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步軍統領衙門的人興沖沖地過來石家抄沒查封石家的家產, 結果發現內務府捷足先登,石家小院兩處門戶都貼着內務府的封條。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沒有權限動內務府已經查封的產業, 只能悻悻地迴轉, 打算先向上司稟報了再說。

少時衙役們迴轉, 回到步軍統領衙門一稟報, 九門提督副使心想:沒聽說內務府也抄了石家啊?

這名副使姓鈕鈷祿氏,名叫和泰,聽了下屬回報, 想了想覺得不大對, 便去內務府問人。剛巧總管內務府諸事的莊親王與內務府總管伊都立都在,和泰見了這兩位, 實在不敢怠慢, 趕緊打千兒行禮,向兩人問安之後, 才小心翼翼地將要問的都問出來:“屬下奉命去查抄理藩院侍郎石大人的家, 卻見石大人的家已經被內務府查封了, 屬下實在沒聽說此前內務府查封石家產業,因此過來問一問。”

和泰話音剛落,只聽十六阿哥面色鐵青, 大聲問:“什麼, 你說什麼?”

和泰無奈,心想,關於這位“十六聾”的傳言,好像是真的。他只能又陳述了一遍, 豈料十六阿哥更沒有聽清,皺着眉頭,大聲問:“什麼酒家石家的?”

旁邊伊都立給和泰打手勢,示意他別再與十六阿哥這般糾纏下去。和泰無奈,只得告退,十六阿哥便氣咻咻地將一碗茶頓在桌面上,茶汁子亂濺。

伊都立將和泰領出內務府衙門的正堂,小聲對和泰說:“那位正在氣頭上,一時聽不清閣下說話也是有的,請千萬別見怪。”

和泰心想:哪兒敢見這鐵帽子親王的怪啊?他趕緊問:“莊親王生氣,莫不是爲了……石大人?”和泰依稀記得石詠早年在康熙朝可是十六阿哥手下的紅人。

伊都立便長長嘆了一口氣,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對和泰說:“你這邊也別再來觸親王殿下的黴頭了,石家的產業麼……等親王消了氣再說吧!”

和泰馬上明白了,怕是石詠與莊親王交惡,莊親王管着內務府,便搶先一步,把石家家產查封。步軍統領衙門反而慢了一步。他這裡趕緊謝過伊都立,自己告辭。

伊都立送走和泰,回來與十六阿哥說話,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十六阿哥便對伊都立說:“隆科多眼下管着朝中不少事,沒工夫理會步軍統領衙門,若是知道他的副手這麼兢兢業業地去幫年羹堯辦事,十九要氣死。”

伊都立想想也是,隆科多與年羹堯……都不是心胸寬廣的人啊!

十六阿哥轉臉又笑:“這連本王都要對令侄女甘拜下風啊!這般智計,又這樣的冷靜!”

伊都立與十三阿哥是連襟,所以他也是如英的姑父。當下伊都立嘆了口氣道:“侄女兒求到我這兒的時候,還以爲她是杞人憂天,誰想得到真會出這種事?不過,”伊都立衝十六阿哥拱拱手,道,“託王爺的福,眼下石家家產已經被內務府護住了。步軍統領衙門就算想要再動他們家,也總要問過您的意思。到時候還務請您幫一把!”

十六阿哥自然應下。

石家門上的封條,還真是如英的主意。早先石詠還未想到這一出,他只管家人能平安無事便好。結果是如英出了這一招,並且自己出面,偷偷從姑父伊都立那裡求了蓋上內務府大印的封條。原本如英只說是有備無患,結果伊都立見石家當真靠這兩張封條避過一場禍事,心裡也不由大讚這個侄女兒確有急智。

“只是茂行不知如何了!”十六阿哥嘆了一句,“對了,會試的日子是什麼時候來着?我允祿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答應到的就得都辦到!”

內務府那頭正在擔心石詠的情形,石詠在步軍統領衙門裡也覺得十分莫名其妙——

他被帶入步軍統領衙門後的一處小院裡,小院只一進,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正廳、偏廳、臥室,院子裡遍植花木,在這三四月溫暖的天氣裡百花盛開,甚是賞心悅目。偏廳則被佈置成了的一處書房,裡面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可供他隨意取用。

但是他終究是被軟禁在此,外頭的消息一概聽不到,也完全沒有人身自由。

如此這般,過了兩天。每日除了一日三餐有人給他送過來,且有一名低品級的衙役進來打掃之外,石詠連半個人影都沒見到。

石詠立在院中階前,望着面前小小的一方天空,忍不住會想起母親,妻兒與兄弟。他不知他們是否平安,這是最讓他煎熬的事。

他亦會想起昔日傅雲生對他說的話,他知道這個時空與他所屬的那個時空有多麼巨大的不同,這個時空裡,有些人擁有過大的權力,相反對他們的約束,只掌握在龍椅上那人一人的手裡,由那一個人的喜好決定。偏生這樣的封建王朝已經延續了千百年,這樣的制度早已深入人心,成爲了人人篤信不可更改的信念。

而此時此刻,他更加理解爲什麼傅雲生鐵了心要出海尋找新世界,而不願在這個時空裡與他人一樣,碌碌地過完一生——因爲恐懼,恐懼自己辛辛苦苦而得的成果與貢獻只因爲一個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被全盤否定,全部抹殺。

石詠揹着手,望着天空。他很無奈,明明他已經將棋局擺了出去,所有的棋子都已經擱在了該在的位置上。但是他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在他預想的方位落子,這讓他心內無法控制地感到焦慮。

爲了保持冷靜,排解焦慮,石詠一轉身,回到偏廳去,望着書桌上鋪着的一刀上好灑金紙箋,一伸手,托起一張,在紙箋上折出兩道斜邊,接着略略比劃,再在紙箋上段折出一排摺痕,他便基本上在紙上折出一個扇形。他自己並不擅長書畫類文物的修復,但是自己卻喜歡書畫,畫扇面或是給扇面題字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難事。此刻石詠便隨手摺出一幅扇面,隨即自己研墨提筆,認認真真地寫起扇面來。

寫扇面,最講究的是字的佈局。怎樣將豎行書法佈局,從而避免上端稀疏,而下端擁擠,達到通篇的和諧,是寫扇面時最需要講究的事。

石詠好些時候沒寫,如今重拾,難免生疏,聚精會神地寫了兩幅,都不算特別滿意。他寫第三幅時選擇了上端依次書寫,下端隔行,從而形成長短錯落的格局,便寫得非常舒暢,自覺滿意無比,直起腰,執筆凝視紙面,忽聽身旁有人擊掌,總算回過神來。 шшш ttκá n c ○

進來的人是賈雨村。

他一進這偏廳,見了石詠這幅扇面,忍不住大聲擊掌稱讚:“茂行老弟,這真不是我胡亂拍馬屁,你這手書的扇面,流傳到後世,絕不比你家傳的那幾件扇子遜色……說實在的,有這麼一手絕技,你又何必如此執着呢?”

石詠裝傻,說:“雨村兄,您這真是說笑,我這點點微末小技,如何能與前人留下的珍品相提並論……”

賈雨村打一個哈哈,剛要說石詠謙虛,哪曉得對方認真無比地跟他掰扯:“您怕是不熟悉書畫扇子之類的‘軟片’,‘成扇’與這‘扇面’有極大不同。對於‘成扇’而言,扇面書畫、扇骨雕琢、二者配合,天衣無縫,纔是精品。再加上成扇不易保存,能保存完好的,可遇而不可求,哪裡是我在這裡隨手塗寫能夠相比的?”

石詠一堵,賈雨村又噎了回去。文物書畫,是石詠的專業領域,賈雨村連置喙的餘地都沒有,若是再多說,又恐石詠拉拉雜雜,扯上一大堆不相關的,把話題不知道帶跑到哪兒去,於是賈雨村斂去了面上的假笑,道:“果然石大人是個癡人!”

“您在這裡已經待了兩日,怕是很惦記家中高堂弱弟、嬌妻幼子的消息吧!其實上回下官已經跟您說得很明白了,身外之物,破財可以免災。有好些物事,您收在身邊,也只是收着,又不拿出來用,也換不來金銀財帛,這又何必?”

石詠盯着賈雨村,笑道:“這話您倒是早說啊!”

賈雨村:……我說得還不夠早嗎?

“早點兒明說年大將軍是想見一見‘一捧雪’,我會不給他看嗎?早年間年公曾經提過這麼一回,我還親自帶了東西到年公府上去的呢。”

賈雨村聽到這裡,登時詭笑,雙掌互擊,立時有隨從捧着一隻囊匣進來,放在石詠面前的桌上,隨即退出去。室內只留賈雨村與石詠二人。賈雨村笑道:“你說得動人,可是您心裡明白,年公……纔不會爲一枚破損的玉杯動心呢!”

“年公要取閣下的‘一捧雪’,不費吹灰之力!”賈雨村面帶笑容,言語溫和,可是石詠盯着他手上的動作,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不信,閣下可以看看這個!”

賈雨村動作輕柔,將囊匣裡的一隻玉杯取出來,這玉杯杯身上遍佈着細細的修補痕跡與紋路,正是石詠再熟悉不過的一捧雪。

這枚玉杯早先一隻留在椿樹衚衕小院,此時被賈雨村帶到這裡,是不是便說明年羹堯已經找機會抄了他的家——石詠不懼抄家,也不懼失去什麼外財,他唯一關心的就只是,如英如何,石大娘怎樣了,家裡人都如何了,孩子們怎麼樣……

“原本我也不欲見到這一幕,抄家之禍,女眷驚惶失措,家人流離失所……唉,真是人間慘劇啊!對了,尊夫人還是身懷六甲的時候吧,哎喲,可憐,可憐嘍……”賈雨村一面說一面搖頭,他並未確指石家被抄,但是用這樣的語氣把話說出來,已經足以讓石詠遽然色變,雙手顫抖,扶着桌面,幾乎站立不穩。

賈雨村得意不已,打算進一步逼問。一捧雪根本不重要,那二十柄舊扇子,和扇子上藏着的秘密纔是真正緊要的。

豈料他突然見到石詠彎下腰,緊緊地盯着桌面上那隻玉杯一捧雪,支起耳朵,似乎在聽人說話似的。一面聽,石詠還一面點頭,不斷地說:“對!”“好!”“明白!”“這我就放心了!”

賈雨村驚得面無人色,往後退了一步,他心裡有鬼,取一捧雪來,就是要誤導石詠,讓他以爲家人出事,一下亂了方寸,再逼問起來就要容易得多。豈料他見石詠的面色越來越鎮定,越來越平靜,賈雨村反而有些慌亂,心道:見了鬼了!

——難道一捧雪這件器物,還會說話不成?

石詠見到賈雨村從那囊匣中將一捧雪取出來的時候,心頭登時涼了。再加上賈雨村在一旁添油加醋,將石家的情形說得慘烈無比,石詠一顆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兒。豈料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捧雪已經在高聲大叫着反駁賈雨村的話:

“假的!假的!”

“他孃的這個狗官滿口胡羼!”

“詠哥兒媳婦早就收拾東西上海淀去了,臨走還在門上做了個什麼機關!”

“根本就沒有人抄家,沒人進院子,倒是夜裡來了幾個小毛賊,翻牆進來,到東廂翻了一陣,把我給偷了出去!呸,這些沒臉沒皮的人,竟然借我來傳假消息,想要矇騙詠哥兒,呸,沒門兒!”

一捧雪說得義憤填膺。

石詠也已經全明白了:當初他早就與如英約好了,一旦他給石海送出訊號,石海立即回家報訊,如英則立即安排全家去樹村暫避。椿樹衚衕小院就此封住無人居住——感情賈雨村此人實在太過猥瑣,爲了從他口中套取秘密,竟然偷出一捧雪,並且編造他家人的壞消息來恐嚇他。

石詠聽到這裡,忍不住心裡安慰,伸手去輕撫這隻情緒激動、義憤無比的玉杯。只聽他柔聲說:“一捧雪啊一捧雪,這麼些年過去,你總算是長大些了!”

結果對面賈雨村駭得臉色蒼白,不知該怎麼看待眼前這隻玲瓏剔透,泛着寶光的玉杯:啥……啥叫總算是長大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