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口中的“包銷”, 是承銷方式的一種,即請人代爲向公衆發行證券, 若是發不完, 承銷方就得一口將沒發完的全吃下去。
當然承銷方自掏腰包買下的國庫券, 也一樣有利錢可以拿, 承銷方也不會虧。而且作爲承銷方,京裡多少會給一點辛苦費。但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對於這些皇商而言, 皇家所交付的信任, 以及因此而帶來的聲譽,纔是他們最大的收穫。
江南那邊, 石詠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薛家。如今薛蟠正在江南, 正好可以主持此事。廣東那裡因爲有兩個月的功夫,可以稍緩一步, 所以石詠拜託怡親王莊親王兩位, 幫忙再物色一名常駐廣州的皇商。
十三阿哥與十六阿哥都無異議, 並由十三阿哥代爲將此事稟報雍正皇帝,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石詠自去尋薛家留在京中的掌櫃。那名掌櫃在京中發售國庫券的時候,就已經嗅到了其中的商機, 已經給薛蟠去了信。如今這好事竟然找上門來了, 掌櫃自然是滿口答應,趕緊命人快馬南下,將這天大的消息送往江南薛蟠那裡。薛蟠那裡立即開始準備造勢。
石詠則安排將早先在織金所負責發售國庫券的掌櫃送到江南去指點,同時在京中開始印製統一規格的國庫券和記錄買家的賬簿, 等到薛家準備的差不多,這些必備的東西也已經運到了江南,薛家便可以開始着手發賣。
在給薛蟠的信件中,石詠特地囑咐這位“老鐵”,千萬儘量將國庫券銷給尋常百姓,千萬別幾家大戶自己分銷全部吃下了事。他知道薛蟠的脾氣,知道這位很可能怕麻煩,做得出來這種事兒,而且說實話,五十萬兩,三個月的週轉,薛家自己一家,可能也是拿得出來的。但這第一期是個面向百姓的窗口,一個渠道,力爭通過這個渠道,讓百姓樹立一個“國家信用”的概念,這絕對比向幾家大戶“借錢”來得更有意義。
這邊江南與廣東的事一旦安排下去,石詠又以十三阿哥的名義,知會順天府、江南、廣東等地的官員,要求嚴防有人藉此機會,製作仿冒的國庫券,冒充國家信用,騙取普通百姓的錢財,一旦發現,則嚴懲不貸。
十六阿哥好奇:“你怎麼知道會有人仿冒?”
石詠解釋說:“只要有利可圖的事,就會有人去做!”
十六阿哥半信半疑,也沒往下追問,豈知半個月後,當真順天府與江南等地都有人發現有騙子製作了仿冒的假券,兜售以騙取錢財。好在地方官得力,迅速處置了,並且在城市與富庶的鄉村之間巡邏,通告百姓,所有的國庫券都在官府附近定點發賣,不可能有人上門兜售,請廣大百姓與市民千萬不要因爲貪小便宜而受騙上當。
這幾個措施一出,各地借這國庫券行騙的現象便基本杜絕了。
沒幾日功夫,江南那邊送信過來,說是國庫券銷售一空,薛家本要包銷的,可是實在是沒剩下什麼,所以薛蟠向石詠滿滿的抱怨了一番,說是下回這種好事,一定得給他多留點才行。
薛家售罄了五十萬兩面值的國庫券之後,甚至不需要通過漕運將現銀運入京中,只是通過自家錢莊調度,又動用了相熟的幾家錢莊在京裡的頭寸,三日之內,戶部就收到了這筆款項,效率之高令人咋舌。十三阿哥聽說這五十萬兩銀子入庫的時候,正在寫字的手都抖了抖,最後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說:“這樣的人家確實有能耐,只是以前都沒有好好用起來。”
石詠想想也是,各地的錢莊票號,一旦樹立了信用之後,便能夠通過各處機構網絡實現頭寸的調撥,絕對勝過運送真金白銀,幾乎已經是後世意義上的“匯兌”了。只不過具體的他都不懂,便只能附和一兩聲,不再提其他了。
江南這邊的國庫券銷售成功了一回,而廣東那裡只要依葫蘆畫瓢就行,不用額外擔心。石詠連軸轉忙碌了好些時日,終於能放鬆下來,十三阿哥給他爭取到了一日休沐。
這日他便抽空邀寶玉喝茶,順便賀他鄉試得中。
今年的鄉試恩科,寶玉果然中了舉人,算是沒有白費他苦讀多日,以及姜夫子指導的一片苦心。石詠見到寶玉的時候,見寶玉也沒有過多欣喜,也未新添鬱悶,顯是心結已解,心態終於放平了。
寶玉則多謝石詠的安排,在臨考前,姜夫子與石喻都幫了他很多的忙,指點了他不少需要準備的,好些事甚至是賈政夫婦都未想到的,這令寶玉極爲感激,見了石詠趕緊連聲道謝。
石詠趕緊搖手:“客氣客氣,你考舉人的時候我甚至都不在京裡,你再這樣謝我,就太見外了。”
寶玉面上終於露出笑模樣,不好意思地說:“都是石大哥的一番話,讓我明白了些事。”他低頭呷了一口茶,這茶樓裡沒有上好的冬茶,眼下這茶盅裡不過是尋常二等三等的茶葉,寶玉也一樣喝得有滋有味。
“石大哥,我總算是明白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七八,又道是‘此事古難全’,我以前一味執着,不能放下身段去適應這世道,又明知愧對父母家人,心裡着實難過。”寶玉說。
“而如今,我就只當這世上有兩個我,一個我是父母的好兒子,老太太的好孫兒,承歡膝下,仕途上進,將來不會辜負了誰;另一個我,則只想做一個冷眼旁觀的人,像石大哥說的那樣,將這世上種種悲歡聚散,都一起記下來,留待以後,或許會有人明白我……”
石詠點點頭,道:“寶兄弟,你須記住,世上不止你一人如此,也不止你一人在體會這樣的內在衝突。只是像你說的,此事古難全。唯獨看你的選擇,是去勇敢地承擔責任,還是追求內心的釋放……或許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人是能夠做出不同選擇的,只是你還未到那時候而已。”
寶玉:幾個月不見,石大哥說話愈發深奧了。
兩人坐在茶樓上談談說說,石詠也從寶玉口中聽了幾件京中的八卦。這時候有茶博士過來,對這茶樓上的客人說:“各位,有說書的先兒過來,想撿精彩的說上兩段,各位,可會攪擾諸位?”
茶樓上坐了八成滿,大部分都一疊聲的叫好。石詠見寶玉沒有異議,他便也沒有出聲反對。
便有個說書先生隨身帶了一隻手鼓,走上茶樓,先是向四周團團作了個四方揖,老實地說了一段“各位都是衣食父母”,“有錢捧個錢場”之類的話。接着便抽出一支細細的鼓槌,在那面手鼓上“咚”的一敲,說:“老段子大家想必都聽過,東周、三國、隋唐、兩宋……這都不新鮮。今兒咱來給各位說個最是新鮮熱辣的。”
“青海戰事,諸位都知道吧!青海漢王羅卜藏丹津反叛,朝廷大軍前去圍剿,這奉旨領兵的,就是那一向威名赫赫的年大將軍年羹堯!”
底下便是一起拍手叫好。更有人沒口子的稱讚:“年大將軍,那是頂頂厲害的大將,以前的大將軍王也沒他厲害吧!”
石詠在一旁微吸了一口冷氣,他着實沒想到,這個時代竟會有這麼大膽的說書先生,竟能拿這麼“新鮮熱辣”的“時事”來當說書段子當衆說。
“年大將軍原本在陝西駐紮,一聽說青海有變,那是立即飛馬疾馳西寧救援。豈料那羅卜藏丹津想要先發制人,他帳下有一名國師,據說有神機妙算之能,掐指一算,算出年大將軍即將抵達西寧,立即稟報羅卜藏丹津……”
“羅卜藏丹津道,哇呀呀呀,計將安出?”
“國師眼珠一轉,計上心頭,登時道,我等立即奇襲西寧,待年羹堯立足未穩,打他個措手不及,力爭生擒年羹堯!”底下登時一片吸氣的聲音。
石詠在一旁聽得腦後有汗,心想這說書先生還真賣力,一人分飾兩角,而且還自帶背景音樂的。
“話說那年大將軍年羹堯,疾馳西寧,抵達西寧城下的時候,身邊就只有幾十名兵將啊!”說書先生說到緊張處,陡然一頓,聲音轉低。這茶樓上的人也都十分緊張,人人目不轉睛地盯着說書先生。
石詠卻是知道年羹堯馳援西寧之事的,他自然知道那位年大將軍平安無事。可是在這一刻令他驚訝萬分的是,爲什麼這些應當是軍政要員才知道的秘聞,爲什麼會在這裡被一個說書先生當衆說出來。
只聽那說書先生立即換了表情態度,腰板一挺,做出一副大搖大擺的態勢,道:“豈知年大將軍率左右數十人坐於城樓上,毫不慌張。命士兵將四個城門全部打開,每個城門跟前派遣二十名士兵扮成百姓模樣,灑水掃街。年大將軍自己,則命兩個童兒帶上一把琴,到城上望敵樓前憑欄坐下,燃起香,然後望着羅卜藏丹津大軍來的方向,慢慢彈起琴來……”
石詠無奈地低下頭,心想:這哪裡是什麼年公軼聞,這分明就是諸葛亮的空城計啊!
說書先生越說越來勁,口沫橫飛:“羅卜藏丹津見狀,曉得西寧城裡有埋伏,不敢戀戰,趕緊疾退。豈料年大將軍在此刻,突然手揮五絃,門樓上‘錚’的一聲,遠遠的,地平線上煙塵滾滾,正有一對大軍殺將過來。原來,這正是年大將軍麾下嶽鍾琪嶽將軍從羅卜藏丹津的後路抄過來,兩軍狹路相逢勇者勝,嶽鍾琪將軍便直接拔了羅卜藏丹津的大營。羅卜藏丹津只帶了區區百人,連夜逃跑……”
說到這裡,茶樓上已經是歡聲雷動,彩聲不斷。石詠卻呆坐在此處完全不作聲,震住了有些醒不過神——
都對,完全都對,年羹堯馳援西寧、所帶兵將人數較少、羅卜藏丹津偷襲、嶽鍾琪救援之後才退回守住四川門戶,一切都對的上。這說書先生,並不是什麼照貓畫虎說了一段空城計,他是真的知道青海的戰況,才這麼說的。
然而石詠自己,日常行走於南書房,也不過是在一兩日之前,接到的這般前線急報。石詠此刻心內激盪莫名,心想,這難道真是年羹堯,是年羹堯派人在京裡這樣說書,要樹立他在京裡的人望?
可是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
石詠反過來想,如果這根本就不是年羹堯本人所爲,而是京裡別的什麼人,同樣能接觸到最新的戰報,特意安排下這樣說書先生……這又會是什麼目的,打的什麼主意?
石詠凝神反覆思考,結果連討賞錢的小童來到自己面前都不知道。寶玉沒辦法,從荷包裡摸出一小塊碎銀子,扔在那小童手裡的銅盆裡,“噹啷”一聲。
石詠一驚而醒,趕緊對寶玉說:“該是我來纔是!到此飲茶本就是我賀你高中。”他知道賈家非比尋常,不想在這種事上讓寶玉破費。
寶玉連忙搖手:“石大哥體恤,我明白,都明白……”
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貴介公子了,賈璉不在,家中的庶務,他多少也都明白了些,包括剛纔那一小塊碎銀子究竟能派什麼用場——而他,也實在是窘迫了沒有別的錢可以出手,才遞出去的。
石詠定了定神,起身將兩人的茶水和果子錢結了,然後又將自己的荷包硬送了給寶玉,又拍拍寶玉的肩膀,與他一起起身下樓。下樓的時候石詠對寶玉說:“放心吧,你們家,以後會漸漸緩過來的。”
兩人到了樓下,各自告辭。寶玉自回榮府,其實原本家裡人還託他向石詠打聽一下賈珍與賈蓉的案子究竟何時能結,那兩位迄今都還關在刑部大牢裡,據說史鼐史鼎這兩位也是一樣。但是話到口邊,寶玉自尊作祟,不好意思告訴石詠。
石詠將將走到椿樹衚衕口,一拍後腦,纔想起來忘了告訴寶玉,至於寧府、史侯兩家,上頭已經透出話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流刑怕是免不了,唯一可做的或許是打點一二,不要流放到寧古塔這樣的地方去。
他少不得又快步去追寶玉,追上將這話點透了,才轉身回來,心裡也暗暗感嘆,這可不就是“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麼。
這次說書先生的事情之後,石詠漸漸發現,京城裡知曉年羹堯這般“光輝事蹟”的人還真不少。不少人因爲雍正對年羹堯一向推崇,便紛紛添油加醋地說年羹堯的好話。
也有些人對此不屑一顧,比如十六阿哥,每每聽說有人盛讚年羹堯的功業,十六阿哥就會忍不住冷嘲熱諷一番:“每個月花五十萬兩銀子的軍餉,這還不算糧草,他不整點兒成績出來,他好意思嗎?”
石詠見人人談論,原本也覺得沒什麼,可是後來,連石喻從景山官學那裡回家,也會向兄長提起年羹堯。石家與年羹堯的關係盤根錯節,也難怪石喻關心。
石詠開始總以爲石喻是從師兄年熙那裡打聽得知年羹堯的消息的,心想哪也屬尋常,畢竟年熙與年羹堯是父子連心。豈料聽了石喻的解釋,說這並不是,他是從景山官學的同學那裡聽說的消息。
石詠心想:年羹堯真是無處不在,羣臣之中,市井之間,到處都是他的消息,如今連官學的學生也被這年大將軍的“勇武”所洗腦,這位年大將軍——他究竟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