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王世臣鬱悶得不行。他早知道署理順天府不是什麼好差事, 可也沒想到自己竟會遇上這樣的事兒。

他只聽了幾句石詠的答話,就知道自己早先被手下幕僚矇蔽, 事情的真相恐怕並非如訴狀所說得那樣簡單。待聽說藤箱中還有一件書畫如今在宮中阿哥所, 王世臣更加有數, 這案子他決不能按原先與幕僚們商議好的結論去判:那樣的話, 他難道還真有臉去宮中將書畫討出來,這不是明晃晃地打皇家的臉麼?

別說眼下順天府堂上就有三位皇子阿哥坐着,就算是沒有, 這種事兒王世臣自忖也做不出來。因此, 這位“署理”順天府尹滿腔鬱悶,全沒想到石詠其實只是扯了虎皮拉大旗, 擡出皇家來嚇嚇人, 讓他別那麼輕易就做出判決罷了。

“既是這樣,諸位大人請去後堂花廳休息一二。”王世臣斟酌着說, “下午本官自當傳上告之人趙齡石, 和叩閽之人趙德裕, 以及一干人證到堂,再問過不遲。”

石詠便稍稍鬆了一口氣:至少這案子如今已經揭開來,鬧大了, 就算是一撥人想要遮着掩着瞞天過海, 眼下也做不到了。

順天府後堂的花廳裡,王世臣趕着去結交三位皇子阿哥與大理寺卿赫鑠奇去了。他是漢官,較少有機會和這些位尊之人打交道。

而石詠則立在另一處,垂手聽富達禮訓話。

富達禮滿心窩火, 看着這個堂侄兒,卻又拉不下面子,說不出“出了事怎麼不去找永順衚衕”這種話。他只能將與案子相關的經過一樣樣問過,確認石詠在其中的角色並無不妥之後,才淡淡地說:“務須小心謹慎!伯父另有旗務在身,下午得回正白旗府署。”

石詠得知富達禮親自去了椿樹衚衕,護下了石家,心裡正感激得不得了,自是伯父說什麼就聽什麼,聽說富達禮要走,當即起身恭送他和佐領樑志國。

富達禮凝望着石詠,頓時又想起石詠的父親石宏文,忍不住長嘆了一聲,這才轉身去花廳處拜別了另外幾位大人物,還不忘了囑咐王世臣一定要“秉公行事”,聽得王世臣眼角直抽,心想,你家侄兒將皇家都擡出來了,還怎麼秉公?

然而王世臣現下已經看清,這件事,至少石詠沒有過錯,只是他弄不清趙老爺子的心思,不懂這位老爺子爲什麼會一時興起,將那麼多的書畫一起都贈給石詠的。

下午,趙齡石到堂。

他還不知上午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聽說石詠的身份有點兒特殊。

趙齡石本人身上有個生員的功名在,上了順天府大堂也不用跪,可是他站在堂上,見到一溜大人物這麼依次坐下來,石詠坐在最下首,也忍不住心驚不已。他實在是沒想到,當時其貌不揚的窮小子,怎麼今天就能與這些大人物坐在一處的。

“趙齡石,就你所訴,石……咳咳,官員石詠奪產一案,本官已經問過小石大人,恐怕其中另有別情,因此傳你上堂,問上一問。”

趙齡石更加懵圈了:當初明明是個嘴上沒毛的少年,甚至現在也還是,怎麼就還成了官員了?

他凝一凝神,心想:當初那交易是顯失公平不假,自己哪怕是沒法將藤箱整個兒都拿回來,回頭能分回幾個卷軸來也是好的。於是他恭敬地執了禮:“大人請問,學生定當知無不言。”

王世臣問:“石詠以金子換你父的藤箱,當時你人在何處?”

趙齡石早有腹稿,當即回答:“山東一名近親病情危重,學生聞訊之後,見到父親身體尚好,便將父親留在山西會館,自己奔赴山東探病。”

石詠就坐在一旁,後槽牙磨得嘎嘣直響:什麼叫將父親留在山西會館,當時的情形,明明就是他捲了全部財帛,將病弱老人遺棄在會館裡的。

“後來你與你父有再見到過麼?可曾向他問起這隻藤箱的事?”

趙齡石當即一臉遺憾:“回大人的話,當學生回到京城的時候,聽聞父親已經病癒自行回鄉了。而學生從山東寄過好幾封信,想必是兩下里錯過,或是路上遺失了。因此學生不曾再次見到父親。前日學生剛剛打算回鄉尋父,卻突然聽說了父親叩閽的消息。”

他又補充了一句:“學生知道父親的病時好時壞,病發的時候可能會神智不清,學生懇請大人傳父親上堂時,允許學生在旁陪伴。”

王世臣點頭:“這是人之常情,準了。”

豈料就在這時,八阿哥胤禩開了口:“你是說,你明知你父的病時好時壞,依舊拋下他,轉下山東去探病?”

趙齡石臉一紅,點頭道:“去了山東之後才聽說的……”

胤禩盯着趙齡石點點頭,說了聲:“知道了!”他接着轉向王世臣:“大人繼續問吧!”

王世臣:……

他怎麼就沒想到問這個?

“你父親的病,你父親的病的起因……”王世臣斟酌着問案。

趙齡石心裡一喜,知道這問題終於又回到了老路上。這是他和冷子興商量過的,當即答道:“家父早先買了一隻周鼎,下了定金,後來不知怎麼又反悔了,說這隻鼎是贗鼎。對方不肯還定金,家父卻咽不下這口氣,與賣家打了一場官司,官司沒贏,家父卻氣病了。”

堂上登時好幾個人都說了“等一等”,石詠也在內。

趙齡石一慌,臉色立即轉蒼白。

“你說的官司沒贏,是順天府當時判下了你父在定金之外,另外罰沒同等額度的定金,是也不是?”

八阿哥胤禩開言。

還沒等趙齡石回答,旁邊九阿哥胤禟已經回答:“八哥,這事兒我知道。”

這九阿哥在順天府的大堂上,表現得像是個商界百事通:“若是按商界的規矩,這定金的事兒,全看那隻鼎到底是真是假。若那鼎是假的,賣家有過錯,自當退還定金,若那鼎是真的,賣家可以認定趙德裕是故意不履行交易,放到官府處,再罰沒一倍的定金也是可能的。”

旁邊十阿哥胤峨突然擡了眼皮,嘀咕着問了一句:“若是沒人知道真假呢?”

胤禟想了想說:“算是交易不成,定金不退。”

“這麼說來,趙老爺子叩閽,當是拿到了新的佐證,知道這鼎是假的纔對。”胤峨眼皮又耷拉下來。他說話聲音不大,可是石詠留意到了。

自始至終,胤峨都表現出和薛蟠同等程度的“紈絝”作風,甚至莽莽撞撞的態度也有些相像。坐在順天府的大堂上,早先他竟有一陣在旁若無人地打瞌睡。可就是這一刻,石詠才覺得,這個衆皇子中母家身份顯貴,封爵較早的阿哥,可能內心並沒有他傳聞中所表現得那麼“莽”,反應其實很快。

石詠暗自總結:很明顯,這一家都是人精子!

“如此!”王世臣點頭,覺得這趙齡石雖然說話有所側重,可總體聽下來,與案卷上所述,並無多少偏頗。

“剛纔已經本官已經問過你狀告之人,據他陳述,你父讓渡這隻藤箱,純出自願,而且還特意瞞過對方藤箱中的內容,並簽有契紙。整個事情中,對方並無過錯可以。趙齡石,本官這麼說,你可心服?”

趙齡石一旦得知石詠的身份,便知原本的算盤走不通了,這時候聽見順天府尹詢問,只能點頭承認,說:“回大人的話,因不曾見過父親,這些學生全不知情。若是實情確實如此,學生情願撤訴。只是……家父竟將這樣貴重的物事換給旁人,恐是病中神志不清的結果。這樁交易顯然……不大公平。學生可否請石大人高擡貴手,將箱子裡的物事還給家父一半,以資治病養老之用?”

他見勢不妙,立即退了一大步,原本狀告石詠侵吞財物的,現在放軟了身段求情,想將東西討還一半。

“且慢說撤訴的話!”王世臣“啪”地拍了一聲驚堂木,“你以爲我這順天府大堂是爲你家所設,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待本官問過趙老爺子本人,若交易確實出於他的本願,本官少不得要治你個誣告的刑責!”

“諸位,本官這就傳趙老爺子上堂!”王世臣一開口,餘光剛巧掃到立在一旁的趙齡石,見到這位中年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嗻!”立即有衙役下去,不多時,便有四人擡了一個擔架,將老爺子擡了上來。

這邊八阿哥胤禩已經立起身,轉向主審王世臣拱手:“王大人,老人家年事已高,依我看,不如留這個擔架在堂上,讓老人家趴着回話吧!”

胤禩清楚得很,今日這一出叩閽案,堂上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詳細記錄,報到康熙那兒——他這般憐老惜弱,就是做給皇父看的。畢竟之前通政司彭大鶴將叩閽案發還順天府,已經在康熙那裡露了行跡。眼下他只有拼命彌補,希望能夠消弭康熙心頭那一點點小小的疑心……

“草民……草民趙德裕,見過,見過諸位大人!”

趙老爺子得了恩典,可以伏在擔架上回話,可他還是儘量撐起身體,要向衆人行禮。

石詠聽他說話,中氣尚在,稍稍放心。

可是下一刻,趙老爺子手一滑,一下子又摔了回去。

與此同時,王世臣冷眼望着趙齡石,只見趙齡石嚇了一跳,自然而然地往後一縮,隨即才省過來,趕緊做出一副孝子模樣,往趙老爺子身邊一跪,伸手欲扶:“父親!”

趙老爺子渾身一抖,扭過頭去,似乎連多看趙齡石一眼都不願意。

另一邊石詠已經過來,他竟然隨手將順天府堂上座椅上鋪着的墨綠撒花搭椅拆了下來,往趙老爺子胳膊肘下面一墊。這樣老爺子撐起身體的時候,既能舒服些,手肘也不容易滑動。

王世臣冷眼看着,覺得石詠似乎比趙齡石更像趙老爺子的子侄。

胤禩則點頭讚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小石大人秉性純良,甚得吾心。”

其實他內心在暗暗鬱悶,怎麼石詠做這等尊老愛幼的模樣就這麼純出自然,他這個貝勒阿哥卻怎麼做,都覺得好像是在裝呢?

上面王世臣發話問案:“堂下所跪……所伏之人,可是你敲的登聞鼓?訴狀呈來!”

他將趙德裕老爺子呈上的訴狀當衆讀了一遍,這纔想起來:不對,跑偏了,說好了先將那隻藤箱的案子先了結的呢?

王世臣只能訕笑着望向石詠:“小石大人,你看,這兩件案子糾纏相連,本官怕還是要先問一下那一樁‘贗鼎’的案子才行。”

石詠連忙說:“大人請自便。不過當初趙老爺子買鼎之事,下官也算是個見證,可以幫着佐證一二。”

王世臣點頭稱好,當下傳喚冷子興,並着人擡上證物——那隻鼎。

轉眼間,一隻青銅三足鑊鼎被人用小車運到順天府大堂外,緊接着數名衙役一起使勁兒,纔將這鼎擡進了大堂。

這尊鼎造型古樸雄渾,看着就很有年頭。一時堂上的人,包括那些身份尊貴的在內,都在心裡犯嘀咕——這案子可見着是一件難辦的。案子的關鍵,就在於這隻鼎是不是真的周鼎,可是誰能確證這鼎到底是真是假?

“啓稟大人,草民有要情上奏。”趙老爺子趙德裕撐起身體,伸出顫抖的右手,從自己懷裡勉力掏出個油紙包,避開趙齡石,交給身邊的衙役。

冷子興這時也被傳至堂上,見了石詠坐在衆人末座,也頗爲驚訝。但是他老奸巨猾,又自忖這堂上的案子與石詠無關,便只略衝石詠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石詠沒理會他,只顧在看趙老爺子究竟遞了什麼上去給順天府尹。

“大人,這是草民在金陵無意中得來的一份銅鼎拓片。”

聽說“金陵”二字,冷子興臉色立變,登時打了個冷戰。

王世臣則當衆拆開了趙老爺子呈上的那隻油紙包,將裡面的拓片取出來,一一看過,又擡頭瞅瞅堂上那具銅鼎,便命人拿了拓片去和鼎身上的銘文比對。

“回大人話,昔年在金陵,也有與草民的遭遇完全一模一樣的‘贗鼎’案!這一模一樣的拓片,可以在江寧府昔日的案卷中找到。大人只要調閱案卷,便知就裡。”

冷子興的臉色非常難看,似是萬萬沒想到趙老爺子竟然這麼神通,能取得來這個。

王世臣“哦”了一聲,問:“那你可知,金陵那一樁‘贗鼎’案,後來是怎麼判的?”

趙老爺子低着頭,雙肘撐着身體,低低地說:“官家所斷,無法斷明鼎的真假……”

衆人大多吃驚不已,尤其是早先聽過十阿哥胤峨說那句話的。趙老爺子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叩閽,竟只拿得出這“無法斷明真假”的佐證麼?

“……可是那樁‘贗鼎案’,售鼎之人,就是堂上所立這一位,冷大爺!”

趙老爺子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冷子興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

衆人一下子都明白了:同一只鼎,早先在金陵就曾起過糾紛,鬧到官府,由江寧府斷了那隻鼎“無法斷明真假”。可就是這只不清不白的鼎,冷子興將它帶到京中,照樣當了“周鼎”,賣出高價,甚至在對方拒買之後還倒打一耙,通過官府榨取了對方雙倍的定金。

“這……”王世臣想了想,便向八阿哥胤禩與大理寺卿赫鑠奇請教,“下官是否這就去函江寧府,將江寧的舊案卷調過來?”

胤禩聞言略有些焦躁:“那怕不是又要費上將近一個月的功夫?”

赫鑠奇想了想卻說:“這倒未必。此前大理寺在審閱各省前年至去歲的案卷,前一陣子江寧府剛好將舊案卷送來。”他向胤禩與王世臣拱手執禮:“下官這就命人審閱就案卷,將相關案子調出,明日上午,送來順天府,這樣可好?”

赫鑠奇這樣一說,冷子興那邊,倒是漸漸平靜下來了,心想:你有張良計,我也有過牆梯。反正還有一夜的功夫在這兒,可以做的文章還多着呢!

既是約定了明日繼續升堂再審,石詠等人便紛紛告辭順天府尹。

離開之前,石詠又來到那隻銅鼎跟前,心裡對這隻鼎充滿了同情,忍不住伸手拍拍那隻鼎的一隻鼎耳,又輕輕撫了撫鼎身上的銘文,小聲問:“……你還好不?一年不見,沒被賣第二回 吧!”

“怎麼?”背後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小石大人對金石也有研究?”

石詠一驚回頭,只見八阿哥胤禩一對平靜無波的眼眸正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