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蛋對小二說道:“你是不是弄錯了?是他們請我吃飯,怎麼讓我付錢?”
小二淡淡的說道:“沒有弄錯,他們說的清清楚楚,就是你付錢。”
三蛋:“……”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耐着性子對小二說道:“你想想清楚,我一個洗盤子的,我瘋了嗎?請這麼多人吃飯。”
小二說道:“誰知道你是不是瘋了?反正你確實請這麼多人吃飯了。”
三蛋憤怒的叫了一聲,說道:“你有什麼證據?”
小二說道:“我當然有證據了,剛纔我開門上菜的時候,我親耳聽到,你和那老頭說,你們兩個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既然是親兄弟,他們吃的飯,你不應該結賬嗎?而且他們走的時候,親口跟我說了,是你來結賬。”
三蛋沉默了一會,緩緩地點了點頭,他對小二說道:“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我這是被人算計了。”
小二翻了翻白眼,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被人算計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關心,我就問你,你什麼時候給錢。”
三蛋說道:“你要多少錢?”
小二說了一個數字。
三蛋算了算,對小二說道:“我沒有那麼多錢,你還是把老闆叫來吧。”
很快,老闆到了。
在一番爭執之後,雙方終於達成了協議,三蛋給老闆繼續幹活,半年內不收工錢,在這期間,老闆管吃管住。
於是,這件事總算是說定了。
而三蛋也明白了,自己是被人給坑了。
沒想到啊。萬萬沒想到。沒想到自己的鄉親們,竟然如此蛇蠍心腸。
把自己從村子裡趕出去也就算了,即便這樣也不放過自己,竟然那還要追到這裡來,白吃白喝,讓自己背上了一身的債務。
三蛋忽然仰天長嘯:“天下間,竟然有這等人嗎?”
現在他對鄰居們,除了恨意,已經沒有別的東西了。
當然了,三蛋也是有心無力,就算再很鄉親們,又能怎麼樣呢?
他已經被老闆給看管起來了,沒事的話不能外出,畢竟還要打工還債。
與此同時,那些村民都一臉慶幸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村民對村長一臉恭維的說道:“還是您老人家有辦法啊。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我們這頓飯白請了也就算了,還要白白背上罵名。萬一讓人知道,我們和那傢伙是一個村子的,那豈不是完了嗎?”
村長嗯了一聲,淡淡的說道:“是啊。所以我們一定要小心,萬萬不能露出馬腳,以後一定要和三蛋撇清干係。”
衆人都使勁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候,有一輛馬車停在了村子裡面,從車上跳下來幾個衣飾整潔的人。
村長好奇的問道:“這是……這是什麼人?”
那些人看見村民之後,微微一笑,說道:“你們好啊。”
這是咸陽城中最流行的問候語,據說發端於商君別院。
那些村民何曾見過這樣的架勢?全都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的說道:“見過諸位大人。”
這些人呵呵笑了一聲,說道:“什麼大人不大人的?我們是將軍小報的記者。”
村民一臉茫然,有點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
然而,村民雖然沒有聽懂,但是也知道這些人是大人物,所以面對他們的時候,恭敬而且拘謹。
這些記者攔住了其中一個村民,微笑着問道:“你們和羊尾,是不是同鄉啊?”
這村民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們是同鄉。”
記者又說道:“那你們對他了解嗎?”
這村民有點猶豫。
記者拿出一小串銅錢來,說道:“這是你的信息費。”
這村民頓時眼睛一亮,連連點頭,說道:“瞭解,瞭解。”
記者微微一笑,說道:“所以,此人有什麼特點,你能跟我們說說嗎?”
這人想了想,說道:“這人名字叫是三蛋。原因其實挺奇怪的,是因爲小時候,有一次大家去掏鳥窩。結果掏鳥窩的時候,鳥窩裡面有一顆蛋。”
“那時候比較貧窮,大家很少吃到雞蛋,所以看到鳥蛋的時候,都十分的想要,在爭執過程中,三蛋就把鳥蛋含在嘴裡了。”
“其實要知道,鳥蛋這東西,大家都是捨不得吃的,包括三蛋也是。他其實是想含在嘴裡,等逃跑之後再吐出來。”
“結果當時場面比較混亂,三蛋沒有忍住,就把鳥蛋給吞下去了。”
“等他吞下去之後,大家狠狠的揍了他一頓。然後……他就得了一個三蛋的外號。”
記者們聽得雲裡霧裡:“什麼意思?他吞了三個鳥蛋嗎?”
村民說道:“沒有啊,只吞了一個。”
記者納悶的說道:“只吞了一個,爲什麼要叫三蛋呢?”
村民臉上露出蜜汁微笑來:“你覺得呢?”
記者:“……”
有個記者反應比較快,他乾咳了一聲,說道:“其實這件事不是太重要,我們只要知道他叫三蛋就可以了。”
他對那村民說道:“這三蛋,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村民有點猶豫,他不知道這些大人物是三蛋的朋友還是敵人,於是小心翼翼的說道:“三蛋嘛……平時看起來挺老實的,是個老實人。”
那些記者刷刷的記下來:鄰居說,三蛋是個老實人。
村民好奇的問記者:“你們是坐什麼的?”
記者說道:“我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們是記者,是專門來調查三蛋的情況的。”
村民哦了一聲,說道:“我忽然想起來了,村長曾經給我們看過一份報紙,上面曾經寫了羊尾的一些事情。”
那些記者笑着說道:“不錯,羊尾的事情,也是我們報道的。”
村民哦了一聲,恍然大悟,說道:“那我就明白了,那我就明白了。”
村民確實明白了。
看樣子,這些記者和羊尾是一夥的,而誰不知道羊尾和自己的老爹勢同水火?
也就是說,這一次得說一些三蛋的壞話才行。
於是村民說道:“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三蛋不是好東西。”
記者們好奇的問道:“這話怎麼說?”
村民說道:“我記得小時候,我們一塊約好了,去看人家洗澡。”
記者納悶的看着村民:“看人家洗澡?爲什麼要看人家洗澡?洗澡有什麼好看的。”
村民乾咳了一聲,說道:“男人洗澡確實沒有什麼好看的,我們看的是女人洗澡。”
記者頓時恍然大悟。
村民說道:“本來牆上有一個小孔,我們是約好了的,一人看一會。看完之後,要輪流着來。”
“誰知道三蛋這傢伙,竟然趴在牆上看起來沒完了。我們怎麼拽他他也不肯下來。不肯下來也就罷了,居然還威脅我們,說我們再要拽他的話,他就叫出聲來,讓我們所有人都看不成。”
記者:“……”
村民說道:“這個還不足以證明他的壞嗎?”
記者乾咳了一聲,說道:“好像……倒也可以了。不過,你們還有沒有更具體一點的?更嚴重一點的?”
村民想了想,說道:“還有,秋收的時候,他曾經偷偷去割別人家的宿麥。”
其實,割宿麥這種事,不是三蛋乾的,是另外有人乾的。
但是村民管不了那麼多了,記者喜歡聽,他就要說,說得越多,讓這些記者越滿意越好。所以,別人乾的壞事,都安到了三蛋身上。
記者們則有點失望,怎麼說了半天,全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於是他們問村民:“你們這個……你們知不知道,三蛋曾經把自己的女兒給賣了的事情?”
村民愣了一下,說道:“原來你們是來問這個的?”
記者點了點頭。
村民哦了一聲,說道:“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嗎?”
記者愣住了:“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嗎?”
村民說道:“這當然沒什麼了。你想想,咱們這裡窮困潦倒,一年能賺多少錢?現在的彩禮這麼高,家裡有個兒子,如何娶得上媳婦?”
“唯一能賺錢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收一大筆彩禮,然後給兒子娶媳婦了。”
“這不是很正常嘛?這怎麼算是賣女兒呢?”
記者們紛紛在紙上記下來:這裡的村民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反而習以爲常。
有記者對村民的理論有些不服氣,說道:“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如果不收那麼高昂的彩禮,你們的兒子娶媳婦的時候也不會太困難了。”
村民說道:“你這話就不對了。如果不收彩禮的話,你怎麼知道對方有沒有錢呢?萬一女兒嫁過去之後不快活怎麼辦?”
記者愣了一下,說道:“原來,你們還關心過自己的女兒?”
村民說道:“當然關心了,我們也希望女兒找一個好人家嘛。”
記者沉默了一會,對村民說道:“還有一件事,我有點好奇,既然生兒子是賠本的買賣,生女兒是賺錢的買賣,你們爲什麼不乾脆就生女兒好了?爲什麼還要生兒子呢?”
村民說道:“這你就不懂了。生女兒,表面上看起來是賺錢的買賣,其實生兒子纔是呢。”
“生兒子只有在娶媳婦的時候比較艱難,但是兒子一旦長大成人,那可是很大的勞動力啊。”
“無論是耕田還是徭役,都是一把好手。除此之外,只要家中的男孩多了,在村子裡面就可以橫着走了,無人敢惹。”
記者哦了一聲,說道:“這樣嗎?”
村民說道:“當然是這樣了。除了這一點之外,萬一自己的兒子有其中一個有了本領,那麼這一家都可以光宗耀祖了。”
“女兒有什麼用?女兒能考科舉嗎?女兒能打仗嗎?所以女兒就是給別人養的。”
“我聽說,外面有些達官貴人,一直說什麼男女平等。其實在咸陽城中,男女或許能平等,但是在我們這種小地方,是萬萬不可能的。”
“在我們這裡,男女想要平等,首先要做到一件事,就是男女給家中帶來的收益是一樣的,否則的話,男女怎麼平等?難道一聲令下,男女就平等了?”
記者們不由得點了點頭,覺得這村民說的頗有道理。
有記者好奇的說道:“看你侃侃而談,有理有據,邏輯清晰,令人敬佩,你是不是本村的村長啊?”
那村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其實並不是什麼村長。”
記者說道:“不是嗎?”
村民說道:“我只是思考這些問題很多年了,思考了半輩子了而已。村子裡面的事情很少,我沒事的時候就會想這些。”
“人這一輩子,只想一件事,怎麼也能想清楚一些東西了吧?”
衆人都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
然後,記者採訪了其他的人。
羊尾的事情,三蛋的事情,他們問了不少。
但是收集到更多的,是農村當中重男輕女的問題。
這些記者忽然覺得,他們無意中發現了一些更重要的信息。原來在廣大的農村當中,這些窮苦人有自己的一套生存邏輯。
這一套生存邏輯,也不能說是錯的。只能說,他是時應當下生存環境的產物。
記者們把收集到的材料,連夜送回到了咸陽城。
至於村長,聽說記者已經走了,遺憾的連連跺腳,其實他有一肚子話要說。
怎麼怎麼感謝朝廷,怎麼怎麼忠於皇帝。
可惜,記者沒有采訪到他,白白錯失了這樣的好機會。
…………
這一天,將軍小報又刊載出來了爆款文章。
朝中大臣看了之後,無不點頭贊同。看來天下間的事,還真的沒有那麼容易。
聖人的言論,總是寥寥幾語,好像天下太平,垂拱而治就可以了。
其實那樣的治理方式,只是勉強讓百姓活下去,勉強讓皇權和貴族暫時平安罷了。
從來沒有人關注過底層人的生活狀態,沒有關注過他們的生存邏輯。
現在,有人關注到了。
現在,這些朝臣覺得自己的眼界開闊了。
他們開始思索,什麼算是真正的爲民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