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與舒穆祿氏兩家很快將親事議定。因兩人的年歲擺在那裡, 兩家親長都不想再拖,因此很快放了小定與大定, 準備擇吉完婚。
石詠覺得他們這一家的動作已經夠快了, 豈料還有比石家動作更快的。剛進臘月, 就聽說了佟家嫁女的消息。
這回隆科多相中的女婿是兩江總督查弼納之子達和蘇。達和蘇姓完顏, 本就是大族子弟,眼下正出任宮中一等侍衛,併兼鑾儀衛, 眼看着日後是要外放做武職的, 前程一片大好。查弼納人在江寧,無法親自前來爲達和蘇主持婚禮, 便由完顏氏族裡幫襯着操辦親事。完顏氏是大族, 歷來宗室多有與完顏氏聯姻的,所以婚事操辦起來也熱鬧體面。
然而最出奇的是隆科多府裡給閨女送妝。常人送妝, 都是大白天正大光明地吹吹打打, 將新娘子的嫁妝送到新房, 唯獨佟家送妝,乃是藉口吉時較晚,所以是趁天擦黑的時候, 將嫁妝送出了門。
十里紅妝, 錦衣夜行。
可這又能瞞得了誰?很快這隆科多嫁女,“昏夜送妝,奢侈太盛”的說法立即傳遍了全京城。莊親王十六阿哥是知道佟家曾經向石家求親的,所以跑過來打趣石詠:“瞧瞧, 現在後悔了吧!聽說隆科多嫁女那陪送的簡直是金山銀海。你說這隆科多當初怎麼就沒相中弘普的呢?”
石詠也笑:“這是怕您到時又將兒媳的嫁妝攏一攏往國庫裡送啊!”
十六阿哥被他揭破了私心,便伸手撫着腦門兒嘿嘿地笑,道:“還真有這個想法。”
石詠:……
十六阿哥又道:“可是這真叫人想不通,隆科多怎麼就能有那麼多金銀的?單隻嫁女便是如此,那佟府裡的家財……豈不是會比爺的親王府還要殷實?”
十六阿哥問出了世人心中所有的問題——隆科多得勢這才幾年,如何就能斂起萬貫家財?
石詠卻知道隆科多除了借那“佟選”之機大肆收受賄賂之外,那位李四兒也是個不會手軟的,佟府積累的財富,怕是有一半兒來自這位如夫人。
“這便是致禍的根本那——”石詠歎息一聲,只不過忍住了沒有透露這纔是石家堅決不願與佟家結親的根本原因。
“舒穆祿氏清貴,但是家財與佟家那是天上地下。小石喻……可惜了!”十六阿哥還在打趣。石詠卻笑嘻嘻地迴應:“確實如此,所以我們全家就等着王爺的賀禮了!”
十六阿哥見隨口一句話,就讓他自己掉了坑,少不得搖頭嘆息,自去琢磨要給石喻送一份厚禮去。而石家也忙忙碌碌地按日子開始做準備。下聘的時候,石家送往舒穆祿氏的聘禮與當年送往兆佳氏老尚書府的聘禮一無二致,以示石家對長房與二房這兩位媳婦一視同仁。
此外,石喻新婚小夫婦的新居設在了永順衚衕的賜宅裡,喜棚也搭在了永順衚衕。畢竟此處與忠勇伯府毗鄰,有瓜爾佳氏族人幫忙操持,到底會便利些。
石喻大婚的日子定在臘月二十四,到這時衙門已經封印,石詠石喻兄弟兩個都有足夠的時間來忙結親的事。各處賀禮已經陸陸續續送到,早先掉坑的十六阿哥自然是送上一份厚禮,此外石家各處親友,石喻自己的同窗、同年等等,也多有表示。
石詠身爲大哥,很豪爽地將昔日薛蟠所贈的那一幅《風流暢絕圖》送給二弟去“防火”,石喻一打開這畫,待看清了畫面,面孔便漲得通紅,實在是沒想到一向尊敬的大哥竟然也有這樣的“一面”,少不得“鄭重”謝過,自己妥當收起,於無人處賞玩。
而如英卻偷偷過來告訴石詠,說是孟氏送了一面鏡子過來。
石詠頓時皺眉。鏡子自然是好東西,孟氏這麼一本正經地送來,應當也是價值不菲的古鏡,但是旁人結親時孟氏送這東西顯然是來意不善了。
如英忿忿地道:“孟家太太真是過分了。敏珍生得那樣好,因何還要送這樣的東西來羞辱她。再說了,孟太太真的見過敏珍麼?”
石詠也沒見過敏珍,但是見到如英這樣氣憤,便知孟氏的所作所爲太過火了。他想了想,道:“許是嘲諷舒穆祿氏清貴但不富裕,即便嫁進咱家也帶不進多少嫁妝。”所以要敏珍自個兒照照鏡子,看配嫁進石家麼。“不過,咱家是這種整日琢磨着娶錢財進門的人家麼?”
如英皺着眉頭道:“這還沒進門呢,就這樣給人下馬威。”
石詠趕緊安慰:“媳婦兒,好在你及時發現。二弟的大日子,咱們還是別用這種事去掃興了。先另換一件禮物替上,其餘的事……往後再說。”
如英點頭應下,卻依舊愁眉不展。她說:“話是這麼說沒錯,我只是擔心,咱們容讓了這一回,以後怎麼辦。若是孟家那位在敏珍面前擺譜怎麼辦,當面不給他們小夫妻臉子怎麼辦?還有唯哥兒真姐兒也是二弟的手足至親,他們日後又該如何自處……”
石詠能理解如英的擔心,但是他心知肚明,孟氏……應該耀武揚威不了多久了。
前些日子在四川,孟氏之父四川巡撫孟逢時告發重慶知府蔡鋌七樁大罪,部議蔡鋌應當處斬,但是雍正力挽狂瀾,否決部議,命將蔡鋌解至京中再審。孟逢時告發蔡鋌就是受年羹堯指使,打擊異己,而雍正看破了年羹堯的手段,這一回他沒有任由年羹堯自作主張,而是出手阻攔。
此事令朝中敏感的人認識到,雍正已經不再對年羹堯言聽計從。當初石詠之事,還可以說是因爲雍正認得石詠,又或是因爲石詠是十三阿哥的侄女婿;然而這名蔡鋌卻與雍正素未謀面,雍正甚至完全不瞭解此人,只純粹看不下去年羹堯的做法而已——龍椅上這一位對年羹堯的不滿已經漸漸公開化。
若說在石詠之事之後,雍正對年羹堯是試圖點醒,盼着年羹堯能迷途知返,而如今,雍正已經不再爲年羹堯公開保留情面了。
而石詠深知,這次年羹堯指使的人是孟逢時,所以年羹堯若倒,孟逢時也絕不能獨善其身,所以孟氏背後的靠山……很快便要倒了。
然而石詠也知道如英說得對,就算是孟氏將來是老虎被拔了牙,孟氏所出的石唯與石真這兩個孩子該怎麼辦?他們兩人也都是石宏武的親骨肉,是石喻的弟妹,且這兩個少年人,自打進京,就一直在孟氏的庇護之下,一應事務,都是孟氏出面打理——換句話說,這兩個孩子,至少從未作惡。
石詠忍不住心裡鬱悶,但畢竟籌備石喻的婚事千頭萬緒,容不得他花功夫去鬱悶這些。
待到了石喻成婚的正日子,石詠與石喻都是早早起身,先拜過石大娘與王氏。這時石喻已經換上了新郎的吉服,來到王氏面前拜倒,喚了一聲“娘”,王氏那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流。石大娘與石詠見了便趕緊勸,王氏趕緊拭了淚,換了笑臉,道:“好容易盼着喻哥兒有了這一日,可是若沒有嫂子和詠哥兒,我們母子絕不會有這樣一天,該當好好謝過嫂子和詠哥兒纔是。”
說着,王氏便扶着石喻起身,母子兩個,同時向石詠母子拜倒,感激長房母子這麼多年對他們的照應。石大娘趕緊扶,連聲道:“你們這是,不把咱們當一家人麼?”而石詠則果斷提醒一句:“千萬別誤了吉時!”這才成功讓石喻母子穩住了情緒,做好準備去迎親。
臘月裡日短夜長,所以石喻迎親的隊伍早早就出門往舒穆祿氏那裡去了。石家這裡,則是一過了午時,就已經有不少親朋好友登門道賀。石家原本是勳貴,卻又有子弟走了科舉的路子,結親的親家也是清貴的書香之家。因此這一回道賀的客人極多,幾乎是匯聚了京中這兩邊所有的顯赫之人。
待到怡親王與莊親王這兩位親王帶着宮中的幾個皇子阿哥過來觀禮,石家的喜慶氣氛至此達到頂峰。世人都曉得石家發達了,可誰也沒想到竟發達成這樣。除了那兩位親王是位極人臣的皇帝手足之外,宮中幾個皇子阿哥也來觀禮,真真是一件稀罕事,是尋常人家難有的體面。
前來觀禮幾位皇子,除了弘曆與弘晝以外,竟還有弘時阿哥與福惠阿哥。弘時自不必說,鼻孔頂在腦門兒上,即便見了富達禮這樣的實權大臣,也不過是冷哼一聲,隨意點點頭,彷彿他根本就無意過來石家道賀,實在是沒地方可去了才陪着弟弟們過來的。
而弘曆與弘晝兩個見到石詠卻格外親熱,雖然不敢再喚“師父”,但總也纏在石詠身邊,不肯離開。這兩個還鬧騰着要看石詠家半歲大的雙胞胎,石詠無奈,到底還是叫人往內院送話,讓如英命人將兩個小的抱出來。弘曆與弘晝見到雙胞胎,也是驚異,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來應該怎麼區分這兩個小傢伙兒,於是一起向石詠請教。
石詠無奈地摸着後腦,心道:這真是萬分慚愧啊,他這個親爹,至今也做不到像如英那樣,能準確區分出兩個孩子,八成要靠襁褓上的小記號,所以還需要修煉。
而令石詠好奇的,則是雍正膝下最小的阿哥,福惠。福惠阿哥如今還不到五歲,與石詠初見弘曆時的情形差不多,妥妥地又是一枚小雪糰子。福惠與弘曆弘晝兩個兄長的感情不錯,早先永順衚衕口的車駕太多造成大擁堵,因此福惠是被弘晝這個五哥扛在脖子上扛進來的。在石家喜棚裡,弘曆與弘晝也一直不離福惠這個幼弟。
十六阿哥偶爾打趣,說弘曆與弘晝身邊這纔剛有了格格,已經開始學起怎麼帶孩子了。弘曆便笑笑,說:“福惠可人疼,就算我們沒功夫疼他,也有十六叔來疼的。”弘曆年紀不大,已經將話說得滴水不漏了。
十六阿哥聞言大笑,只說他最近走了“開口背”的運氣,一開口就會給自己挖個坑。“轉眼就是福惠生辰,你們十六叔又得破費給他整點好東西。”福惠聽了,坐在弘晝肩頭依舊不老實,拍着手直笑,一派天真。
石詠望着福惠,忽然心生不忍。他已經預感到雍正很快會動手處理年羹堯,可是年羹堯之妹是宮中貴妃,她在藩邸這麼些年來幾乎是最受雍正寵愛的側福晉,只是一向身體孱弱,生下三子一女,卻只站下了福惠一個,說可憐也着實可憐。只不曉得雍正會否因爲年貴妃與福惠阿哥的關係,令雍正對年羹堯網開一面,暫緩處罰。
宮中幾位皇子阿哥沒有多待,待石喻與敏珍行過禮之後便離開。石詠惦記着怡親王身體不便,也沒敢多久留,早早就將人送回親王府去。這時候他纔有功夫來招呼滿院子的賀客。
喜棚裡,觥籌交錯,猜拳、勸酒之聲此起彼伏,不少人圍着賀石喻的前日“大登科”今日“小登科”,三斛兩盞,要將石喻好好灌一番。石詠這個做大哥的惦記着石喻還需洞房花燭,趕緊上前擋酒。有石詠攔在前頭,石喻便趁機借酒沉了遁去,應當是去新房裡探視他的敏珍去了。
而石詠這麼大無畏的一番表現,喝了一頓急酒,很快就暈乎乎地腳下發飄,急忙到廚下去,尋了一盞釅茶,喝了一口,坐下來平了平氣,這才覺得好了些,起身慢慢扶着牆出門。在喜棚一角,他見有一人獨坐,看背影頗像是寶玉。石詠記起上回他自己成親,寶玉亦親自道賀,便徑直坐到那人身邊去,伸手一拍那人的肩,道:“寶兄弟……”
那人擡起頭,望着石詠,卻不是寶玉,而是年熙。
年熙雙目通紅,顯然是剛剛哭過,此刻與石詠面面相覷,着實是尷尬,連忙起身對石詠說:“石大人,我……我這是,失禮了!剛纔也是心生感觸,覺得如此熱鬧喧囂的美筵,卻終有散的時候,就如花開得再好,也總有謝的一日。我這心裡就……”
說這話的時候,年熙眼望遠處,面露悲涼,似乎滿懷的悽楚,無處傾吐,無人可訴,又有無盡的憂慮,不祥的預感,卻無處能尋得安慰。
石詠趕緊拉他坐下,道:“是我失禮了,攪擾了你纔是。”
他萬萬沒想到,年熙在石喻的喜棚裡,竟然會觸景生情,能徑直看到筵散花謝的時候。當然,這是石家的喜宴,年熙如此,未免有掃主家興的嫌疑,可誰又能阻得住這年輕人一時清醒,徑直看到了年家的將來呢。
石詠不再多說什麼,伸手執壺,又爲年熙斟了一小壺酒,遞到他面前,淡淡地道:“兄弟,等你到我這個年紀,便會明白,未來難以掌握,當下纔是最有滋味的。”
年熙接了那一盅酒,盯着看了半晌,一揚脖飲了,轉頭對石詠說:“多謝石大人開導,我……我謝過石大人一向的關懷與扶助,感激之情,無法言表……師弟這裡,請容我年節時再來道賀!”
說着年熙一抹臉,站起身,衝石詠長長一揖到底,隨即掩面離開。石詠在他身後喚了兩聲,都未能留得住他。石詠立在原地,望着年熙的背影,看見他一路這麼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偶爾扶牆痛苦地咳嗽數聲,石詠也一時心生感慨:
年羹堯將年熙過繼出去,可是年熙的心,卻依舊在他父親那裡,這是父子天性,血脈相連,無法阻斷。然而可想而知,年熙的話,年羹堯卻從來都聽不進去。
石喻這日大婚,第二日早早起來,帶着新婦拜見長輩兄嫂,又去忠勇伯府拜過宗祠,一切順逐。石詠與如英也看得出石喻與敏珍兩個魚水和諧,處得甚是相得,夫婦兩個至此方纔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石大娘與王氏也對這一對佳兒佳婦極爲滿意,不必贅述。
接下來便是新正歡慶,轉眼天氣和暖,又是一年春日好時光。
二月裡,欽天監上報了“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祥瑞”。羣臣心知肚明到了集體拍馬屁的好時候,紛紛上表朝賀。撫遠大將軍年羹堯也一道上了賀表,稱頌雍正夙興夜寐、勵精圖治。原本這是一件拍馬屁的小事,但也不知怎麼搞的,年羹堯這張賀表中字跡很是潦草,又一時疏忽把“朝乾夕惕”誤寫爲“夕惕朝乾”。
雍正見表震怒,直接斥責年羹堯自恃己功,有不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