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五月已亥(十九)。
胡及穿着囚衣,坐在潮溼的監牢中。
他此時的狀態極爲狼狽。
不僅僅頭髮全部白了,眼窩深陷,精神意志更是接近崩潰。
蔡京穿着紫袍,在腰間繫着,剛剛獲賜的紫金魚袋,風風光光的在開封府的官吏簇擁下,步入這個監牢。
然後他揮了揮手,其他官吏就退了下去,留下蔡京和胡及在這個狹窄潮溼,散發着臭味的監牢中。
胡及擡起頭,看到意氣風發,走到他面前的蔡京,慘然笑了一聲:“蔡伊正,來看小人笑話的嗎?”
蔡京微笑着搖頭:“不!”
“看汝笑話的人夠多了。”
“本官是來謝汝的!”
蔡京得意的把玩了一下自己腰間繫着的那個紫金魚袋。
蔡京哈哈大笑,道:“這就不勞足下擔心了。”
一種在官場上用來區別地位上下尊卑的標準物。
“依律令,本官已經簽了文書,足下將編管梓州路蒼溪縣!”
“某,今已奉聖旨,暫署大理寺!”
必然是賢臣干將!
不然,怎會被小人嫉恨?
所以,蔡京的這些待遇,落實的非常快。
蔡京什麼人?
“屆時,或許道左相逢,還能和尹正,煮酒相談!”
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胡及看着蔡京腰間那個紫金色的魚袋,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本官心善,特地給足下在當地批了三十畝地,可供足下及其家人勞作,以得溫飽!”
有無魚袋,用什麼樣的魚袋,是需要在上書的時候,寫在奏疏、帖子擡頭上的,和其寄祿官、差遣、勳爵並列的東西。
但,胡及知道,自己絕不能破防。
這是宰執的配置!
歷代以來,所拜宰執,皆在拜任之前,必得賜紫金魚袋。
不過,那時候的魚袋是有實用功能的——唐代的魚符,被剖爲左右兩半,左半部分,在閣門官員手中,右半部分則被大臣們裝在魚袋中,每次出入禁中,都需要取出來查驗。
但大宋不然,魚符不再裝在袋子裡,而是系在袋外。
據說,在三王五帝時代,就已經存在了。
從現在開始,他可以有食邑,並且享受國家重臣待遇。
若不是胡及,他蔡京又怎會這般迅速竄起?
一個被奸臣陷害的人,還能是什麼人?
天子詔書一下,在三省沒有遇到任何阻攔,直接就通過了。
而這魚袋因此就變成了純粹的裝飾性物品。
“本官來此,也是來通知足下的。”
那隻會讓蔡元長興奮!
“尹正!”胡及冷冰冰的說道:“某會等着的,等着尹正,身敗名裂!”
“也對!”
他猛的站起來,盯着蔡京,滿臉都是不可思議。
因爲出入宮禁的信物,已經換成了銅符。
是的,蔡京現在升官了。
“囹圄之人,豈知外界!”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個御賜紫金魚袋。
寄祿官自從六品朝奉大夫升爲正六品的朝議大夫。
魏晉演變成龜袋,至唐變成魚袋,唐制五品以上文臣才能配魚袋。
若不是胡及,他起碼還要一兩年,纔有可能得到天子賜紫金魚袋,封開國侯。
同時也不再剖開,分爲左右,而是成爲魚袋的裝飾品。
胡及的臉色,驟然大變!
魚袋是一種古老的大臣裝飾,屬於章服體系的重要組成。
比如蔡京,現在若是上書,就必須寫:朝議大夫、龍圖閣待制、上護軍、萊陽郡開國候、權知開封府、御賜紫金魚袋臣京。
蔡京獰笑着,看着他:“足下還不知道?”
也有了爵位——萊陽郡開國候。
蔡京能這麼快就集齊這些待遇,還真得感謝胡及。
“汝之編管文書,便是某在大理寺簽發的第一道命令!”
肯定不是好人!
得罪了他,還想跑?
怎麼可能!
胡及渾身戰慄,梓州路蒼溪縣?
那是哪裡?胡及不知道,但他知道,既是蔡京選的,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
而且撥三十畝地?讓他家妻小都得溫飽?
什麼意思?全家流放嗎?!
“蔡元長!”胡及攥緊了拳頭,怒視着蔡京,他是真的破防了。
全家老小,跟着他一起流放梓州路?
這路上,顛沛流利,囚車械送,想想都知道肯定不會輕鬆。
全家都死在路上,都是常見的。
因爲他和他的家人,現在已經被開除出士大夫的行列,被追毀了一切功名。
自然,也就不可能享受到那些文臣被貶的待遇。
想要優待,門都沒有!
即使,他們僥倖可以活着抵達當地。
但苛捐雜稅、加徵攤派,必然接踵而來。
總之,不是在路上被整死,就是會在當地被虐死。
這也是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這個懲罰,對文臣們來說,屬於極刑的原因。
因爲它是慢性死刑。
對士大夫們甚至是一種比凌遲還要可怕的刑罰。
幾個養尊處優的士大夫,能受得了日夜勞作,卻依然喂不飽肚子的生活?
而且,他們還得眼睜睜的看着家人妻小,跟着他一起沉淪。
這也就難怪胡及回破防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呢喃着。
讓開封府暫署大理寺?
國朝沒有這樣的先例!
而且……而且……孫升他們答應過自己的啊。
就算他被貶,也會照顧好的妻兒,安排好的家人生計的。
“孫君孚!”他癲狂的喊着。
孫升是國朝名臣孫觀之子,父子的名聲都很好。
正是因此,胡及才相信對方的承諾。
蔡京見着,微笑着戳破了他的希望:“足下談起孫君孚?”
“卻是要告知足下,孫君孚已貶泰州,昨日聖旨,追究其在朝,枉法、瀆職等罪,降授宣德郎,落直集賢院,再貶爲荊湖北路,知施州。”
孫升,自身都已經難保。
降授寄祿官,在大宋是很嚴重的懲罰。
因爲寄祿官的升遷,不是磨勘得來的,就是政績優異或者深得聖心,特旨越次拔擢而來。
所以降授寄祿官,在大宋對一個文臣來說,幾乎就等於宣告其政治生命終結。
而孫升被降授爲宣德郎——正好是京官頂點。
根據礙止法,京官改朝官,必須有天子特旨。
所以,孫升這輩子就被限制在了宣德郎上。
甚至可能還會被秋後算賬——當今官家,好記性,愛記仇的特點,朝野皆知。
旁的不說,蔡京就知道,張吉案後,張誠一盜父墓、不葬亡母的案子,就有着那位官家在背後的努力。
這是不整死張家不罷手啊!
那孫升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蔡京感覺,孫升識趣一點的話,就該在施州趕緊死掉。
不然就可能連累其父兄家族了。
同樣的道理,還有劉奉世。
他也得抓緊死掉,別給君父添堵,免得自己將來不得體面。
被貶的李定就很識趣——新州已傳回消息:元祐元年四月,故正議大夫、龍圖閣待制、編管新州居住李定卒。
胡及聽着蔡京的話,全身冰冷。
孫升居然已經被貶出京,而且被降授了。
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於是,胡及慘然一笑,癱坐下來。
“尹正!”
“嗯?”蔡京微笑着,看着胡及,他很享受現在的感覺。
叫你害我!
現在叫汝嚐嚐厲害。
“某會在地獄等着尹正的!”胡及眼露瘋狂的說道。
“尹正遲早會下來陪某的!”
和蔡京共事,已經有兩年多了。
胡及知道,蔡京的行事風格——沒有原則,一切唯上。
過去,蔡確叫他做什麼,蔡京就做什麼。
而現在則是天子欲做什麼,蔡京就去做什麼。
這樣的人,必敗!
歷史上已經有了無數先例了。
蔡京怎會將敗犬的詛咒放在心上?
他搖搖頭,道:“我蔡元長便是到了地府,閻羅王也會重用我!” 他有能力,執行力強,道德靈活,沒有原則。
便是下了地府,也會卷死那些判官。
……
福寧殿。
趙煦陪着向太后,漫步在御花園中。
“陝西的範純粹上奏說,西賊國信使,已在慶州遞了國書,乞入覲以賀太皇太后聖節。”
“瓦橋關那邊,也上奏言,北朝國信使耶律琚等,也在邊境遞國書,乞請入境。”
“此外,廣西那邊也言,靜海軍節度使、交趾國王李乾德,遣其弟崇賢候李太德爲國信使,已入邕州。”
“章相公說,御龍諸直及御龍第一將,已奉聖旨,將擇日班師回朝。”
“此外,明州的陳睦言,見到占城、真臘等國使者,孚海而來,乞入汴京,賀太皇太后聖節。”
向太后說着這些近來,從各方彙總到汴京的事情。
趙煦在旁邊默默聽着,沒有發言。
他知道,慶壽宮那邊,肯定是高興的合不攏嘴了。
隨着聖節將至,四方列國入朝的使團,會越來越多的。
日本、高麗、吐蕃、于闐、大理,也可能會緊隨而來。
這是什麼?
萬國來朝啊!
到時候,狄詠率領的御龍第一將,再挾大勝交趾之威,在聖節前回答汴京,獻俘太廟。
慶壽宮面子、裡子全都有了。
還能不美滋滋?
但趙煦卻不在乎這些事情。
他現在的精力,都放在了開封府的事情上。
蔡京暫署大理寺後,正在開封府和大理寺中進行大清洗。
一大批官吏都被藉着李雍案的由頭,而被清理出去。
當然,趙煦也很注意力度。
只讓蔡京,處理了那些牽扯過深,或者風評太差的人。
其他人……
作爲仁厚天子,趙煦當然得懷柔了。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
可不能把人都逼到對立面去。
抓典型,治刺頭,剩下的還是要給機會的。
沒辦法!
大宋官場上,近親繁殖,不是第一天了。
尤其是開封府、大理寺中,好多人都是七拐八繞的親戚。
很多事情,真的離不開這些人。
至少現在離不開!
所以,只能先忍着,假意寬宏,日後清算。
向太后卻是說着說着,就忽然提起了一個事情。
“六哥昨日給通見司下了旨意,讓通見司,越次將駕部員外郎賈種民給排到了明日的陛見名單裡?”
“嗯!”趙煦點點頭。
“六哥怎忽然想起,要越次召見這個賈種民了?”向太后很好奇。
在大宋,一切都是有制度的。
便是成年皇帝,召見大臣,也都是由通見司安排排班。
每天見的人的班次,也是有限制的。
一般都是三班。
只要特殊情況,纔會加班。
自然,很多大臣,哪怕升到了朝官,但在汴京爲官時,也沒有和皇帝有過說話的機會。
何況,趙煦如今年紀小,所以,大臣們正常陛見,都是去慶壽宮裡向兩宮彙報。
想見趙煦?
必須是他親自下詔到通見司,由通見司來安排。
於是,趙煦即位這麼久,好多在京的待制重臣,都還沒有見過他呢。
趙煦唯一一個見全的羣體是——在京遙郡以上武臣。
如今,趙煦忽然通知通見司,將一個朝官給放到了陛見名單裡。
而且,這個人的優先順序,還排在了那些已經排隊排了幾個月的待制大臣之上。
直接插隊,明天就可以陛見了。
這自然很顯眼。
趙煦笑了笑,道:“兒臣是爲了表彰這個官兒的功勞,纔要越次召見於其”
“嗯?”向太后不太明白了。
“母后有所不知,兒臣今年不是在開封府,成立了‘提舉汴京內外廂道路公事’嘛?”
“吾聽說了一些。”向太后點點頭。
今年汴京城裡出了好多事情,但,六哥親自清理汴京外環和內環侵街的事情,向太后依然印象深刻。
好多外戚命婦入宮,也說過這個事情。
都說是——官家仁厚,施德不仁,妾等家裡的官人都佩服的緊!
向太后聽了很開心,還賞了幾個說話說得特別好聽的命婦。
趙煦道:“這汴京侵街一事,由來已久,兒臣曾與諸位經筵官一起商議,卻都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但是……”
“自開封府判官李士良,向兒臣舉薦了駕部員外郎賈種民爲巡街使者後,兒臣聽說,汴京內外擁堵的情況,已經大爲好轉,許多街道也無侵街的情弊了。”
“所以,兒臣想要表彰一下這個官兒,就許了他這個恩典。”
向太后聽完,點點頭,道:“這個駕部員外郎,倒是有些本事。”
趙煦笑了起來。
賈種民要是沒有本事,誰有本事?
實際上,當初趙煦只所以要成立那個‘提舉汴京內外廂道路公事’的機構,就是給賈種民準備的。
在他心裡面,賈種民是最適合做這個事情的人。
爲什麼?
他是城管祖師爺!
紹聖時代,主管汴京內外翻修的大臣。
也是開了待制重臣,親自拿着棍子,在汴京城裡督工先例的人。
所以,所謂的‘提舉汴京內外廂公事’就是一個因人而設的機構。
只是賈種民,官職太低,資序太淺,趙煦也不好越次拔擢,免得招蜂引蝶,纔沒有直接將其招入開封府。
但誰知道,這個賈種民和李士良交情特別好。
他居然通過了自己的努力,走通了李士良的關係,讓李士良上書借調了他。
趙煦大喜,自是欣然應允。
然後……
汴京人提前了數百年,開始享受到了城管的服務。
當然,賈種民辦事還是粗糙一點,暴力了一點,動輒棍棒相加,打的人滿地滾。
這是要批評的。
另外,他現在乾的那些事情,不賺錢啊!
這怎麼能行?
趙煦必須召見他,面授機宜。
“姓賈?”向太后想了想,問道:“可是故宰相賈文元公(賈昌朝諡文元)之後?”
趙煦嗯了一聲:“好像是吧?”
“哦!”向太后頷首,心中卻不免有了些隱憂。
主要是,賈昌朝這個人當年的名聲就很壞!
嘉佑時代,公認的奸相。
其在位時,打壓異己,鉗制輿論,爲天下抨擊。
以至於嘉佑三年,文彥博罷相後,坊間輿論一傳出賈昌朝可能接任的時候,整個朝野都炸鍋了。
御史臺拼命反對,不斷上奏,攻擊其結交內臣,任用私人,橫行不法的事情。
賈昌朝被迫請郡以鎮安軍節度使、右僕射、檢校太師、侍中兼充景靈宮使,出判許州。
那是他最後一次在朝了。
此後直至病逝,都再未回到朝堂。
向太后年少時,沒少聽父祖說過賈昌朝的那些事情。
心裡面難免有些疑問。
趙煦見着向太后的神色,就笑道:“母后若是不放心,明日和兒一起見見這個官兒?”
向太后頓時搖頭:“吾就免了吧!”
六哥單獨召見大臣,是很好的事情。
特別是在見過了姑後,爲了自己的名位,不顧六哥後。
向太后就已經決定,要讓這個孩子,承擔更多職責,在朝臣們面前,展現更多的能力,得到更多人的支持與擁戴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畢竟,親賢宅裡的徐王灝,可不像已經死心的樣子。
而那位二大王,在先帝駕崩前後做的那些事情,可謂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也就是現在這個孩子,還太小,還在長身體。
但凡他能有個十四歲。
向太后早就已經帶着慶壽宮,一起回內廷頤養天年了——慶壽宮不想答應都不行!
因爲,三衙之中,想當從龍的人,一抓一大把。
便是這皇城司裡,也已經有很多人,明裡暗裡的暗示過了——娘娘,俺們只效忠官家和娘娘!