顯然心中有一個結已經解開了。

第二日,十一月初六,雍親王帶同國公延信、世子弘升等五人一起前往暢春園,面見康熙,就京通十三倉中十倉的情形向康熙稟報。

康熙面見六人,並逐一詢問諸倉巡檢的情形。雍親王有李衛整理的賬冊在手,所有數字準確具體,因此能夠對答如流。只在康熙問到具體某倉的情形時,雍親王會轉而命延信等人作答。

康熙此刻的確面有病容,時時氣虛咳喘,且顯得十分消瘦。漸漸地議倉務的時辰久了,雍親王心中有些不忍,幾次想要終止衆人議論,卻都被康熙攔住。好容易待衆人將倉務議完,康熙將雍親王單獨留下。

“皇上命兒臣代爲祭天?”雍親王實未想到會有這一出。

他已經聽隆科多轉述了康熙的病狀,心中憂慮,當機立斷,索性借倉務之事進暢春園,向康熙稟報,探視康熙的情形。一番看下來,康熙確實是病了,但看起來病得不重,情形尚好,唯需靜養痊癒而已。

“初九南郊大祀,胤禛代朕去吧!”康熙聲音沙啞,態度淡然。

代天子祭天、祭祖之事,雍親王幹過很多回,已是熟門熟路。去年康熙六十年時,雍親王還曾同十二阿哥胤裪一道,代皇父前往盛京祭祖。只是這一回雍親王卻覺得皇父的態度有些不同。他不假思索,馬上應下,並保證在初九天壇大祀之前一定將京通十三倉之中餘下的三倉全部巡完。

“天寒地凍的,辛苦你了!”康熙難得衝這個兒子露出一點溫煦。

“倉儲關乎國計,有幸巡驗漕糧,見證豐年,兒臣心中唯有‘歡欣’二字而已。”可憐雍親王聽了這點軟乎話,心頭一熱,險些連說話也說不利落了。

康熙微微點頭,想起另一個兒子,便道:“胤祥一向樂意與你一處,天壇大祀,讓胤祥與你同去。”

雍親王聽見皇父提十三阿哥,立即想起十三阿哥的腿疾,曉得他受不得寒,心裡頓時“咯噔”一聲,連忙擡頭看向康熙,想要替十三阿哥討情,卻見康熙精神短少,微閉上雙眼,似乎將要睡去。

雍親王將心一橫,心道反正皇父只說了讓十三阿哥“同去”,沒有說十三阿哥也要祭祀,到時便尋一處館驛,讓十三弟歇着便是。

想到這裡,雍親王連忙告退,任由魏珠扶康熙休息。

初七日,雍親王等人再度前來暢春園請安,得到的消息卻是龍體不虞,暫免一切請安。雍親王無奈,只得命孫渣齊帶同手下,先將巡倉之事完成,好歹做到有始有終。

石詠則回到了內務府府署。正如雍親王所言,十六阿哥一直待在暢春園,內務府府署裡亂作一團。最要命的就是錢:康熙皇帝剛剛接見過外藩,各種賞賜贈禮之後,內務府又如被打劫了一樣。然而馬上便是祭天,各種支出都堵在內務府跟前。

石詠沒辦法,只能勸禮部官員去找戶部解決問題,畢竟雍親王這次代天子主祭,戶部也無法袖手旁觀,看雍親王出洋相不是?若是還不行,那就只有上暢春園去找十六阿哥。

也不知禮部的人是怎麼運作的,在初九日當天,十六阿哥從暢春園回來,回到了內務府府署。他一回內務府府署,立即將石詠召去,同時命小田在外守着。

石詠見到十六阿哥那副尊容,也着實嚇了一條,小聲問:“十六爺,您這究竟是……”

十六阿哥眼裡全是血絲,眼下發青,下巴上則全是胡茬,一副幾日幾夜沒睡好的樣子。他這時候盯着石詠,問:“茂行,你說,爺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