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借了家裡一張小桌,一隻小几,在琉璃廠西街上擺了個小攤兒。
他的攤子上擺着親手補好的那隻成窯碗,碗下押了一張紙,“專修各類古董古玩,硬片硬彩。”
“硬片硬彩”乃是這個行當裡的行話,所謂“硬”者,以古瓷爲主,旁及古銅器、三代鼎彝、漢魏造像、唐三彩之類。
石詠最擅長修復的就是這個“硬片硬彩”,其餘如古書畫、字幅、中堂、對聯、橫披之類,他則更喜歡鑑賞,而不長於修復。
在琉璃廠擺攤擺了一天,過來問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尋常百姓,覺得新奇。一問價格,立即被嚇回去了:“我說這位小哥,你修個碗,怎麼比買個新碗還要貴啊!”
石詠淡定地回答:“什麼時候您想修個比我要價貴十倍的碗,找我,就對了!”
“切——”
來人嗤笑一聲,轉身走了。
也有做不同工種橫向比較的:“小哥,我看旁人做鋦瓷的,價格比你便宜得多,你降降價唄!”
“鋦瓷”,是修補瓷器的另一種方法,是在瓷器裂紋兩側鑽孔,打上銅鋦釘將瓷器重新固定,同時也用蛋清加瓷粉修補裂縫。這種修法比石詠的“金繕”更爲普及,也要便宜得多。
石詠一擡眼皮:“什麼時候您想修個薄胎碗,薄到鋦釘都打不進去的那種,找我,就對了!”
來人也只是隨意問問,聽石詠這麼說,一笑,也走了。
已是仲春天氣,在戶外呆着卻還嫌冷。石詠在免費解答各種器物修補問題的過程中,喝了整整一天的冷風,到了傍晚,他摸着空空蕩蕩的癟口袋,回家去了。
他這是頭一天出攤兒,石大娘則在家整治了幾樣他愛吃的菜在家裡等他。石詠剛走到衚衕口,就覺得那香味兒直往肚裡鑽。俗語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石詠精神上雖然並不執着於口腹之慾,可是這副身體卻肚子咕嚕嚕叫個不停,聞見這香味兒,簡直是胃口大開。
可巧在飯桌上,二嬸王氏開口問了一句石詠今天生意的情形,石詠筷尖本來已經挾了一塊肉,聽見王氏這麼問,只能尷尬地笑笑,將那塊肉塞到弟弟石喻的碗裡,柔聲說:“喻哥兒,多吃點。”
他做了一番自我建設,才厚着臉皮對母親和嬸孃說:“今兒頭一天,我才曉得,想要開張……真是挺難的。”
豈料石大娘和王氏都沒說什麼,王氏依舊是那副溫溫柔柔的樣子,石大娘則更多鼓勵兒子幾句,說是做生意都是一步步起來的。
然而石詠卻知道,其實也不是沒有捷徑,他只消拉下臉,去“松竹齋”看看楊掌櫃回來沒有,或是直接去找店主老闆,說自己就是當初給那靳管事出主意修插屏的小夥子,沒準兒就能得店裡高看些,賞口飯給他吃。
只是石詠骨子裡有股傲氣,再加上研究員做慣了,總覺得恥於求人,但凡還能靠自己一天,就還不想在人前低頭。
所以他又一無所獲地堅持了兩天,喝了兩天的西北風。
現實給了石詠沉重的一擊。兩天之後,石詠已經暗下決心,要是再沒有任何進項,他就一準拉下臉,爬上“松竹齋”去求人去。
石詠是個非常清醒的人,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眼下對他來說最要緊的是他的母親兄弟家人,要是連這些人都養不活,清高管什麼用,尊嚴值幾個錢?
他明白這道理:先活着,再站起來。
豈料正在這時候,事情來了轉機。
這天石詠的古董修理攤上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則是個癩頭和尚。見了石詠攤上寫着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時來了興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當即開口:“這位小哥,古銅器能修不?”
石詠沒有先行答應,而是徑直伸出手:“拿來看看!”
跛足道人與癩頭和尚對視一眼,都是眼露興奮,跛足道人就從懷中取了兩爿古銅鏡出來,鏡面上佈滿了青綠色的銅鏽。
石詠接過銅鏡的兩爿,只見這面銅鏡乃是從正中碎開,裂成兩半。他雙手一併,見這面銅鏡原本的形狀是個瓶形,正中是一個圓形的鏡面,周圍修飾着寶相花紋,上面該是鏡面把手,可懸可舉。石詠接着便雙手托起兩片鏡面,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只見鏡面大約是經過大力撞擊,已經不再平整。
檢查過正面與側面,石詠雙手一番,將那面銅鏡翻過來。
古代銅鏡大多是正面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面則鑄有精彩紋飾。出乎石詠意料的是,這一面銅鏡,正反兩面皆可鑑人。只是在反面鏡面周圍鑄着的是一圈瑞獸紋。
石詠一低頭,看向銅鏡把手,只見上面鑄着四個凸起的篆字。
“風月寶鑑?”
小篆對石詠沒有難度,於是他詫異萬分地將那四字一起念出了聲。
“是啊!此物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1”癩頭和尚得意地說。
石詠擡眼,衝眼前這一僧一道瞅瞅。
“難道是哪家大戶人家子弟,又得了什麼無藥可醫的冤業之症,要靠這個救命?”
他可是記得紅樓原書裡提過風月寶鑑,是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整治無故騷擾她的賈瑞,賈瑞因此得了重病,無藥可救,不得已才照這風月鑑的。
一僧一道彼此對望一眼,一點也不怕被石詠窺破了秘密,兩人一起笑道:“先備着,等要用的時候再修也來不及了。”
石詠“嗯”了一聲,繼續低頭檢查這碎成兩爿的“風月寶鑑”。
他忽然覺得哪裡不對,低下頭去仔細端詳這“風月寶鑑”的鏡把。
他記得原書裡記着“風月寶鑑”這四字乃是鏨上去的,也就是用“鏨刻”的工藝,將小鏨刀用錘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陰文的圖案文字。然而這柄銅鏡上的“風月寶鑑”四個字,則是陽文,是凸出來的。
“假的!”
石詠斬釘截鐵地說。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時被唬得變了神色。
石詠則壓根兒沒顧得上他倆,繼續低下頭去看那柄銅鏡。果然,越看破綻越多。石詠將銅鏡平放過來,覷着“風月寶鑑”那四個字與鏡把之間幾個肉眼可見的焊點說:“字是後焊上去的。”
他指着那四個字說:“甚至這幾個字的銅質也與鏡身的銅質不一樣。”
字是白銅的,鏡身則雜質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詠看出這一點,認爲這是一件贗品無疑了,至少——絕對不是什麼“風月寶鑑”。
一僧一道的臉色轉爲凝重,兩人彼此對視一眼,跛足道人卻又轉過頭問:“這位小哥,且不管這一件到底是真品還是贗品,你且說說看,要將這兩爿鏡面合二爲一,你……能修麼?”
若憑石詠原先那個眼裡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絕了。
可是這……好不容易纔上門一趟的生意。
再說了,這“風月寶鑑”,一旦修復了,真的能如書中所記的,那樣神乎其神嗎?
石詠擡起頭,雙眼直視跛足道人,見對方一臉的期待。
“你們也知道,這面銅鏡,不僅是一件贗品,更是由不同時期不同工藝拼接而成的,修起來難度更高。”
石詠特地強調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漸漸覺出些不確定,也不知石詠肯不肯修。
只見石詠一點頭:
“得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