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想了想, 面上露出一派爲難,對慶德說:“二伯, 不是我不幫你, 只是我們家裡藏的那些, 就算略像樣的, 也不過是值幾百兩的字畫,您要湊八千兩,恐怕得將我們家全掏空了去……喻哥兒說親在即, 您、您忍心看着我們這兒……”
“不不不, ”慶德雙手直搖,急得額頭上見汗, 說:“詠哥兒,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親眷間的往來人情都是要還的,他現在從石詠這兒取一件八千兩的古董, 將來就得還石詠八千兩的東西, 這他哪兒捨得。
“我的意思, 就是要一件看起來值八千兩,但是真正的價錢遠遠不到八千兩的古董。”慶德把話挑明白。
石詠也直接回:“二伯對不住,咱家還真沒這樣的東西。”
慶德卻雙手抱住石詠的胳膊:“詠哥兒, 外頭就是琉璃廠, 琉璃廠里人人都說大侄子你是古董這行當裡頭的行家,眼睛最毒,只消瞅一眼就能看出這古董是真是假,值多少錢。這不, 二伯自己掏銀子,只求你幫二伯一起去看看,挑一件物事,這總行了吧?”
石詠感嘆:原來自己依舊是琉璃廠的傳說。
但是慶德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石詠見怎麼都不能消除這位二伯的執念,便只能陪着慶德去了琉璃廠。在琉璃廠大街上,石詠琢磨了半日,終於對慶德說:“二伯若是實在想有一件看起來體面金貴、常人又摸不清深淺的古董文玩,那就還是在玉器裡挑吧!”
歷來就有“黃金有價玉無價”的說法,古玉的價格更是忽高忽低,即便是大行家也可能有走眼的時候,有時僞劣次品能被叫上天價,而至寶如和氏璧亦有無人問津的時候。石詠知道慶德是耍小聰明,想出小錢,佔大便宜。他勸之不得,只能給慶德出些能留條後路的法子,日後若真的出事還有餘地能找補。
慶德欣然應允,拉着石詠去了琉璃廠一間古玩鋪子。這間鋪子不是松竹齋,鋪子的掌櫃與石詠過往沒有交情,但是掌櫃認得石詠,也怕石詠,見到石詠就結結巴巴地說:“石石石石大爺……”
石詠一揮手:“不怕,今日過來絕不找你麻煩。就是來看看你這兒有沒有比較像的‘高古玉’。”
那掌櫃一聽,便放心了。“高古玉”一般是指漢代及以前的玉,漢代時對玉石的開採量極大,而且玉器的製作工藝也非常考究,所以自漢代流傳至今的玉器,自然都是價格不菲的寶貝。
偏生石詠說的是“比較像”的高古玉。
掌櫃的點頭哈腰,連忙去將身邊貼着螺鈿的楠木櫃子抽屜拉開,從最深處取了幾枚玉佩出來,用帕子託着,遞到石詠與慶德的面前。“明人不說暗話,石大爺您也是個大行家,咱們也不說這些是‘高古玉’,都只是明代的東西,但您要是覺得好,看着像是戰國的、西漢的傢伙,您就拿了去。小店只按收來的價錢,一分不加,直接轉給您……”
慶德一聽,能以明玉的價格,盤下戰國的甚至是漢玉,有這等好事,登時喜笑顏開。
石詠卻有些遲疑:這些畢竟是在騙人啊。雖然掌櫃沒騙他,他也沒騙慶德,慶德也只是想拿這冒充的漢玉去走走人情,免得糟踐了早先買蜀錦的兩千兩,可是……以僞作真,這總是有哪裡不大對。
他正猶豫着,後頭簾子一掀,有人進來招呼石詠:“茂行!”
來人正是寶玉,笑着向石詠拱手:“早先在外頭就見到茂行兄了,但既然遇上了,少不得要進來打個招呼。掌櫃的,盼着沒麻煩您!”
那掌櫃趕緊說是不麻煩,接着請石詠等人自便,細細將那幾塊玉一一看過。而慶德聽說寶玉是榮府的公子,便只打了個招呼,什麼也沒多說,對已經大不如前的榮府應當是不大感興趣。
石詠則招呼寶玉上前:“來,寶玉兄弟,看看這些高古玉,你覺得如何?”
寶玉便來到櫃檯跟前,雙眼望着櫃檯上放在一方綢帕上的幾枚“古玉”,打量了半晌,他面上卻笑容愈甚,卻搖搖頭。
石詠問:“怎麼?沒一枚入得了眼的?”
寶玉不好意思地笑道:“都不是漢玉!”
石詠一拍大腿,道:“好厲害,寶玉兄弟,真沒看出來,原來你也是個識玉斷玉的行家!”哪怕是他,見到了這幾枚古玉,也需要看包漿、看沁色、看鈣化、用放大鏡看裂紋……甚至需要用儀器輔助,才能鑑定出古玉的真實年代。而寶玉只是站在這裡,慢慢看着看着,便輕描淡寫地得出結論——這些都不是高古玉。
寶玉聽見石詠贊賞,不好意思地笑了,輕輕搖着頭說:“絕不是什麼行家,只是……以前在家中看得多了,如今看看就覺得應當不是漢玉。”
寶玉說得輕描淡寫,石詠聽來卻心內暗自唏噓。榮府過去的富貴與榮耀,怕是就此一去不復返了。可是昔日的生活依舊在寶玉的人生裡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甚至寶玉只要隨意看看,就能知道這些是明代的玉,與高古玉無關,這大約便是元稹所說的“曾經滄海難爲水”了。
石詠見這幾枚冒充的“高古玉”,沒有一枚能入得了寶玉這樣的眼,便覺得即便是慶德買下來,再往孟氏那裡送去,就算過得了“錦官坊”那一關,也未必過得了往後年羹堯年家人那一關。於是他到底還是勸下了慶德,沒有出手花錢,而是一行人離開了這間玉器鋪子。
豈知過了幾日,慶德面如土色地過來告訴石詠,說是“錦官坊”的行情如今已經漲到了二十萬兩白銀。
石詠險些絕倒,趕緊問慶德:“二伯,你問得確實嗎?”
二十萬兩買個官兒,那豈不是天下的錢都要跑到年羹堯兜裡去了?
慶德點着頭說:“千真萬確,千真萬確啊!”
原來他得到的這消息是關於昔日直隸巡撫趙之垣的。趙之垣這人是康熙朝名將趙良棟之孫,兩廣總督趙弘燦的兒子、直隸總督趙弘燮的侄子,出身良將與官宦世家,早年間年羹堯發跡的時候就也未將年羹堯放在眼裡。康熙六十一年,趙弘燮過世,趙之垣蔭蒙襲了直隸巡撫的官職,便上書彈劾年羹堯,說年羹堯將清理趙弘燮虧空銀四十萬兩“侵佔爲己有”。
過了沒多久,康熙崩逝,雍正即位,年羹堯得勢,便反過來報復趙之垣,說此人“庸劣紈絝”、“斷不可令爲巡撫”云云,並且舉薦自己的私人李唯鈞,因此趙之垣丟官,而李唯鈞最終得了直隸總督的官職。
這趙之垣丟官之後痛定思痛,覺得自己還是沒有辨清時事,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追隨年羹堯纔是硬道理。於是此人便改換門庭,拿了價值二十萬兩白銀的金玉珠寶賄賂年羹堯,要求投入年羹堯門下,並於年羹堯此前回京面聖的那一段時間裡頻頻登門拜訪,反覆求見,終於讓年羹堯“回心轉意”,這不,前陣子便上書遊說雍正,說趙之垣此人“可靠”“得用”“穩妥”,當可大用。
石詠在南書房行走,年羹堯推薦趙之垣的上書他見到過,同時也見到過雍正對年羹堯的摺子批了“前後語言顛倒,殊不可解”這幾個字的批語。當時石詠還不明白年羹堯前後變化爲何如此之大,如今聽了慶德解說,他總算是明白了——二十萬兩那,有錢能使鬼推磨,難道還推不動年羹堯?
石詠只得安慰慶德一二:“二伯,人家這畢竟是謀的外省督撫大員的缺,若是一萬兩就能謀個總督、巡撫,這天下豈不是總督巡撫遍地走了?”
慶德雙眼無神,呆呆地凝望着石詠,道:“詠哥兒,你二伯當初就是想謀個巡撫啊……”
石詠:……
“如今二伯是徹底不敢想了,二十萬兩謀缺,將來在任上可不得刮地皮?否則不就是虧本的買賣?”慶德茫然地說。然而石詠卻覺得二伯這回終於說了一回人話,自康熙末年開始的吏治崩壞,民生疲敝,不正是由這種官場亂象而起?人人花大價錢得官,回頭到了任上再從百姓身上刮回來。
“可是詠哥兒,你還是得幫幫二伯!”慶德越說越是哭喪着臉,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露出帕子裡包着的兩枚仿冒“高古玉”。“你二伯上回一時糊塗,還是去買了這兩塊玉,如今已經徹底絕了這念想了,兩塊玉,詠哥兒,你能不能幫二伯退回去?”
石詠徹底無語。
原來慶德上回由石詠帶着去古董行,就因爲寶玉一句話,沒能買成那幾塊仿冒的“高古玉”。慶德鑽了牛角尖,等到與石詠分別之後,便偷偷自己回去那間鋪子,找掌櫃買下了兩枚高古玉。
結果一轉臉就聽說了水漲船高,一個巡撫的缺兒竟然要二十萬兩。慶德再也不敢想了,哪怕把他們整個忠勇伯府掏空,都找不出來二十萬兩。可是已經買下的玉又退不回去,慶德只能老臉皮厚地回頭來找石詠。
“詠哥兒,真的是二伯一時昏了頭,日後再沒下次,再沒下次了好不好?”慶德百般乞求。
石詠卻知道,琉璃廠古董行的規矩,貨物出手,就沒有“退”這個說法,鋪子會隨行就市,重新衡量貨物的價值,決定收還是不收。那鋪子的掌櫃說什麼“不退”,其實是覺得這幾枚玉往後未必賣得上價錢,不願以原價再往回收。
可是慶德百般懇求,就差要給石詠跪下了。石詠無奈之下,與慶德約定了,日後絕不再與“錦官坊”有什麼瓜葛,他這纔出面,帶着慶德和那兩塊玉,去早先那間古董鋪子,要求鋪子回購那兩塊玉。
聽說“回購”兩個字,這掌櫃也覺得麻煩,左推右推,就是不肯。最後石詠無法,便道:“這麼着,掌櫃的,我應承你一件事,以後貴鋪子要是有看不準的古董,我可以過來幫着看一回。”他拍着胸脯道,“你也知道我石詠這個人,商彝周鼎,秦鏡漢匜,晉書唐畫,儘可以找我,宋元以下,一概不看。”
石詠就是有這等底氣,越是古老,越是有靈氣的古董就越是難不倒他。而琉璃廠的人也都知道他有這等底氣,也知道他這一承諾千金難求,若是用在刀刃上可以爲鋪子賺上一大票,哪兒還敢不賣石詠這個面子?最終掌櫃這邊就還是鬆了口,將慶德那兩件高仿“高古玉”給退了。
石詠從此勸慶德,不要再想着走捷徑求缺,不要再花冤枉錢了。慶德想想也是,便委委屈屈地答應了。石詠又勸他最好去將“錦官坊”那兩匹蜀錦也給退了,而且最關鍵的,是去將錦官坊那裡記了他名字的那本冊子裡的記錄都劃去。
慶德聽得又驚又疑,圓睜着眼,半晌才說:“年……年公的鋪子,應該無妨的吧!”
石詠不願多說什麼,隨意聳聳肩,說:“誰知道!不過,二伯,這種事情總之能少留下痕跡是最好,如今這般便是留了把柄在人家手裡,雖然不能說以後就一定會如何,但是……唉,二伯,你自己好生把握便是。”
慶德這些日子經歷的起起伏伏太多了,一時沒省過來,到底是存了僥倖心理,心想,他當初也不過是兩千兩買了兩匹蜀錦而已,與旁人相比,只是塊蚊子肉。就算出事,應當也連累不到他身上去,於是這便算了,悶聲吃了這個虧,也沒敢再與孟氏去理論。
慶德的事過去沒多久,西北又傳來捷報,年羹堯繼平定羅卜藏丹津之叛以後,又平定卓子山叛亂。這時年羹堯已經一家上下都是爵位,幾乎封無可封。因此雍正最後決定加封年羹堯次子年富爵位。自此,年羹堯的榮寵已經達到頂峰,威震西北,聲懾全境,朝野之間,無人不知其“年大將軍”之名。
就在此時,石家迎回了兩位久違了的朋友。
“老太醫,牟大夫,別來無恙!”石詠將於老太醫與牟大夫從城外迎回,由他做東,爲這兩位接風洗塵。同仁堂的大夫樂鳳鳴與靳勤兩人作陪。衆人都是饒有興致,迫切想知道這兩位在西北有什麼進境。
“聽說尊夫人得了一對雙生子,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於老太醫拱着手向石詠道賀,並且誠摯地說,“每到這種時候,我們都盼着沒有人需要我們那種爲活人輸血的急救術。”
石詠笑了,心裡也頗感動。醫者父母心,誰也不希望世人有病痛危難,最好什麼危險都不發生。可是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愈發需要他們這些丹青聖手。
“早就聽說老太醫與牟大夫在西北救了不少受傷的兵卒,”樂鳳鳴在一旁充滿尊敬地插話,“兩位真是功德無量!”
於老太醫登時微笑,自豪地說:“總共救下了七百零二人,幸不辱命。茂行,你給西北送去的那些橡膠管什麼的總算沒白費。”
聽見這個數字,石詠與樂靳兩人一時激動,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樂鳳鳴半是羨慕半是嫉妒,對於老太醫說:“太醫,您可知道,茂行那間橡膠廠總共就那麼一點兒材料,製出的橡膠管和針頭什麼的全都送去西北了,京裡都沒留多少。您可見茂行是多麼照顧西北了!”
眼下橡膠廠的橡膠還不能自給自足,都要靠從廣州進口,原材料有限,因此產量也有限。到貨源不足的時候石詠將熱水袋什麼的一切都停了,所有材料都用來供應西北。所以這麼些年,於老太醫與牟大夫在工具材料上從來沒犯過愁。
於老太醫得意地拈着鬍子,笑着對石詠道:“可是你這也沒虧呀!要知道,我們在西北還有一樁發現——也是可以救命的!”
這幾人來了興趣,一起問:“究竟是什麼?”
牟某便替老太醫解釋:“是這樣的,我們在西北也是誤打誤撞才發現的,原來有些藥物也可以像輸血一樣直接輸入血管,這種法子只要處理得當,也一樣能夠救命。”
石詠一聽,便知這兩位研製出來的應當類似靜脈注射,而且還是中藥製劑的靜脈注射,這是在後世也沒有人說一定有十足把握的法子,而且可能會有不小的副作用。
然而在眼下這時空,給病患用藥的方法尚且只有口服、外敷、泡、洗之類。反倒是於老太醫這無意中的一項發現,許是能給醫藥界指明一個新的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中藥製劑成分非常複雜,所以安全性不如相對單一成分的西藥製劑。本文這裡完全不涉及中西醫的功效,只是書中人物自行提出一個方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