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天色將黑的時候,這裡造辦處的人全都行動起來, 將作坊裡的火燭一一熄滅, 由上官檢查一遍之後, 再鎖上門戶。
也就是說, 養心殿造辦處的作坊爲了防火,晚間是絕對不給加班的。
石詠將王主事丟給他的正七品官袍包在個包袱裡,準備帶回去洗一洗。他只是個七品的筆帖式, 但是正式拜見上官的時候官袍必不可缺。他見王主事他們入宮出宮, 都是穿着常服,但都留了一套官袍官帽在造辦處, 以備不時之需。石詠也打算這麼着。
只不過王主事給他事先備下的官袍卻是別人穿戴過的, 半舊不說,袖口與前襟處都油膩膩的, 聞上去還有一股子千年未洗的黴味兒。
可是石詠就這一件官袍, 沒有替換的, 也不知今晚洗了能不能一夜晾乾。
他回家問了問石大娘,石大娘登時便笑,只教他放心, 接着便去取了二斤豆麪, 將這些細細的豆麪都倒在盆裡,然後將石詠的舊官袍放在其中,合着豆麪一起,使勁兒揉搓, 揉了總有小半個時辰,石大娘將官袍提起,各處衣縫裡的豆麪抖抖,然後遞給石詠,笑着說:“詠哥兒,你看!”
石詠低頭一聞,那股黴味兒已經是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豆粉的清香味兒,甚至衣服上幾處油跡也都去了。
石詠連忙謝過母親,被石大娘嗔了回來:“我是你娘,這麼客氣做什麼?”
石大娘讓石詠穿上這身官袍試試,見這官袍也還算合身,只是袖口、肘部等處多有幾處磨損的,石大娘便讓石詠把官袍脫下來,與二嬸王氏兩個商量了一陣,兩位長輩便各自去找了針線,要替石詠把這官袍補一補。
當晚,正房那邊的燈一直亮到了半夜。石詠第二天天未亮起牀的時候,見到他的官袍端端正正地疊好了,擺放在堂屋的桌面上。袍服袖口和手肘那裡,被石大娘和王氏用同色的棉線像界線似的界密了,雖然細看能看得出一點點痕跡,但大體上已經看着和半新的官袍無異。
石詠心裡感激,躡手躡腳地去竈間,想自己糊弄點兒吃食就趕緊出門。沒曾想,竈間那裡,石大娘卻是凌晨的時候就給他熬好了粥,一直頓在竈膛上,石詠一試,還是溫熱的。
石詠喝了這一碗粥,不僅身體,連帶心裡都是暖和和的。他只悄聲在正房外面說了聲:“娘,我出門了,您多保重!”而後便離開椿樹衚衕小院。
待他趕到養心殿東配殿,王主事已經在那裡了。
他見到石詠趕過來,便淡淡地說了聲:“把官袍穿上,今天你且跟着我,看看我們這邊都是怎麼做事的。”
石詠趕緊點了點頭,抖開包袱,將母親和嬸孃修補完畢的官袍穿上。王主事見他周身拾掇得齊整,不是個邋遢的人,便也點點頭,覺得這個年輕人還算是合他的胃口。
王樂水主事這邊,卻是專門管理養心殿造辦處各項物事出庫事宜的。
有王樂水帶着,石詠受到的待遇立即與昨日不同。
內務府下屬七司三院,造辦處並不在這十處之中,而是由內務府主管大臣直接管轄,主管大臣之下,另設造辦處郎中、員外郎、主事、委署主事、筆帖式、書吏等職。
王樂水帶着石詠,去拜見了一圈造辦處的上官。這些官員見來了新人,大多向石詠點點頭,勉勵幾句。也有人出於好奇,問幾句石詠的家世。石詠猜這大約是因爲他是被十六阿哥胤祿直接點了名,“空降”到造辦處的緣故。
這樣一圈下來,便耗費了有小半天的功夫。等到王樂水和石詠回到東配殿,已經有人在這裡等着他們了。
“十一月初七是王嬪娘娘的壽誕,前兒個皇上命造辦處送一柄玉如意過去,敢問得了嗎?”
來人二十歲上下,面白無鬚,穿着藍灰色袍子,聲音尖細。石詠心知這是宦官內侍,若是用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其實是飽受壓迫的殘疾人士。他因想着這一點,只掃了來人一眼,記住了他的相貌與服飾之後,便微低着頭,臉上儘量不顯出半分好奇的神色。
過來取如意的內侍是十六阿哥身邊近身侍候的,叫小田。他自然知道石詠是自家主子點來的新人。但見石詠這樣,小田心裡多多少少覺出幾分舒坦:對方既沒有表現出鄙夷瞧不起,也沒有巴結之意,反而是平平常常的,只當他是個尋常人。
這樣的“新人”,說實話還真不多見。
王樂水聞言,趕緊點頭,連稱“得了”。小田口中的“王嬪”,就是庶妃王氏,她誕育三個皇子阿哥,站住了兩個,近年來算是非常得寵的,宮中早已以“嬪”稱之,吃穿用度也比照嬪位,但是正式冊封的旨意卻沒下來。
然而王氏是十六阿哥的生母,事關王樂水等人的頂頭上司,王樂水怎敢不經心?當下趕緊帶着小田和石詠,去開了造辦處的庫房,將玉雕作坊前日裡雕成的一柄玉如意取出來,交給小田驗看。
小田那裡也很謹慎,四下看過這玉如意沒有半點瑕疵,這才點了頭。王樂水便取出賬簿,讓石詠記了交接的時間和人物,自己簽押,再教小田摁過手印兒,這才讓對方將東西取去了。
王嬪那邊是這樣的情形,旁人卻未必如此。
一上午過去,後宮各處也有別處過來領取造辦之物的,甚至有些就是日常使用的物件兒壞了,送到造辦處這裡來修的,但領取之時,卻也沒那麼便宜。
“近來忙,請你家主子再多等幾日。等忙過這一陣,木工作坊就一定先盡着陳嬪娘娘。”
王樂水板着臉說出這話的時候,石詠正翻着臺賬。
這是庶妃陳氏宮裡一隻婆羅漆面的炕格壞了,命造辦處儘快修一修的。石詠見臺賬上分明記着木工作坊早已修畢,已入庫房。沒想到,到了王樂水這裡,卻要人再等幾日。
石詠站在王樂水身邊,什麼都沒說。
王樂水卻一直在偷瞄他,自然也見到他將賬冊翻到了那一頁……
“有些事兒,不是面兒上這麼簡單。不同的事兒,處理起來也是不一樣的。”待送走了陳氏宮裡的人,王樂水隱晦地教育石詠兩句。
石詠心想,這個自然。
王嬪的如意與陳嬪的炕格,這兩者一個有着明確的“期限”:王嬪的生辰;另一個則沒有。再者王嬪與陳嬪在宮中的地位也不盡相同,倒不是說造辦處明着逢高踩低,但是將後者壓一壓,恐怕可以給目前最忙的木器作坊留一些餘地。
石詠想明白了,便點了點頭。
王樂水也點點頭,大約覺得孺子可教。
他原本想着十六阿哥是個人精子,覺得那位親自點下來當差的人也應該是個機敏的。可是一見到石詠的時候,卻覺得此子略有些木訥遲鈍,與想象中的不大一樣。
待到後來,王樂水見了石詠私下裡做的筆記,又帶他經手做了一兩件差事,王樂水反而覺得,孺子可教,石詠雖然看着是一張白紙,但該是個可造之材。
因石詠是新人,午間用飯的時候,就有不少同僚過來東配殿,擠在王樂水的小房間裡一道用飯,趁此機會,結交結交石詠。
過來的大多都是與石詠差不多品級的年輕人,有小吏也有工匠,大家擠在一處,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聊。反倒是王樂水嫌屋裡吵鬧,哼了一聲,自己到別處去了。
這下大家夥兒更無顧忌,見石詠年輕,紛紛問起石詠的來歷。石詠覺得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只將自家的情形大體說了說。
有個名叫察爾漢的筆帖式,聽了石詠的年紀之後嘖嘖稱奇:“我說兄弟,你家裡是有幾門貴親還是怎麼着,頭一份差事就能找到這兒來?”
此前富達禮告誡過石詠,當差之後,要“少說少做”,而武皇的寶鏡聽說他要當差的事兒,則告訴石詠,他去了造辦處,可千萬不能讓人一眼就看穿了,最要緊是做到四個字:“莫測高深”。
石詠聽了察爾漢的問話,便只撓了撓頭,說:“是嗎?進這裡很難嗎?我是一直盼着能來造辦處當差的!”
旁人聽了石詠的答話,一起鬨笑起來,紛紛說:“小老弟,你自己出去問問,進這造辦處難不難?”
當然難!
能入選造辦處的工匠,是各地官員精挑細選,從全國頂尖的工匠之中選出的高手匠人,因爲他們需要製作的,是進獻給皇家的御用物品。
而到造辦處這裡做書吏筆帖式,也一樣不容易,不爲別的,因爲造辦處的差事“肥”,肥得直流油水。
然而石詠如此應答,在旁人眼裡看來,石詠便好似絲毫沒將造辦處這裡的差事當回事兒似的,旁人便更覺得他背景神秘,來頭很大——該是個不簡單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