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這回是真撿了個漏。
原本雍正即位之後加封兄弟, 除去七、八、十三三位封的是親王之外,餘下加封的都是郡王。十六阿哥年紀較輕, 生母又是漢女。而且他在暢春園最後那驚心動魄的一夜裡, 在得康熙明言傳位雍親王之前, 十六阿哥從未表現出半點傾向, 一直裝聾作啞,用這一位自己的話來說:“不見兔子,實在是不敢撒鷹啊!”
因這些緣故, 十六阿哥一直以爲自己最多得個郡王就謝天謝地了, 甚至可能只是個貝勒或是固山貝子。
誰知道雍正帝竟然命他出繼莊親王博果鐸。
莊親王一系從皇太極第五子碩塞沿襲。碩塞之子莊親王博果鐸死後無嗣,其弟惠郡王博翁果諾膝下有兩支在世, 分別是伊泰一支與福蒼一支。若論宗法, 博果鐸無嗣,當從小宗中擇一人承嗣襲爵, 也就是從伊泰和福蒼兩人之中選一位。
博果鐸生前這兩支就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都覺得自己纔是襲莊親王爵位的不二人選。博果鐸曾被鬧得不堪其擾, 臨終之時便上書雍正,請新皇爲他從這兩支之中挑選一人作爲嗣子。豈料雍正非但沒有從這兩支裡挑選,反而將十六阿哥推了出來, 命十六阿哥出繼, 承嗣莊親王。
所以這頂鐵帽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十六阿哥頭上。
外人只道十六阿哥運氣好,然而十六阿哥卻對此心知肚明:皇帝這是變相抄了莊親王的家啊。
莊親王博果鐸,便是昔年李衛在戶部櫃子上大書特書“某王贏餘”的“某王”。歷年來在戶部搜刮了個盆滿鉢滿, 單只是王府的戶下人每年領的祿米,轉手一賣,都是一大筆錢。據說這莊親王府上光專門盛放現銀的銀庫,就有好幾個,但是歷年賑災救濟,這位卻如鐵公雞一毛不拔,一兩銀子都沒出過。
這次雍正命十六阿哥承嗣莊親王,也是對十六阿哥的一出試煉:畢竟十六阿哥當日在暢春園表現得不偏不倚,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但是新君登基之後,他是不是一定會向着新君,至少十六阿哥還沒有經歷過考驗。
旁人羨慕十六阿哥運氣上佳,有皇兄眷顧,得了這麼一頂鐵帽子王爵在頭上,然而十六阿哥卻知道,他只是個替雍正前來接收博果鐸財產的,他自己沒有半分權力染指博果鐸的家產。但是這畢竟是個和碩親王的王爵,每年靠幾萬石的祿米,一家老小也可以活了,所以十六阿哥對皇兄依舊心存感激,並且打算將兄長交到自己手裡的“差事”兢兢業業地辦好。
於是,莊親王博果鐸家中數以百外計的“浮財”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戶部,一下子解了戶部的燃眉之急。此時負責戶部三庫的李衛笑着安慰十六阿哥:“十六爺……如今該稱呼您親王殿下了,李衛可得在這兒多謝您,替李衛出了這一口惡氣。老王爺不是愛財麼?攢了這麼多年的浮財,最後都是給戶部攢的,可印證了一句老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您可千萬別覺得心裡有什麼過意不去的,全天下的百姓,聽說有這等事兒,都得謝過您!”
十六阿哥雙手直搖,道:“千萬別,可千萬別將這事兒宣揚得全天下都知道,回頭叫人指着脊樑骨罵我。”他既然承嗣莊親王,就是成了莊親王一脈的孝子賢孫,結果把自家的家底兒給掏空了,還不會惹人罵麼?
就這幾日,他已經在莊親王府聽夠了惠郡王博翁果諾這一脈的冷嘲熱諷。甚至惠郡王的老福晉會拿着雞毛撣子責打兩個已經成年,比十六阿哥年紀還大的兒子,一面追着打一面罵,口口聲聲道:“都是你們兩個臭小子作妖,好好的兄弟偏要相爭,爭了這麼多年,爭到最後,教這小宗裡的家產便宜了外人。”
十六阿哥正好聽見這話,順手摸摸鼻子,心知他就是這一宗口中所說的“外人”。然而他現在也學了石詠的做派:我就喜歡看你看不慣我又拿我無可奈何的樣子,將這些閒言碎語都拋諸腦後,畢竟惠郡王一脈不是鐵帽子王爵,一代一代地降等,等降的只剩輔國將軍的時候,還不是一樣得依附莊親王府?
想起這些個,十六阿哥的氣兒就都平了。此外他的付出也得了回報:獻了莊親王府近百萬兩白銀的傢俬,雍正那頭又將十幾萬兩,相當於皇子封王出宮建府的花銷,又給十六阿哥送了回來,並且傳了口諭:朕的兄弟,怎麼能沒點兒銀子在手裡過日子?
這次十六阿哥老老實實地將老王爺博果鐸的家產盡數奉上,自己並未藏私。雍正對這一點非常滿意,認爲十六阿哥是個直腸子,皇父在時他一心想着皇父,皇兄在位時他則一心想着皇兄。雍正就是這個脾性,他下面的人越是無私,他就越發想要賞賜。除此之外,雍正還下旨,尊十六阿哥之母王嬪爲皇考太妃,並准許王太妃每年一次駕臨莊親王府“巡視”,這便是變相地讓十六阿哥與生母團聚一回了。
原本十六阿哥作爲嗣子,從禮法上講,生母便也不再是生母,但誰能想得到雍正竟然想出了這麼一招。雖然一年一次有點兒少,可是原本十六阿哥是完全沒機會在自己的王府裡接待生母的,這樣一來,倒名正言順了些。
正月各部開府之後,石詠忙於各處“行走”,以及熟悉理藩院的差事,因此往來永順衚衕伯府的機會也多了些,多見了幾面二伯慶德,因此也多些機會勸慰這一位,千萬莫再做那皇子岳父的白日夢了,禮部差事清閒,俸祿與兵部比起來並不欠多少,如今這般,不是挺好?
慶德卻神神秘秘地拉着石詠說:“詠哥兒,話不能這樣說,當今得位不正,這消息,你聽說了麼?”
石詠一凜,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說真話,迄今爲止,雍正帝已經即位一個多月了,剛剛即位的時候沒有這等傳言,反倒是一個月之後這種傳言才慢慢起來,這難道不蹊蹺麼?
“說是十四阿哥回京,在先帝靈前,當場與新君對質了!”慶德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石詠說:“那又如何?”
他倒是沒告訴這位二伯,他也是那一場爭執的親歷者。
據說,在康熙帝崩逝的第二天,國公延信就得雍正之命,趕赴青海,傳十四貝子回京奔喪。其時十四阿哥已經覺出不妥當,八阿哥九阿哥原本約定了與他定時通信的,但是通信的人一直未到。十四阿哥便決定從肅州出發,火速回京。
可是十四阿哥出發了三四天之後,卻得到了兄長們的信使被“張家口馬賊”誤傷的消息,便打了退堂鼓,打算返回肅州。畢竟如果康熙無恙,他無詔返京,是容易被人詬病的罪過一樁。
豈料剛剛轉身,他立即聽說了皇父駕崩的消息,立即堅定了回肅州的決心:就算是他已經失卻了先機,也絕不肯坐以待斃,要靠手下兵馬搏一把。然而十四阿哥卻沒回成肅州,而是被屬下勸住了,依原計劃繼續返京,隨後便路遇延信,確證康熙喪信以後,與這位宗室國公一道,抱頭痛哭一場。
豈料延信並不是純粹是來報喪的,他還奉了雍正的密詔,要從十四阿哥身邊搜去一切與康熙往來的文書。不止如此,延信還瞞着十四阿哥,打聽了十四阿哥家眷回京的路線,從十四阿哥的“小福晉”吳氏那裡,將十四阿哥與京中往來的一切書信、奏摺都搜了去,送去京中。
十四阿哥得到消息,才明白上了延信的惡當,在回京路上的整整一個月之中,都耿耿於懷,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覺得自己纔是皇父屬意的傳位之人,否則人家搜去他的書信做什麼?待十四阿哥回京之後,這種激憤被壓抑到了頂點,以至於在見到皇兄的那一刻,激憤完全爆發出來——十四阿哥就在景山停放先皇靈柩的壽皇殿,在雍正面前,當了一回咆哮帝。
石詠因爲依舊任着內務府的屬官,剛巧那天不幸在景山當差。經歷了那一回之後,心內多少對這位十四阿哥也有些失望。他不得不承認,十四阿哥若是放在後世,絕對是個熱血青年,可是他所表現出來的輕率與意氣用事,實在與康熙皇帝封他爲大將軍王時候的厚望並不相符。
如果十四阿哥不當着雍正那麼咆哮,他的日子會更好過,而廉親王允禩的日子也會更好過。
當時在壽皇殿內,十四阿哥見到雍正,死活不肯下跪,御前一等侍衛拉錫出面拉他,十四阿哥卻大發雷霆,指拉錫以下犯上,並且親口道:“我怎麼樣都是皇上的親兄弟,侍衛拉錫乃是虜獲下賤之人,若我有不是之處,求皇上將我處分,若我沒有不是的地方,求皇上立即將拉錫就地正法,以正國體。”
在那一刻,石詠已經聽得出,十四阿哥早已經放棄了,他早已承認了自己的失利,他也沒有任何勇氣繼續與雍正抗衡,所以他口口聲聲自己是“皇上之弟”,面對一個侍衛,先拔高了自己的地位再說。
雍正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聽見十四阿哥如此咆哮,自然氣青了臉,將這個兄弟斥了兩句。豈料十四阿哥越發蹬鼻子上臉,只管指着自己的鼻尖,高聲道:“我若有不是之處,皇上自然將我處分了去啊!”
他明知雍正即位之初,正努力營造一種兄友弟恭的和諧氣氛,否則雍正也不會將廉親王任命爲議政王大臣,總理八旗諸王議政之事。因此想當然的,雍正也不會拿他怎麼樣,難道還能就此將他砍了?送上一杯鴆酒?從此博得個“弒弟”的好名聲?
豈料就在這時,廉親王允禩從壽皇殿一旁的值房中走出,對十四阿哥平靜地道:“你應當下跪!”
十四阿哥應當是習慣成自然了,聽見廉親王這麼說,當即“啪嗒”一聲,跪了下來。
就因爲廉親王一句話,十四阿哥自此消停,廉親王自己也未想到,隨即便察覺雍正臉色不對,目光如刀。廉親王是個聰明人,想必立刻就明白了,暗恨這個十四阿哥乃是豬隊友。要知道,雍正是新君,是親兄長,十四阿哥尚且桀驁不馴,廉親王一句話,十四阿哥立即就跪了,這一來,雍正對十四阿哥的怨恨,多半立刻轉移到了廉親王頭上,認爲若爲廉親王教唆,十四阿哥必定不會有此狂悖的言行。
當時石詠在一旁冷眼旁觀,只覺得十四阿哥不僅坑了自己,也順帶手坑了廉親王。說實在的,十四阿哥若論“成熟圓滑”,實在與廉親王不在一個段數上。只可惜廉親王早早就被一對海東青毀了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否則臨到最後得位者何人,恐怕還真的不大好說。
然而如今皇家那裡已經事過境遷,石詠的二伯慶德,卻這麼神秘兮兮地跑過來與石詠說:雍正得位有問題!接着慶德還口沫橫飛,說起聖祖駕崩那夜隆科多乃是一人承詔,承詔時並無他人在場,說得活靈活現,彷彿他本人當時就在暢春園一般。
石詠細想,爲什麼伯府這許多人,在這月餘的時間裡,從來沒有旁人提起過,覺得雍正得位有問題。爲什麼就是慶德?後來他總算是想明白了,慶德自從親女指給弘春做嫡福晉的時候,就一直心心念念地盼望十四阿哥能夠順利等位。他早已將自己當成是既得利益者,如今卻發現根本押錯了寶,下錯了注,這哪兒能心甘情願呢?後世還有在網絡上吐槽抱怨發泄情緒的鍵盤俠呢,如今像慶德這樣,心有不甘之人,自然熱衷於傳播這些“陰謀論”、“奪位說”。
石詠無奈,只得將十四阿哥如今被囚禁在景山先帝靈前的情形說了,嚇唬一番慶德。豈料慶德不知悔改,只道:“皇上固然能囚禁十四貝子,又如何能掩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這便有些衆口鑠金、積毀銷骨的意思了。石詠固然有些警覺,豈料數日之後,待他接任了理藩院侍郎的職位之時,更加遇上一件奇事。
先前石詠認得的那位意大利傳教士馬國賢,神秘兮兮地跑來向石詠告辭,說他要回國去了。
“詠,我見證了你朝皇帝即位的大秘密,我怕在這裡待不住了,因此打算跑路了。聽說你已經升任了理藩院的官員,你能夠給我開具一張曾經在這裡傳教的證明嗎?”
石詠:……什麼情況?什麼叫做“我朝皇帝即位”的大秘密?
不過馬國賢在康熙駕崩的那天晚上的確是留在了暢春園中,應當的確是見證了一些什麼。但是,馬國賢身爲洋人傳教士,多少懂一些外科醫術,據說最拿手的診療辦法就是放血。但是康熙皇帝是千金之軀,即便按照傳教士的說法,死因是受了風寒,血液凝結,爲這一位進行放血療法,可能性並不大。
石詠想了想,便對馬國賢露出一副相當八卦的表情,向他虛心請教:“來來來,馬國賢先生,我當日不曾在暢春園當值,因此想問問你,那天晚上,你在暢春園到底見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